可惜遇上了沈轻云,等待沈、冯两家结亲,婚礼办完之后,最后在冯蕉的问及之下,才把自家婚事托付给了师娘——明明当时他已经高中,多的是名门贵女愿意出嫁。
景氏靠在交椅上,下半身都有些发麻,依旧不愿意动弹。
她其实不应该想这么多,也没有什么资格愤懑,况且已是到了这个岁数,儿女都要成亲了,按理并不当有什么事情还会看不开,可她依旧忍不住悲哀,独自一人坐了半晌,强令不要去想那个丈夫,而是去想沈念禾。
——石家是不能让她来住的,自己不知道还罢,既是知道了,又见得丈夫如此反应,哪里还敢?
要是他生出什么幺蛾子,要把沈念禾说给自己儿子,还不够一辈子膈应的!
不过就算只看在冯芸的面子上,感其恩情,她也得要照顾好对方的女儿。
景氏想了想,在家中产业里挑挑拣拣,择了一个距离石府不远的两进宅子,拟要拨出去给沈念禾住,又叫了心腹的过来,吩咐道:“叫个中人来,喊她好生挑几个合用的,凑上十来个,一并给那沈姑娘送去,叫她选一选合用的。”
那心腹道:“怕是外头买的不怎么懂得伺候人,还得好生调教过……”
景氏道:“你挑几个府里头的下人,先送过去,等把新人调教好了,再看要不要接回来——将日常用的东西都捡一捡,布置布置,不要空着房房舍让人进去。”
她是个知恩图报的,看着一个孤女,也觉得造孽,再怎么如鲠在喉,一想到冯芸,就硬不起心来了。
第312章 时辰
景氏在此处安排沈念禾住处,更已经预备好把郑氏也算进去,只是仍有些把不准,便问道:“今日来的那一个婶娘,除却穿着寻常,看起来倒像是有些出身的,方才不好问,改日叫人递了帖子去,请她一并同沈念禾住了,也好做个照应,想来不会拒绝。”
外地转官进京的小官家眷,又不是亲娘,还是个婶娘,穿着虽然干净整洁,料子却已经称得上朴素,想来家境很是寻常。
这一家从前照应沈念禾,此时自家作为姨娘长辈,投桃报李,帮着回报,自是理所当然的。
看她今日来时,连个丫鬟都无,等到将来搬出来,又有宽敞新屋住,又有下人伺候,甚事都不用自己做,出有车,食有肉,穿有衣,一应不用自己出银钱,怎么想都不会拒绝。
便是再要脸面,思及这一举动还能同参知政事家沾亲带故的,即使不为自己着想,只为那个还要做官的侄儿,也当会明白如何作选。
景氏这处才交代完毕,心腹还未来得及走,却听得外边有人掀帘进来,抬头一看,乃是自家女儿。
石瑶璧面上带着笑,快步走得近了,道:“娘,我回去想了想,爹爹要叫那沈姐姐住竹贤楼,其实倒是很没有必要,她才来,样样都不熟悉,下头人也未必能伺候得好,不如先来同我住一阵子,有我照料,想来会便宜许多,那楼里则要慢慢收拾——从前毕竟做书房的,这般仓促要做闺房,哪里布置得了?”
景氏抚着女儿的手道:“你是长大了,十分懂得体贴,只是我再一想,今日看她同那个婶娘感情要好得很,仓促之间要分开,未必肯,对方又不愿意一同搬进来,倒不如给她另择一个住处,一齐住得进去,本是自家的宅院,我也拨人去打点照料,想来要比寄人篱下舒服许多。”
又叹道:“当日我实在吃够了这个亏,而今看着那沈念禾,便不想她重蹈覆辙。”
冯家待她再好,哪里又有自己家里自在?从前当真是一句错话都不敢说,行事时也要时时留心,唯恐露了怯,得照料时,又觉得愧对,拿了东西,总不能坦然受之,而是所获越多,心中越惴惴不安。
景氏从前吃的苦头,而今见得沈念禾,便不欲要她再吃一回,何况又遇得丈夫那般反应,为人为己,都不能让她再住进来。
***
景氏有景氏的打算,石启贤有石启贤的想法,郑氏自然也有自己的主意。
她还未回家,就有些后悔,当着沈念禾的面不好说,见侄儿在外两日不回,有心要给他捎信,却也晓得裴继安不是那等不爱着家的,若非忙极了,不会彻夜不归,因怕自己贸贸然去得衙门会做打扰,只好耐心等着。
这日郑氏候到半夜,也不敢回房睡,只在正堂点了灯,原还拿了绣样在手上,欲要给沈念禾做小衣,谁曾想坐着坐着,上下眼皮直打架,本想眯一眯,结果一眯直接就睡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人推醒,爬起来抬头一看,对面正站着许久不见踪影的侄儿。
裴继安站开两步,见她醒了,道:“大半夜的,婶娘留心着凉。”又剪了灯芯,添了油,将灯盏往郑氏面前推,催她回去睡。
郑氏先还有点困顿,看到侄儿回来,整个人立时就醒了,忙道:“我正要找你,半日见不到人,是特地来这里等的!”
语毕,急急把这两日景氏的事情说了,又叹道:“念禾虽然说了不会去,只我想着,那参政夫人未必就会放心,我旁的都不怕,只有一桩——沈官人那一处虽有书信为证,毕竟人又不在,要是她不肯认,觉得咱们家不够妥当,起了旁的心思……”
郑氏倒不觉得景氏的想法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她以己度之,若非裴继安是自家侄儿,又看他从小长大,知道人品能干,单以外人思想来看,一个落魄氏族的独子,伶仃得很,内无亲眷,外无助力,还是吏员出身,甚至不能科举,如何堪付终身?
沈念禾父母已经不在,也没什么靠谱的亲人,郑氏连着两天见了景氏,知道此人从前承冯家恩情,而今有能力也有心护着这个小的,况且除却景氏,将来未必没有旁的人也会站得出来,多半也要挑毛病。
虽然沈念禾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已经决定的事情,轻易不会因为旁人的影响而变更,可婚姻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若能在众人的羡艳中嫁给裴继安,总好过被外人议论纷纷,说什么“下嫁”,“沦落至此”的好。
“这一阵子你若是得了闲暇,不如还是提前递个帖子去石家,趁着他府上便宜的时候,拜访石参政并他那夫人一回,当面好生保证,想来能得些用……”
景氏看不上裴继安,无非因为他出身并背景太差,不过郑氏对侄儿十分自信,觉得只要人站在面前,十个里头有十个都看得出他的好处,届时当面做一回保证,虽说不至于能消弭后患,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响鼓不用重锤,虽然只听得提了两句,裴继安立时就听懂了,他沉吟了片刻,摇头道:“石参政朝中事忙,未必有时间理会,况且我突然递帖子上门,也没有由头,说不得还要给旁人以为这是在趋炎附势。”
他说到此处,又安慰郑氏道:“说什么都是空话,总要做出些事情来才能站得稳,左右念禾及笄还有小半载,足够我站稳脚跟了,婶娘莫急,我自有分寸。”
郑氏听他这般轻描淡写,一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果然回房睡了。
裴继安收拾好正堂,自洗漱一番,等到一个人躺回床榻上的时候,再细思方才郑氏所述,又联想前两日石启贤同自己见面时的场景,很确定对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同沈念禾的关系,虽不知道眼下情况如何,不过两人官职相差太大,平日里几乎没有交集的可能,也就懒得去多想,先把此事放在一边,暗暗盘算起旁的东西来。
他脑子里过了一遍白日间做的事情,又把明日要做的东西全数安排一回,等到一一妥当了,忍不住就看了一眼角落漏刻,算一回时辰,早已过了丑时。
因两日不曾回家,他实在想见沈念禾,见得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只好强压着心中情绪,闭了眼睛睡觉,一面睡,一面还总是时不时醒来,又去看那漏刻,算着对方平常早间起来的时辰。
第313章 蒸过头了
裴继安半睡半醒,才睡了个把时辰,就觉得两眼清明,再无心睡眠,见得已经过了寅时,想起上回沈念禾夸过自己做的小花糕比外边卖的好吃,忍不住就爬将起来去得厨房,收拾一回里头东西,捡出要的材料来做了几样糕点,趁着蒸笼上了锅,又看时辰还早,索性出门一趟。
裴府就在潘楼街上,不过坐落于小巷之中,一出巷子,外头就是大路,虽然才过寅时没多久,天也只有蒙蒙亮,却已经能见得人声马声不绝于耳,沿途举着灯笼火把的仆从络绎不绝——今日乃是大朝会,一应朝官都要进宫上朝。
裴继安官位微末,朝会与他并不相干,只去寻那等早点铺子给沈念禾买豆浆饮子、麻饼、炙焦等物。
天还没有大亮,为了做朝臣并仆从生意,潘楼街上的早点摊铺俱已开张,不少边上还围了许多人,裴继安择了一个摊子,才走得过去,正要同小贩说话,却听得边上一人奇道:“裴继安?”
他觉得那声音不甚熟悉,转头一看,颇感意外,应了一声,道:“詹官人。”
原来此人乃是当日石启贤安排去主理隔槽法事,唤作詹掩夫的。
詹掩夫形缓体胖,明明只是年过不惑,两颊的肉已经堆积了两层,还往下耷拉,下巴上也堆着三层肉,稍一动弹,脸上就出汗,因常年都带着和气的笑,那汗也常被耸起来的脸颊肉贮在脸上。
他乃是三甲进士出身,甲次排名虽末,不过不知使了什么方法,极得石启贤看重,许多事情都交代给他。
“一大早的,不趁着眼下不用早朝,多睡一阵子,却跑来此处挤早点做什么?”詹掩夫见得裴继安,笑问道,一面问,一面已是走上前来,到得那小贩面前。
“今日得闲,给家中人买点早食回去。”见得对方来同自己打招呼,裴继安便也笑着说些家长里短,又问道,“官人怎么还不进去?”
小贩的摊子边上就放了漏刻,眼见不剩多少时间,詹掩夫一个要上早朝的,却依旧不紧不慢,半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时辰太早,我却没有继安这样的家里人,肚腹空空,只好来外头寻口吃的。”詹掩夫笑道。
京城里头人力贵得很,好厨子更是又难寻又价高,况且早朝时间极早,那等住得远的朝官大多天还黑着就要出门,或是来不及,或是不愿吃家中的,索性就出来外头寻个摊子吃一顿,物美价廉,品种又多,还是现做,方便得很。
裴继安便让得开来,道:“这家的麻饼做得不错,不知道詹官人从前尝过不曾……”
“正是为了这麻饼来的!”詹掩夫笑了笑,又道,“你我虽然差了几岁,将来打交道的时候却多得很,不必如此客气,你叫我掩夫便是。”
两人先后买了麻饼,裴继安本要让一让先后,那詹掩夫却是不肯,站到一边,要他先拿,等同小贩点了吃食,就择了一张对着街道的桌子坐了,又招呼裴继安道:“这家的豆腐脑做得实是一绝,你也试一试。”
一时又说些隔槽处的事情,先问了几句进度,也晓得还在筹建,人选都没有定下来,便道:“我平日里手头还有些旁的东西,不过隔槽处极是要紧,参政特地嘱咐过好几回,叫我等越快越好,我心中虽急,实在也是抽不出太多功夫,还要你多费些心思了,遇得缺的,实在办不下来,也不要藏着掖着,当即就来找我……”
詹掩夫说了几句,话未过半,他那伴当不知从何处冒得出来,低声催了一句,他忽然就站了起来,与裴继安一挥手,道:“时辰不早,我先去上朝了。”
果然匆匆忙忙走出去,也不走远,只往前几步,站在路边。
裴继安见他桌上一碗豆腐脑才吃了两口,那麻饼也只咬了一口,莫说给一个胖子垫肚子,遇得牙齿参差些的,就是塞牙缝估计也只堪堪够,再抬头一看,不远处有马匹行人走过,一行人走得近了,看前头仆从手头提的灯笼,又看举的旗招,果然上头写了一个“石”字。
原是石启贤。
往前不远处就遇得下马的地方,石启贤一下马,詹掩夫就融进了他的队列中,跟在后头。
裴继安安静地看了一眼,倒觉得这人很有点意思。
懂得攀附,却又不攀附得难看,也是一门功夫。他同此人接触两日,做事倒是没看出什么,不过做人圆滑,总比连面子都不顾来得好。
他见得时辰不早,取了自己买的吃食,这便打道回府了。
***
裴继安出门时本来算着只去一刻就能回来,谁晓得遇上了詹掩夫,便晚了许多,进得厨房一看,果然锅里的糕点都蒸过了,幸而路上又补了几样,总算收拾出来一桌子,摆在厅里,又回书房寻了纸笔出来,垫着桌子,趁着这点时间坐在边上算数,一面算,一面满心欢喜地等沈念禾过来。
他想着一会就能见沈念禾,心情大好,平日里觉得耗时又耗神的麻烦东西都放在此时做,果然有如神助,比往日要快上许多,一时浸得进去,早忘了身在何处,等到计到某处地方,填了几个数字,都不妥当,正要再做计较,只听得旁边有人道:“不如改做八十千六百一十五试试。”
裴继安一愣,依言填得进去,从头到尾再一算,虽不晓得是不是最合适的,然而的确比自己从前计的都好太多,等到抬头一看,果然见得沈念禾站在自己身侧,手里捏了一个小花糕,已是被咬了半口,腮帮子一动一动的,显然在认真嚼,眼睛则是看着桌上摊开的纸,一眨也不眨,很是出神的样子。
总算见得人了,他心中甚是高兴,再顾不上算数,忙将手中笔扔开,又作势要去拿她手里的小花糕,道:“这个蒸得过了,你吃那麻饼……”
沈念禾急急把手上小花糕收到背后,还往后躲了两步,待得口中食物咽尽,复才笑道:“虽是蒸得过了,却也不妨碍味道好——外头做的东西,怎么好同三哥自己做的比?”
又抿嘴道:“前两日我同婶娘出门,吃得一家做的子料浇虾,拿细细的面条拌了,味道很稀奇,正同婶娘琢磨,三哥下回什么时候得空,我做与你吃。”
裴继安听得名字,问道:“是不是把河虾去壳去线,拿虾壳炒出油来再炒虾肉,又和了浓鱼汤拌的面?”
又笑道:“若是那个,里头小河虾难剥壳得很,虾嘴又尖又刺,鱼肉又要剔刺,实在麻烦,你只拿鱼同虾给我做个面就好。”
沈念禾不置可否,只抿嘴笑了笑,道:“还不晓得三哥什么时候回得来呢,也不着急,我慢慢学就是了。”
又道:“眼下也不同从前在宣县,家里同司酒监离得也不远,三哥若不是遇得什么麻烦事,但凡有空,还是回来吃住的好,外头到底比不得家中方便,况且衙门里连洗漱的地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