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须弥普普
时间:2020-12-16 09:22:40

  她一面发问,方才已经擦干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拿手肘处的衣袖擦着眼泪,呜呜往后头奔着跑了。
  周楚凝跑得快,陈坚白也没有去拦着,只冷冷扫了一眼其人走的方向,便不再理会,只是面上表情依旧绷着,显然气还未消。
  周元娘就拉着他的袖子让其坐下,道:“她一向孩子气,大哥又不是不知,何苦吓她?”
  陈坚白脸上才缓和了两分,道:“又不是三五岁的孩子,难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当真一点也不懂?”
  周元娘左右看看,见得四处无人,复才小声道:“大哥,你说的那法子,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太妥当……”
  陈坚白登时打断她,面上也露出些紧张之色来,道:“哪里不妥当了?当真去得回纥,只有一死,自前朝到今日,就番的公主、郡主,没有一个活过三十的,我前次托人问的黄头回纥首领事,俱是从鸿胪卿知道的,并无半点乱说,也不是为了哄你才……”
  周元娘忙道:“我晓得!”
  又低声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大哥全是为了我,可要是我这一处不去,那黄头回纥要闹出事来,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陈坚白冷声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千古罪人?龙椅上那一个祸国殃民,整日不是要去找和尚修长生不老术,就是折腾臣下找祥瑞仙草,这倒是能做圣明天子,外头那些个官员占着茅坑不拉屎,做事不成,捞银子一等一的厉害,还能被夸一句青天,怎么到了你一个弱女子身上,就成什么千古罪人了?”
  周元娘吓了一跳,忙起身去把门开了,又探头出去看一圈,看外头无人偷听,这才放下心来,只是背后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抖着手把门锁了,匆匆回得陈坚白身边,咽了口口水,连声音都有些打颤,道:“大哥也不是小孩子,难道竟不知什么不能说吗?”
  陈坚白见得她被唬得厉害,也有些后悔,只伸手将人抱在怀里,道:“你要我怎么做?难道眼睁睁见你嫁给那回纥头子?他要是只待你一个好也就罢了,后头那几十个儿女又不是生的假的……咱们毕竟是异族,总被提防,总不能一辈子提心吊胆过,况且你身体也不好,那地方风大沙粗……”
  他说了一通,又劝道:“也不是冲动乱来,而今翔庆还在打仗,只要路过夏州军队出没的地方,两下做点手脚,叫人以为咱们一行是给夏州掳杀了,难道回纥那一处还能说什么?咱们自寻地方远走高飞就是——边关管得宽泛,躲个一年半载,风声消下去了,我再另寻出路便是。”
  周元娘始终觉得不妥当,道:“大哥好容易得了禁军的差事做出身,当日那般艰难,而今混出了头……”
  陈坚白笑道:“我本就是个混子,若不是你爹说什么女婿要出身,我何苦要去做什么禁卫,在宫中这两三年,头上戴个铁箍似的,时时都数着日子过,我那些个兄弟也早想离了厢军,若非给我拘着,哪里能扛这么久,好容易有个机会能脱身,个个高兴得不得了。”
  又道:“我已是安排了人,等咱们安顿下来,就把我娘一同接过去,另有你娘……”
  他没有提周父,一是懒得理会,二是怕是这人接过去反而惹事。
  陈坚白在此处跟周元娘细数自己的计划,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的,甚至连翔庆旁什么地方有条河,河边有夏州驻军都弄得清清楚楚,又说这里正好拿来嫁祸之后方便潜逃。
  周元娘被心上人说得冲动与情感占了上风,咬牙把一个“不”字吞了回去,只忍不住问道:“可今次另有许多送亲的,另有那裴官人带队,不是说一行五六百人,如何才能将人甩开?”
  陈坚白道:“我自有安排,说了只叫你徒增担心罢了——你只好好待着,旁的也不用多想,只等逃了之后同我做一对落难夫妻就是。”
  周元娘面上一红,究竟心里一软,同陈坚白两个抱在一处,温存半日,忽然想起来一桩事情,问道:“我才给那沈姑娘送了帖子去,说要上门拜访学回纥话……早知如此,也不用这样麻烦了。”
  陈坚白道:“虽是不用学,到底样子还是要做,不过能打打关系也好,说不得遇事还能帮着掩饰一番。”
  两人一边缠绵温存,周元娘又说起家中事,叹道:“楚凝是个不省心的,总闹着要跟我去回纥,却也不想想我同她要是走都了,难道只留着娘一个在京中……”
  陈坚白道:“这一向多躲着她几分,这人从小就爱惹事,什么好的都被她搅黄了。”
  ***
  沈念禾自然不知道保宁郡主同陈坚白之间还有这样的关系,她那日收到周元娘的帖子,很快回帖订了时间,等到对方上门,先闲聊一回,又自己备下的书册拿出来做教授。
  此时临近出发,两人都没有多少空档剩下,总共也就见了两回面,加起来不过两三个时辰,可沈念禾总隐隐约约觉得这保宁郡主有些奇怪。
  她看着十分认真,到得早,走得晚,还会记笔记,可做的全是表面功夫,其实并没有怎么用心,常常在课上走神不说,前一刻说的东西,下一刻就又忘了。
  沈念禾以为这是将要西行和亲,难免会紧张,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还时常勉慰一番,叫她莫要害怕,究竟大魏同黄头回纥相比占着上风云云。
  就这般天复一天,终于到了天子选的出发那一日。
  毕竟是和亲,虽然只是个封赏的宗室旁支郡主,为了两国颜面,最要紧是为了龟兹雪莲,周弘殷还是亲自见了将要北上的队伍,说了几句话,又把裴继安、孟德维并几个禁卫军喊去吩咐了几句,正要打发人走,不要误了好时辰,却是忽然听得偏殿处一阵嚎哭声,不知是谁人居然在宫中哭闹起来。
  临行前闹这样一出,周弘殷的脸色马上就变了,立时喊人去问,不多时,那黄门回得来,跪在地上道:“皇后娘娘说,保宁郡主有个亲妹妹,说不舍得姐姐一人独嫁黄头回纥,愿效沈氏女做个陪侍同去,娘娘念她姐妹情深,实在感动,特来请陛下示下。”
 
 
第345章 和离
  周楚凝跪在殿前,上半身伏在地上,额头也半贴着地,然而半边贴着,她还是忍不住把另外半边头微微侧转,去瞄后头动静。
  周元娘已做大品穿戴,一身郡主嫁服,本来仪礼流程做完就能告辞而出,此时见得妹妹做法,却被惊得汗毛倒竖,下意识跟着跪在地上,道:“皇后圣明,楚凝年纪尚幼,一心记挂亲姐才说出这般胡话……”
  妹妹是血亲,要是有什么不妥,她自然不会不管,可比起西行受苦,自然是留在京中出路更好。即便将来京中态势不好,自家在西北落定之后,一定会设法把父母姐妹接得过去,然而决计不是现在。
  况且自己妹妹自己知道,周楚凝向来没事也要找事,拖后腿第一流。
  周元娘话音刚落,周楚凝就直起身来,叫道:“娘娘,小女不是任性胡言,只一心随侍长姐身边——家母卧病在床已久,她时时忧心姐姐,粒米难做下咽,我留在京中也把一颗心提着,娘娘仁厚,便请发一发慈心罢!”
  傅皇后只觉得头疼。
  自上回被天子以砚抢头,周承佑就开始断断续续发起高烧,还时常犯恶心。因周弘殷没有发话,众人不敢宣太医,先是小儿子偷偷从外头带了大夫进来,当时只说无事,开了药,也吃也擦,才好了没几日,周承佑就开始头晕恶心。
  儿子一向不是娇气的,从前再疼的病症,也都强忍着,这回也忍不住偷偷同叫弟弟再喊一回大夫进宫,可想而知必定是难受到了极点。
  傅皇后哪里敢耽搁,却又知道丈夫眼下性格莫测,哪里敢轻举妄动——自家被训斥罚贬倒是其次,要是因此带累了长子,却是百死而无用了。
  可这病本来就是给上回自宫外叫进来的大夫看坏的,傅皇后半点也不敢让外头人再胡乱看,便私下去求了太后,今日号平安脉的时候,特意定了个擅长治外伤的大夫,好悄悄让太子去看一回,谁料想偏偏就跟保宁郡主外出辞行撞上了。
  毕竟是和亲的郡主,不给旁支宗室女儿面子,也要给黄头回纥面子,以示天朝重视。傅皇后不好叫旁人代劳,只能抽空出来勉慰一番。
  按理来说,涉及到自己的部分用不了多久就能结束,不过露个脸而已,届时正好去往慈明宫,一来给儿子打个掩护,二来也赶着去看看究竟医官怎么说,谁料得这等只简单走个流程的事情,也能中途起岔子。
  傅皇后心中记挂儿子,可被周楚凝拖着,又不能立时就走,实在恼火。涉及番邦的务,她又不能自己做主,只好安抚一回,急急等着外头黄门回话,暗地里已经把下头几个多事的人不知骂了几回。
  没等多久,有黄门匆匆从外头走了进来,先向傅皇后问安,继而满脸严肃地对着下头周楚凝传天子口谕,只说周姑娘同保宁郡主姐妹情深,准其同行云云,至于到了之后什么时候回来,又怎么回来,圣谕中却是没有半点提及。
  听得天子传召,周楚凝大喜,连忙叩首不停,又连连向傅皇后谢恩。
  ***
  宫中这一幕不过一个小小的意外,众人辞行一番,点清兵卒人数,护送天子赏赐、保宁郡主仪仗及陪嫁,并一应行李,浩浩荡荡出发,向城门而行。
  沈念禾不过一介平民,自然不用去往宫中辞行,一早就同郑氏两个准备妥当,在城门外寻一处地方等候。
  眼见外头日渐高升,依旧不见有人影过来,郑氏多少等得有些心急,道:“不过是去宫中辞行走个过场,怎么要花这样久……”
  沈念禾晓得她视周弘殷这个天子如同洪水猛兽一般,也理解其中缘由,便安抚道:“想来是有保宁郡主在,娘娘多留着嘱咐几句,这才慢了。”
  郑氏被引开了话题,想到周楚凝,忍不住也跟着叹息一回,道:“回纥远地,听闻这两年也不安定,实在是个可怜人。”
  说到此处,郑氏又问道:“上回你三哥找人去郭家,见得容娘了不曾?”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三哥没有说,可过了这许多天,也不见郭府里头有什么动静出来。”
  两人寻了间路边的茶铺歇脚,因怕错过了,特地捡了张外头的桌子落座,本来周围空荡荡的,此时却是忽然来了几个官差,前头簇拥着两个身着绿袍的低品官员。
  那两人一落座,早有伴当去点茶点菜,不多时小二就过来上了茶水。
  等人走了,其中一个才问道:“你听没听得消息,好似工部的廖家最近传出风声,家中女儿要和离。”
  另一人奇道:“工部哪有什么廖家?”
  他顿了顿,忽然声音都变了调子,问道:“莫不是廖侍郎家里头?他家不是只有一个女儿,给郭监司做了续弦……”
  前头那人沉默了几息,道:“就是那一家。”
  “你怕不是说笑罢?郭保吉转官去江南西路,听闻不是做了什么圩田?又筑造坝,不知多少功劳,眼下去得翔庆领兵,旗开得胜,赢多输少,看着就是青云直上的路子,廖家这几年没有新人出来,已是有点当不上了,不想着好生巴这个女婿,怎么还想和离?”
  先头那人吁了口气,道:“你虽是鸿胪卿的,也属礼部,多少也得通点耳目,不要日到天中了,你这边晚上的蜡烛还没熄——那郭家两个儿子许久没露面,你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不是有个在学士院里头抄书,另有个小的好似还没官身,倒不知道走文还是走武,都不成气候,个个没名字的我都要去管,哪里管得过来?”
  又急急问道:“究竟怎么回事?郭家还在势头上,这是忽然出了什么事,叫廖家也急着跟他们撇清关系。”
  “谁晓得怎么回事,只听说廖家现在里头外头都有人守着,只能进不能出,也不晓得什么事,廖家虽是闹着要和离,只说女儿嫁给郭家多年,也无所出,可里头究竟怎么回事,也只他们两家自己知道——而今怕是只等翔庆回信,便要把女儿接出来了。”
  后头那人冷笑道:“嫁也嫁了这许多年,虽是无后为大,那郭保吉又不是缺儿子的,况且自家不能生,另纳姬妾生就是了……”
  然而说完之后,却又道:“这是第几家了?最近怎么老听得和离的风声?光上个月兵部就有五六门,又有吏部、户部,只咱们这部司,穷得只能闻闻香味、油味,连和离都赶不上热趟,轮都轮不到……”
  “你当这和离是好事?你自己回去数一数,哪家不是同兵事扯上干系的?”先前发话的人嗤之以鼻,“原还只是将门,最近连从军中转官两三年的也躲不过了,谁晓得后头会到什么地步。”
  “左右同咱们没关系,穷酸部司,好事是半点沾不上的,不够最惨也就是跑断腿而已。”
  话虽如此,两人在此处议论了一番,又说起朝中事,语气俱是有些担忧,好似这几个月极少能见得太子,天子重新执政,偏他身体却又不是好了的模样,常常议事议到一半,中途就丢下众人不见了踪影。
  除此之外,不知是不是周弘殷对太子监国时的各项任命十分不满,重新掌政之后,隔三差五都要做些折腾,不是换这个,就是换那个,连着召回十数个已经告老的臣子不说,又换了不少外任官员,还盯这样、盯那样,莫说吏部流内铨,就是他们向来忙也有限的鸿胪卿都多了不少事。
  “我这个月一天休沐都不得,连着七八天回不去吃饭,到了家里头累得倒头就睡,话都没力气说几句,只怕下轮回去,女儿都不会叫‘爹’了……”一人抱怨道。
  另一人却是道:“我记得你家是青州的罢?”
  “你记左了,不是什么青州,原是登州。”
  “登州青州也不打紧,左近都靠蓬莱岛近,照我说,你何苦要在此处做个仪礼小官,一大早的在城门外头守着什么郡主仪仗,倒不如叫家里头好生出海找一找,说不得遇上什么仙草、祥瑞,捧回京里头,送到宫中,自然能得大官,岂不比现在千好万好?”一人嘲讽似的道,“便是一时二时找不到祥瑞仙草,若是有个生得周正的兄弟族人,寻间左近的寺庙去里头熏陶一番,做个和尚道士,再回京一转,一人得道,鸡犬都能升天,更何况是你……”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