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完之后,就将桌案一掀,“噌”的一声自腰间拔出长刀,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踩在桌上,恶狠狠盯着那吕铤,道:“你要罚人,自罚你的人去,我手下的却不是你这送嫁队,也不跟你姓吕,当日抽得出来,不过给裴官人面子,既是你这般看不上,我收回来便是!”
一面说,一面倒提着长刀,冷声道:“从今日起,若是再给我晓得谁人拿我手下兵来寻事,不要怪我手下没把门——你既是能打我的人,我便能动你的人,只你是用板子打,我一个武人,却没那耐性,手中不是刀,就是枪,不是斩人,就是捅人,最后是个什么下场,你便等着看罢!”
口中说着,转身就走。
这般有了一个示例,其余人纷纷站得出来跟随附和。
吕铤被骂得七窍生烟,再不能去顾什么涵养,见得那人已是要踏出帐门,忍不住自怀中掏出一份奏折摔在地上,冷笑道:“我虽不是什么带过兵的莽夫,却也不是能任人随意欺负的,陛下着我来送亲,我自奉命行事,你等以为手中有兵,就能只手遮天,为所欲为吗?!”
他这话才说得出来,那一个本来已经一条腿迈出帐门的就站定了,转回头来,面上显然有些震惊。
见得对方如此反应,吕铤心中着实得意极了。
一干禁卫官如此嚣张,不就是仗着有兵在手。
这兵卒难道当真是他们手下?不过都是天子走卒罢了!
他才是与皇上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对面这群打手对着的明明是主子,却半点不知好歹,如何敢如此嚣张?
果然狗生来就是欠打。
到得如此地步,吕铤自然晓得单靠自己嘴上说几句,若是当真任由这群禁卫官保住手下全身而退,他已是再难立威,只有叫营帐里头人人为自己震慑,将来才能重新坐稳。
他看过不少兵书,也听过许多人说过行军时如何威慑三军,更知非置之死地不能后生。
男儿生来就有领兵征战的心,吕铤原本从文,一是文有出路,武难出头,二也是自己实在也没有什么武艺可言,二十步的靶子,三十箭里最多能沾靶两三箭,眼下难得有机会叫他过一把瘾,心中又怎可能不激动。
他略有些紧张,却是平复了一下心情,昂头道:“军令如山,去往黄头回纥,又要途经翔庆,不知会遇得多少在战之地,一营上下若是没有规法可言,如何能成队?如何能将不辱皇命?我等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
手中虽然没有令箭,也不妨碍吕铤当场下令,他大声念了几人的名字,正是先前欲要责罚的,最后喝道:“将人尽数拖上来!”
口中说完,他便盯着对面几个禁卫官,眼神里头尽是挑衅,仿佛在说:我打就打了,我有本事打你们的人,你有本事,就找我打回来啊!本官承天之命,你敢不听从?!
吕铤确是没有估计错,若是他今次放过了外头几个兵卒,往后十有八九,再不会有人把他放在心上。
可他实在在礼部待得太久太久,又不曾接过什么实际差遣,平日里只晓得看史书、兵法,把书上所载生搬硬套,却不晓得此一时,非彼一时。
那些个将被责罚的兵卒虽未完成他布的差遣,究其原因,实在是吕铤的许多吩咐都来得莫名其妙,便是拿得出去让人评理,只要是真正做过营中事的,十个里有十个都会对他的做法生出不满。
此刻吕铤当着所有禁卫官的面对众人手下兵卒做责罚事,又以言语威逼,行事、语气都如同小人得志,等到下头果然将那几个兵卒拖得进来,又取了板子,把人裤子褪了,当众就要行刑。
这般行事,板子打的就不只是兵卒的屁股了。
吕铤欲要立威,自是要踩着下头禁卫官的脸。
可禁卫官们个个都领过旨,晓得今次护送郡主不过表面掩饰所用,等去得龟兹,未必寻得到雪莲,难说能不能再有命回来,本就已经十分烦躁,被吕铤如此一激,那等沉稳的还好,有两个脾气火爆的,哪里能忍。
眼见行刑者手中木板已是举得起来,原本站在帐门边上的那一个禁卫官将手中倒提的长刀一横,拦住对方的木板,冷声道:“我看谁人敢动!”
第364章 百密一疏
帐中闹得如此厉害,孟德维也不敢管,更不敢不去理会,只好急急来寻裴继安,才把事情说了个大概,欲要将人请过去劝架,正说话间,外头忽然来得一个兵丁,面容惊惶地同裴继安道:“裴官人,前头……前头有西贼!”
孟德维吓得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眼前几乎一片昏黑,惊问道:“你……你可是看错了?”
又不敢置信地道:“不是说翔庆已是数次大胜,西贼已是被赶出我大魏……”
裴继安面沉如水,站得起来道:“此处正在翔庆军辖内,我看吕官人那一处人手不够,将原本斥候抽去做采买,便私下同几位校尉借了人来用……”
又拱手道:“眼下遇得敌情,恕我不能多做招待。”
语毕,同那兵卒细细问了几个问题。
吕铤没有按着裴继安原本的行程书,而是另找了一处地方安营扎寨,再往前数里有一条支流,那兵丁就是在支流边上遇到的西贼。
“……看装束打扮,正是西贼,我们也不敢走近,远远看去,约有三四十人正在河边洗米做饭,后头好似有营帐,只是隔得太远,看不出有多少……”
孟德维站在一旁,越听越是心惊,因实在拿不准主意,只好问裴继安道:“裴官人,咱们营中共有多少人管炊事?”
裴继安道:“现下不知道,我原是排有二十人。”
孟德维的脸色更难看了。
自家营中管炊事的只有二十人,里头最多半数人会去洗米作饭,可对方竟有三四十人之多,以此类推,可想而知敌军人数几何。
己方人数虽然过千,可其中有一二百都是保宁郡主仆从,不但不能做助力,当真两军相接,打起战来,还会成为累赘,而西贼一向以军队骁勇善战闻名,今次还人多势众,还未两军相接,孟德维就觉得已经输了。
裴继安却没有去看孟德维的脸,而是大步领着那斥候往大帐走去,后者则是急忙更了上去。
他还未行到帐门口,就见守帐的两名兵卒个个面色惊恐,见得自己过来,几乎是迎了上来,异口同声小声叫道:“裴官人!”
一人忙道:“里头打起来了!”
另一人道:“好似里头出事了。”
裴继安并无意外,只点了点头,径直朝内而行。
早有兵卒急忙回去给他掀起帐帘。
帐门一掀,里头的场景立时就映入眼帘。
帐内并不嘈杂,也无争执之语,相反,安静得有些可怕。
只见数名禁卫官围在中间,因人挡着,看不清其中有什么,另有几人站在一旁,个个面上都不太好看。
裴继安环顾一圈,不见吕铤,当即问道:“吕官人何在?”
他一发问,却是唬了帐内人一跳似的,个个都惊得转头看了过来,照旧一个都没有回话。
然则此番一转身,倒是将地面上被众人围着的东西露了出来。
一人身着官服,躺倒在地,虽长相被挡了大半,可看那衣着、身形,也能依稀辨认出来正是吕铤。
裴继安本以为众人打得收不住,正待要踏步上前好做劝架,刚走近几步,便察觉出不对来。
——那吕铤腰腹处血流汩汩,由胸肋自后背向前直直竖出一柄长刀,刀刃上血色斑驳,森然可见,而其人双目大睁,嘴巴大张,一副似叫不能的模样。
裴继安疾步向前,伸手去探,吕铤鼻端早已没气,摸得身上仍旧温热,颈项早已没有脉搏。
孟德维跟在后头,见得这般景象,当真是魂飞魄散,又不敢上前去看吕端尸首,又不能不管,只好躲在一人身后,发声问道:“裴官人,裴官人,那吕铤如何了??”
裴继安没有理会他,先叫人去寻大夫,复才抬首问道:“谁人做的?”
陈坚白本来立在一旁,此时却是忽然上得前来,道:“无人害他,他自为之!”
这话一出,帐子里一下子就活过来了,接二连三有人道:“是!是!吕官人欲要抢那长刀行刑,却不想绊了一跤,这长刀落地,刀柄朝下,谁料想他这般直直倒下去,正好插进胸腔!乃是他自家不小心!”
“晦气,看了这般自死之事,今后上阵,听闻要倒一年大霉的!”
裴继安转头叫了一名躲在帐子角落的吏卒过来,问道:“你家官人怎么死的?”
那兵卒虽是吕铤亲信,说到底在其手下时间也不长,见得满营的禁卫官,个个盯着自己,咽了口口水,颤声道:“官人……乃是不小心自死……”
再问其余人,亦是一般。
裴继安不再发问,却是站得起来,转身同孟德维道:“吕官人出了这样意外,按理当要彻查,此事非孟都知不可为,只是眼下大敌当前……”
面前尸首虽然可怕,远比不得就在咫尺的西贼。
孟德维又是怕,又是慌,此时只想保命,哪里有那等闲工夫去管吕铤的死活,忙道:“此事稍后再说……那西贼……”
裴继安便将先前那斥候叫得过来,让他把看到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帐中八名禁卫官听得神态各异,却俱是十分慎重,同那斥候再三确认。
陈坚白的讶色更为明显,已是忍不住追问道:“当真有三十人之多?你没有看错?”
那斥候肯定地应道:“看服色、行动,俱是西贼,洗肉洗米,米少肉多,又有人生火烙饼,小的必定没有看错。”
陈坚白的手已是下意识扶住了自己腰间长刀。
帐中人人都紧张起来。
三十人洗米造饭,远处又有营帐若干,要是己方全是骑兵,倒是可以绕着碰一碰,可此刻营中还有一个保宁郡主,又有上百个侍从,真打起来,怎么可能讨得了好。
一时众说纷纭。
有怪郭保吉的:“此处已是翔庆军辖内,那郭监司怎么放了这一队人马不曾剿灭,也不晓得究竟多少人。”
有稳妥为上的:“不如略等一等,着人去探个清楚再做准备。”
也有一心立功的,道:“不如调派精锐,同他们打一场,我等未必会输!”
裴继安道:“此刻事急,还请诸位校尉快快拿个主意出来。”
第365章 惊闻
旁人还未说话,陈坚白已是当先站得出来,道:“旁的不论,此刻才做扎营,若是被西贼发现,凶险得很,不如立时拔营,再设法把保宁郡主送走……”
他说完之后,倒是一副高风亮节的样子,道:“我在此处断后,诸位官人谁人去送郡主?”
一名禁卫官当即道:“我等与郡主都不相熟,倒是陈校尉本就是郡主表亲,正该由你去送才对。”
此言一出,其余众人尽皆点头,纷纷应和起来。
裴继安并不说话,只远远看着陈坚白作势推拒,最后好似不得已一般应了下来,却也仍旧不肯走,一面吩咐人去请保宁郡主快快收拾细软行李,一面站在原处,道:“我人虽不在,也当出一份主意才是。”
众人商议半日,得不出一个结果来,正争执不下,外头忽然进得一个兵卒来,急道:“诸位官人,西北面有敌袭!”
***
陈坚白快步出得营帐,一面往保宁郡主的帐子那处走,一面心下狐疑不已。
按他的计划,今日确实应当有敌袭,只不是此时,至少等到天色全黑,早则半夜,晚则天半亮才会有动静。
这敌袭的消息来得奇怪,人数也不对,叫他半点也拿不准,走到无人之处,忙将后头跟着的兵卒叫了过来,小声吩咐了几句,对方匆匆领命走了。
见得人走,陈坚白依旧不甚放心,只是一时之间,实在也别无他法。
他计划了不知多久,到得此刻,半分没有紧张,只在心中有些空落落的,沉一口气,大步朝前走去。
还未到得营帐门口,陈坚白就听得后头一阵人声,转头一看,却是自家先前派去探问消息的手下,对方满脸惊惶,张口欲要说话,一时紧张过度,整个人跌了一跤,也顾不得起来,忙道:“大哥,西南帐外有西贼!”
陈坚白脚下一顿,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忙朝前走了几步,撩起帐子进得里头,当中周元娘已是收拾妥当,一地的细软,帐内又有二三十个侍女,众人满身行李,面色仓皇,个个都不安得很,显然十分害怕。
看到陈坚白,周元娘一喜,急急上前两步,正要称叫,忽又站定了道:“陈校尉!”
陈坚白应道:“给郡主请安,今次有西贼来袭,还请随我过来。”
他口中说着,忽然心念一动,环视账内一圈,问道:“怎么不见沈姑娘同郑夫人?”
周元娘这才反应过来,左右一看,果然不但不见两人踪影,再一点数,不知怎么,足足少了十来人,只哪里还来得及去找。
陈坚白心中颇为犹豫。
他这一向都躲着裴继安,又因听周元娘所述,总觉得沈念禾此人心思细腻,甚是不好打发,因恐情人一时漏了嘴,被发现什么端倪,是以一直都叫周元娘也跟着远远避开。
若是按他原本计划,此刻能甩掉沈念禾同郑氏最好,次好则是半路甩掉,可今日情形,与原本盘算全不相干,倒叫他不知如何是好起来。
——当真西贼来了,那两个弱女子,如何躲得开?
从前多亏裴继安相帮,他才能这样便宜随行,于情于理,也当报恩才是。
陈坚白一咬牙,叫来两个兵卒去寻沈念禾并郑氏众人,自家却是不再等待,急急带着人先朝后营走去。
他一面走,一面转身同众人将现下情况说了一回,最后道:“此刻最要紧是不能引人耳目,只我们人多势众,若是只做一队走,轻易就能叫人一网打尽。”
陈坚白就这般将一干人等百余人分成数队,自家带着亲信领了保宁郡主那一队,避开后头喧天打斗声,小心潜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