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须弥普普
时间:2020-12-16 09:22:40

  郑氏只要有戏听,有杂耍看,脸上的笑就生了出来,连忙寻了张交椅坐下,这便随着戏中人物或哭或笑,十分投入。
  沈念禾却不是来听戏的,只一同坐了片刻便找了个理由起身让到门外。
  为了不挡着众人进进出出,她一出得门就躲到角落处,四处环顾,正要中找个坊中人来问话,当此之时,里头不知唱到什么,掌声震天,经久不息。
  沈念禾被吵得脑子疼,忙以手掩耳,侧身略站,好容易等到喝彩声渐歇,正要转得回来,却是忽然听得有人用回纥语道:“我从前听先生同可汗说过,中原人以皇帝为尊,皇帝说一句话,天下人人都要听从,既如此,有什么事情直接去找大魏皇帝就是,做什么还要来翔庆寻那个郭保吉?”
  边上有个人就回他道:“皇帝在大魏虽然是万人之上,可中原人还有一句话,叫做‘强龙不压地头蛇’,翔庆军与我们相接,大魏天子远在京城,用一句汉话,是为‘鞭长莫及’。”
  先前那人又道:“可要是郭保吉同意了,最后大魏皇帝不肯答应,岂不是白费功夫?”
  “郭保吉是个信人,他既然允诺了就会做到,此人掌兵数十年,还没有出现过言出不行的,况且上回可汗不是接了线报,说那郭保吉有自立之心,当真如此,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此时不过是个翔庆军土皇帝,以后成了真管事,中原人蠢得很,最要脸面,宁可吃亏,也不愿丢脸的。”
  “要是大魏皇帝派兵过来……”
  “大魏一朝,又有几个人能打得过郭保吉?况且此一门在军中百多年,根深蒂固,郭保吉又有威信,若是两边对垒,未必对面不会缴械投降。”
  两人语速极快,不知是不是以为此处无人能听得懂回纥语,话说得很是直接。
  沈念禾听得他们说的是回纥语时就觉得十分奇怪,此时抬头一看,只见七八步开外,一人鼻梁高挺,眼窝深陷,脸型瘦长,只一眼就能辨认出来乃是回纥人,再看其人身边,却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士,无论相貌、衣着、举止,俱是大魏人模样。
  两人一面走,一面说,也不在此处停留,眼见就要进得后坊,然而刚到门边,那高鼻深眼的青年男子把头一偏,正正看到站在一旁的沈念禾。
  他脚下一顿,竟是就此站住,直到边上那中年书生将其拉了拉才反应过来似的,上前两步,本想要说话,门口处只听得一阵嘈杂声,却是又来了几个回纥人。
  那青年转头见得来人,立时就闭了嘴,只当做自己没看见沈念禾一样,匆匆同那中年文士往前走了。
 
 
第369章 牛角梳
  沈、郑两个身为大魏人,有文牒在手,又有翔庆驻扎的兵卒作保,入城尚且艰难得很,而方才那青年明明生就一张回纥面孔,听得其人话中之意,甚至还是黄头回纥当中部落首领的儿子,身份如此敏感,依旧在城中这样大摇大摆,由不得沈念禾不多想。
  再联想那中年书生所说郭保吉欲要“自立”,沈念禾更是警醒不已,正要往回走,不想听得门口处有人说话,那声音熟悉得很,转头一看,不是旁人,竟是谢处耘。
  谢处耘早先与裴继安一干人等进得城,原是说去寻郭保吉,不知为何,此刻却带着几名偏将到得这坊子里,领着那几个回纥人朝里头走,边走还边与他们说些什么,谈笑风生,哪里有从前在宣州时的倨傲模样。
  他领着众人走了一路,正好见得沈念禾,吃惊极了,同她眨了眨眼,又忙转头同一个偏将交代了两句,路过沈念禾时,还特地走慢了几分,一面走,一面拿眼睛瞥她,眨巴眨巴的,最后才往里头走了。
  众人还没走远,那名偏将已是特地落后几步,低声向沈念禾道:“是沈姑娘吧?谢将军说请您在此处稍等他一等。”
  果然没过多久,谢处耘便从后头快步走了回来,见得沈念禾仍旧站在原地,十分高兴,问道:“几时进城的?怎么不同我说一声,叫我也带你走一走。”
  两人半载不见,谢处耘比起从前已是高了小半个头,此时站在沈念禾面前,更是居高临下,看着她梳着闺阁少女的小花髻,喜色更甚。
  沈念禾笑道:“我同婶娘进来买点东西,趁着难得有机会,也逛一逛翔庆城……”
  又问道:“谢二哥不是一同去寻郭监司了?怎么又能中途走开?”
  谢处耘道:“那一处事情已是办完了,监司留了三哥单独说话,叫我另出来办差。”
  他说到此处,也不顾此时此地方不方便,只略犹豫了一瞬,就从怀里掏了一样东西出来,递与沈念禾,道:“我上回同西贼打了一场,缴获不少东西,见得里头有一样十分配你,特地留了出来。”
  沈念禾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却是一把牛角梳,那梳子比起平常大魏用的梳子、篦子都要大上一倍有余,做工并不精细,却另有一种西人独特的风格在。
  她笑着道了谢,见得左右无人,小声问道:“缴的东西谢二哥自家留着,不会有事吗?”
  犹记得她刚到宣县时在裴继安房中见的的各色书册,其中也有提及军中律令,所得缴获,当要全数充公。
  谢处耘听得这话,心中更是高兴,只以为沈念禾果然心中挂着自己,样样都如此贴心想着,唯恐出什么事,便道:“总不能一点东西都不给下头人得了去,当真只吃那一点粮饷,谁人肯给你卖命?”
  又道:“不妨事,监司那一头也是知道的——当日还是他教与我。”
  谢处耘从前提起郭保吉,口气虽然尊敬,却总带着几分疏远,此时再做提及,其中一时多了不少亲热之意,仿佛对着自己极亲近的长辈一般,再无从前疏离。
  沈念禾虽然早已知道郭保吉的能耐,见得谢处耘被他收伏得至此,心中不由得再次升起一回服气。
  她问道:“方才那几个是回纥人罢?谢二哥来这里是不是有要紧事,不要耽搁了才好。”
  谢处耘道:“俱是黄头回纥来的,也没什么要办的差事,只是监司叫我陪着在城中走逛一回。”
  又笑道:“我让人带他们看杂耍去了,来同你说说话。”
  沈念禾就指着门里头道:“婶娘也在那听曲。”
  谢处耘便道:“你不是一惯不喜欢听那个?从前还说咿咿呀呀的,吵得脑袋疼?”
  又道:“出得这小秋坊,外头有几间书铺,趁着婶娘听曲,不如我带你去买几本,左右今次也没那么快走。”
  他犹记得沈念禾刚到宣县时,自己陪着去借书,当日说了一番话,实在不太中听,后来到了翔庆,不知为何,时常难以自控,总会就拿出来琢磨,越想就心中越酸越涩,愈发想找补回来,此刻见得沈念禾,已是把一条街的东西都想了一遍,一门心思样样都买给她。
  沈念禾却是笑道:“不过是待个三两日,想来也不会太久,正好此处有黄头回纥人,也不晓得他们几时回去……”
  谢处耘已是上前领路,又回头应道:“前头还在打着仗,哪有这么快能通路,今日既是进了城,正好也让我省了让人了去接——也不必再出去,我在城中有个宅子,已是让人收拾妥当了,你与婶娘搬进来住就是,虽是比不得在家,到底好过住营帐。”
  他兴致勃勃,比着手同沈念禾说自家在翔庆半年,都做了什么事,打了什么仗,俘虏了多少,亲自杀敌多少,军中原本多少人不服,后头全数都服服帖帖的,先前只唤作“谢公子”、“谢小官人”,后头个个都叫“将军”,说到兴起时,眉飞色舞的,还时不时去观察沈念禾的表情。
  沈念禾笑着听他说,跟着走了出去,果然那书铺子就在方子门口不远处,还没进门,她就站住了道:“既是在此处还有日子要住,谢二哥也同婶娘说一声才好,留我在此处找书便是——那些个回纥人虽是在看杂耍,也不能任由偏将去看着,要是忽然出得什么事就麻烦了。”
  谢处耘道:“我同你站一站,须臾就进去。”
  果然只站了片刻,跟着沈念禾在里头转了一圈,复才走了出去,又交代跟来的兵卒在一旁守着。
  沈念禾在那书铺里逛了逛,只觉得此处同京城、宣州的书铺差别甚大,经书并不多,反而有不少诗词文章的集子,仔细一翻,大都风格豪迈,言战言事,少有风花雪月。
  诗词集子倒是正常得很,毕竟翔庆正临战事,危急存亡,文人受环境熏陶,想来容易生出热血从戎之心,然则经书乃是正经科举文书,今上才下了旨意要发恩科,按理当众人抢着买了回去背看才是,可此处却是极少人问津,着实奇怪得很。
 
 
第370章 回衙
  书铺里客人并不多,沈念禾随手选了几部,欲要付账,那守在边上的小卒却是抢先上前给了银钱,又道:“谢小将军吩咐过,小的来就是。”
  又将书全数收了过来,自家抱在怀里。
  沈念禾也不同他争,道了谢,才出书铺的大门就听得对面坊子里一阵喧天的闹声,继而有人鼓噪,几乎要把屋顶掀起来,引得过路人个个侧目。
  那小卒见她好奇去看,忙回道:“想来是小秋斋中的先生在说书罢,听闻最近来了个口舌厉害的,说书学事样样出挑,引得城里人人都争着来听。”
  又道:“我带沈姑娘去瞧一瞧?”
  正说话间,里头不知说了什么,又起一通鼓噪之声,哪怕隔着门、墙,外头也听得十分清楚。
  沈念禾不免生出几分好奇,跟着那小卒走得进去。
  此处坊子并不小,小秋斋是个两层的木楼,不用走近就能瞧见当中屋外围得水泄不通,有人踮脚站着,有人踩着石头、小木凳子往里头引颈看。
  人虽多,却是十分安静,不仅没听到什么吵闹声,偶尔有人咳嗽还被边上人瞪,仿佛方才沈念禾在街上听得的喧闹声全是错觉。
  众人安静之中,却有一道声音从中传来,道:“列位看官俱是翔庆人,想来多少识得几个在军中效力的,郭监司来前此处如何,郭监司来后此处又如何?忠臣良将,不过如此!若非军中上下一心,我等安能在城中坐卧?”
  沈念禾站得甚远,却把那人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也不知他是有什么技巧,抑或是天生异秉。
  边上小卒小声同她道:“这便是那新来的说书先生了,据说他自小说话就不同常人,隔着百丈,依旧能叫人听清他说话,眼下当时书说完了,在同下头听书人闲聊。”
  原来此时有个习惯,说书先生每每说完一段,便会叫人拿个托盘下去找听众要打赏,此时是不说故事、戏折的,只聊些闲话,等赏钱收完了,才又继续往下说。
  此人还在解释,那上头说书先生已是又一拍惊堂木,继续道:“军中上下如此无惧生死,奈何超有奸臣,君侧有邪秽,我自潭州来,只听宫中传出信来,当今宠信奸逆,被奸人迷惑,要给那星南大和尚封赏爵位、金银、祭田,又要给他在京中建造寺庙,那和尚得了好处也就罢了,偏还胡言乱语,只说朝中几位大将私通外族,要查抄家宅,一一缉拿下狱……”
  说书先生这便一说,下头人已是鼓噪起来,不知谁叫道:“敢问先生,天家这般行事,竟无忠臣劝诫?”
  “奸逆当道,哪有奸臣立足之地?且看郭监司,枪林箭雨,领兵在阵前作战,到得最后不但没有封赏,还被胡乱陷害,罚俸降职倒是其次,听闻还要押解回京严加审问!”
  说起京中其余人查抄家宅,缉拿下狱,众人虽是生出不少气愤,究竟离得远,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可一听说便是郭保吉也要受到牵连,甚至还要被押解回京,个个都愤懑起来。
  一人嚷道:“这话是真是假,我看那郭监司不是还在衙门里头好好的?”
  又有人争道:“这话怕是不假,我有个表亲就在州衙里头当差,回来说过好几回,只说郭监司十分委屈,打了这许多仗,明明赢多输少,偏偏半点封赏也没有,京中还时时来圣旨,不是说这一处打得不好,就是说那一处打得不好,天家还要送舆图、战术过来,但凡不听不依,就要被督军的太监教训,你们是要晓得,太监天残,十个里头有八个是见不得当官的好的,写折子回京,陛下看郭监司不听自家吩咐,就说形同抗旨……”
  这人话未说完,一边已是有人不满地朝他啐了一口,骂道:“天家距此十万八千里,哪里晓得当要怎么打?当真按着他说的去打,若是输了怎的办?”
  那人忙后退两步,险些踩到人,又忙把裤脚上不小心沾着的口水一抹,委屈道:“又不是我说的,你骂我作甚!”
  前头人一时脸红,忙道:“是我一时心急,兄台原谅则个。”
  又怒道:“天子好不仁道,好不英明,毫无先皇半点仁厚!”
  先皇同先太皇俱是仁厚,甚得民心,此人一说,立时引得场中人人附和,便是年纪小,不曾见过前两任皇帝的也跟着抱怨起来。
  众人喧闹半日,上头说书人却是缓缓一拍惊木,叹道:“天子被奸人所迷,郭监司只好受苦,可他这一走,不知又有谁人来接这翔庆城中事,若是西贼乘势再犯……”
  这话一出,堂中犹如冷水入沸油,立时炸开了锅,人人都有话要说,这个说翔庆城中不能没有郭保吉,那个说天子受奸逆所惑,当要除奸逆,有人当即提议要上万民书,一时左人人挽了袖子要按手印。
  饶是沈念禾不在其中,也被这架势吓了一跳。
  正在众人集势之时,外头后头忽然来得一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冲得到门口,口中叫道:“你等听得消息不曾?外头说有人诬陷郭监司私通敌国,京中要押解他回去!”
  一墙之隔,早有数人快马到得地方,赶在片刻之前寻到仍在陪同回纥人的谢处耘,急急回道:“将军,监司有急事,叫您这一处先行回去。”
  谢处耘愣了一下,转头看那几个回纥人,边上的偏将连忙应道:“此处交给下官便是。”
  对面数人虽然看着是在听戏,其实身在异乡异族,哪里可能全数放得下心,见得来了人,又看像是有事的样子,虽不好交头接耳,却是纷纷相视以目。
  谢处耘忙去告了罪,纵然不知道是什么事,可一出门,平日里一匹马就够,此刻见得外头两匹骏马摆在最前,明明就在城内,距离并不远,众人竟是牵了备换的马儿,一时也晓得出了事,不敢怠慢,急急翻身上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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