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侍女通传,不过盏茶功夫,陈坚白就到了。
他进得帐,一抬起头,见周楚凝半坐半靠在榻上,一旁坐着周元娘,当即就懂得不对,只是此刻也不好退,索性前进几步,问道:“郡主方才急命人来传令,却不晓得有什么要事?”
周元娘指了指周楚凝,才要说话,后者已是坐直了身体,惨然叫道:“陈大哥!”
陈坚白站定了,在不往前走,也不问话,只看着她等她说话。
周楚凝眼泪已是掉了下来,道:“阿姊说我水土不服,只能留在京兆府养病,不能跟去回纥,可身边也没有几个稳妥人,叫她十分不放心——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几日再走?”
又道:“阿姊说今次的大夫是陈大哥特地请来,是也不是?”
陈坚白道:“我身负皇命,不能中途作留……”
他还待要说,周楚凝已是急急又道:“陈大哥领的是护送阿姊去往回纥的皇命,今次又不是不去,只是稍晚两日,况且也是阿姊要求的……”
陈坚白听得烦躁不已,转头看了一眼周元娘,见对方低下头,也不说话,也不看自己,更为不满,也懒得再说什么,道:“你若是不放心,我自会安排几个老人在此处随侍,另再雇些当地人照料,此处有不少好大夫,用不得几日,你便能好。”
周楚凝听出对方没有留下来陪自己的意思,也晓得面前这人虽然执拗,却多半会听自家长姐的话,眼珠子一转,忙伸手抓住了周元娘的袖子,道:“阿姊,你当真忍心看我孤身一人,人生地不熟留在此处?”
一面说,手中不肯放开,喉咙里却是“呕”的一声,冲着地面干呕起来。
她吐了半日,虽然没有吐出来什么东西,样子依旧凄惨得很,待得仰起头,泪盈于睫,面上更是泫然欲滴,憔悴极了。
周元娘同周楚凝做姐妹十来年,哪里会不知道对方的企图,最后只叹了口气,转头正要同陈坚白说话,对面人已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时辰太晚,下官不好多留,便先告退了。”
他口中说着,一刻都不停留,转身就要往外走。
周楚凝扶着床坐起,厉声问道:“陈大哥难道只阿姊一个表妹?我便不是你的表妹吗??”
陈坚白身形略顿了一顿,头也不回,立时又往前继续走了。
见他人走得毫不留恋,周楚凝气愤之余,更是不平,只好用力捶床大哭,转身攥着周元娘,口中道:“叫我死了算了,我不要一个人留在京兆……”
周元娘这一回哄了半夜都没有用,周楚凝甚至连药都不肯吃,又因她闹得厉害,又哭又叫的,样子十分可怜,更是让周元娘为难不已,到得最后,只好着人再去请了陈坚白。
陈坚白全然没有理会,去的人回来道:“陈校尉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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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楚凝此处闹了半夜,沈念禾同郑氏就在两帐之隔,自然听得十分清楚,次日早上起来,郑氏还顶着满脸的火气,怒同沈念禾抱怨道:“也不晓得苦恼什么,不知道还以为谁人苛待了她!吵个半夜,她自家今后日日都有得睡,旁人却是要赶路的!”
郑氏已经算脾气好了,依旧觉得难忍,而周元娘的营帐周围住了不少人,诸人都长了眼睛,一路来把姐妹两人的性情同相处都看得十分清楚,早已渐渐传了出去。
等到周元娘要给妹妹挑陪侍的时候,一个人都不肯说话——众人都是被圣旨钦点了要陪嫁,今次若是留在京兆府伺候周楚凝,等此人好了,一样要快步赶路去追路程,要是追不上,就得自己去往黄头回纥。
本来去往异族异邦就已经叫众人十分紧张,更莫提最后还要独自而行,又是为了伺候这样一个人,自然个个都不肯,到得后来,只好强点了几个,周元娘又私下补贴了不少银钱,才勉强凑齐了八个侍女,又留了几个禁卫守着。
也不晓得最后是怎么处置的,虽然周楚凝阵仗闹得挺大,却还是留在了京兆府。
一行人昼行夜歇,遇水过桥,遇山开道,样样都顺顺当当的,眼见过不得几日就要到得翔庆军境内,这日晚上才到得宿头处,裴继安按着惯例召集一应禁卫官同其余官员安排次日路程,安份了许久的吕铤却是忽然站得出来,向着孟德维道:“因我先前受了伤,前次孟都知说过,营中事项本是暂交给裴继安代管,眼下我已是好了,裴官人辛苦这一回,却是当要好好歇一歇了。”
他此时站直了身体,比起先前,姿势已是直了许多,一看就是马上磨出来的擦伤全数好了,就好了伤疤忘了痛。
裴继安见他站出来,并不怎么意外,只是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陈坚白。
陈坚白抬着头,做一副十分意外的模样,正与一旁的禁卫官交头接耳。
他家中并无半点助力,能从一个街头混混在厢军混出头来,转去保安军,又被选拔进得禁卫军,最后再做禁卫官,全是靠的自己能力,除却能干,最出众的还有交际之才。
吕铤说那一番话,营中已是有几个人站出来讽刺,有些还记得先前被管得混乱不堪,此时拿出来嘲笑,有些则是直接说,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少饭,不要光为着争抢,以为别人行,自家也行云云。
吕铤从前一向都听不得半点挑毛病的话,此时不知为何,竟是全数忍了下来,只冷冷道:“上回孟都知说话的时候,诸位校尉可是都听着的,也一个没有出来说半句不同意,既如此,我这做法,难道有什么不对?”
又转头看裴继安,问道:“还是裴官人不欲让权?”
众人有些错愕,除却其中三个看向了陈坚白,其余人都看向了裴继安,等他的回话。
裴继安微微一笑,把手中的行程书推了过去,道:“本官本就只是暂接而已,眼下吕官人养好了伤,营帐里头的事情自然应当归还……”
他说完这话,也不再啰嗦半句,已是径直坐了下去。
吕铤手中拿着那行程书,实在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满以为裴继安会占着位置不肯放权,已是想好了许多办法软硬兼施,甚至连送回京城的折子都拟好了,万没料到对方会退让得如此爽快,叫他一时竟是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以前的想法出了错,这姓裴的其实当真是个高风亮节之人,只是自己看岔了。
不过既然裴继安放了手,半点不恋栈的模样,吕铤自然快快接了过来,只略翻了翻,看到后续几天行程安排,便皱了皱眉。
第362章 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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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铤多日来一股子气憋得厉害,在马车里头卧着一面养伤,一面心中早打好了腹稿,此处要怎么改,彼处要怎么做,只等一个机会,难得机会来了,当真是雷厉风行,半刻也不耽搁,将人召集,见得有两人迟了片刻,也不听什么辩解,立时就拿出来做筏子,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
外头当着一众人等的面,吕铤正身而立,昂然道:“今日虽然不是行军,可尔等俱是厢军出身,竟是半点不懂兵者令行禁止之道?我令已下,其中时间说得清清楚楚,眼见早过了起拔时辰,却还是会如此晚到,岂非无视军令??”
他在此处高声训斥,疾言厉色,和着营帐外打板子行刑的声音,叫一营当中再无人敢说话,众人不是垂下头,就是敛眉对视,目中俱有兔死狐悲之意。
吕铤训斥既毕,见得无一个敢出声反驳,而是安安静静,显然被自己恩威并施,已是服服帖帖,心下得意之余,面上更做严厉之态,听得外头声音渐歇,朝着账外喝道:“拉进来!”
外头果然有人拖着那两个受刑之人进得帐来,早被打得进气多,出气少,如同死狗一般瘫在地上。
吕铤指着二人道:“不管从前人是如何管事,今日到得本官手上,一应便要按照规矩来,军令如山,本官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但凡下令不能做到,慈不掌兵,却不要说我太过心狠手辣!”
口中说完,将两条袖子敞口抖了抖,撇了撇那不存在的灰尘,“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吕铤一走,他带来的亲信这才连忙上得前头交代各色事项,譬如将众人重新分组,谁人做什么,将得分派什么差事,做得不好又待如何等等。
此时天色已经渐亮,听得分派,新得差事的人立时就跳了起来,道:“吕官人要此刻拔寨,可拔寨之后,那灶台谁人看顾?”
又有人道:“吕官人要卯时三刻吃早食,巳时吃晌午,又要此刻拔寨,只说不能落下一个,我们灶上是跟着走还是不走,若是跟着走,哪里来得及??若是不走,届时晚了,算不算违了令?要记几个板子?”
有人更是嚷道:“吕官人要我等采买时每日提前给次日计划,可今日同明日又不在一个地方,谁人又晓得什么东西能买得到,什么东西买不到?若是给得错了,又待要如何?”
众人一个接一个,个个都问个不停,一旁被打得下身全是血的还无人去管,瘫在地上,正好做个前车之鉴,自然让他们担心不已,生怕自己成了被拿出来做示例的那一个。
此处声音嘈杂,几乎要将营帐顶都掀了起来。
被吕铤留下做分派的亲信们却是叫苦不迭。
他们商议了半夜,本来以为色色已经讨论出个结果来,谁人晓得今日到得现场,被众人一通发问,才发觉原来还有许多事情半点不清楚,因不敢做主,只好一一记录下众人所说,匆忙再去寻吕铤细问,问得话回来,下头人少不得再有要推敲之处,一来二去,如此反复来回,眼见就要过了时辰平日里拔营出发的时辰,依旧还没能来得及把一应细节全数安排妥当。
吕铤见得时辰愈晚,下头人来去不休,问题不止,实在恼火不迭。
他正要立威,只觉得那些个吏卒来问的东西都琐碎到可笑,仿佛在作势挑衅,哪里还肯去理会,只叫人传令下去,依时就要出发,若是不能,后果自负云云。
按理一营上下已经磨合了近月,一应吏卒即便算不得熟手,只要依样画葫芦,也能应付平常事项,奈何吕铤为了凸显自家能耐,将裴继安原本定下的各色章法改得七零八落。
他自以为改的乃是小处,又觉认真看了许多天,样样了熟于心,即便来了什么突发之事,也半点不怕,何况凭他取长补短,去芜存菁,新的行程书并安排比起裴继安从前那一份,更要完善不知多少,只有好,没有差的。
谁料得只如此推行了一日,当天行路就闹得混乱不休,因换了分工差遣,管甲处的仓促派去管乙处,管乙处的转去安排丙处,虽都不是什么难事,可交接都做得十分匆忙,又没有经历过,仓促之间,难免有些迟滞之处。
此处迟滞一刻,彼处迟滞一时,看似都无关紧要,可连在一起,到得最后,竟是样样都衔接不起来,本来出发时就已经晚了小半个时辰,纵使如此,也一般没有来得及将早饭做出来,又因急于赶路,众人害怕被吕铤拿出来责罚,只顾着时辰,甚至都没有收拾妥当,就匆匆出发。
按着吕铤的新行程书,比起往日要出发得早,直线路程还短了不少,却因为路况极差,又要翻山越岭,又要涉水奔波,叫一营人到得地方时天都黑了不说,个个都累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自上到下,怨声载道。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从前没有裴继安掌事做对比时,吕铤做得差,下头人最多也就是闹一闹,口中抱怨几句,可而今有了裴继安在前头作对比,尤其一天之前,众人还是按部就班,有吃有住,虽然赶路辛苦,总能留有几分余力,转眼之间,就变得如此可怜,饭又没得吃,人又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哪里忍得住。
兵卒们抱怨,吏卒们却更是不满。
早上见得那两人被拖下去打板子的时候,众人当场不敢说话,只能道路以目,可退得下来,没有不愤愤不平的。
一营上下虽然都是厢军出身,可今次本来就不是去打仗,众人也听令行事,并无半分怠慢,况且那吕铤也不是军营出身——扶他上马,马儿停着不动,说不定都射不中靶子。
这样一个主事之人,不过是个护送的礼官,最多只能管管送嫁卫队,凭什么管到护卫队头上来?
自家有十分能耐,下来管有二三分能耐的,吹胡子瞪眼也就罢了,明明一份能耐都没有,居然还敢对着有几分能耐的人吱哇乱叫,也不嫌自己臊得慌,还上来就喊打喊杀,如何不叫人嫌恶憎恨。
吏卒在下,吕铤在上,众人做不得什么事,便有意无意之间,暗暗做些怠慢,明明可以互相补位的,上头不发话,不交代,个个就装作看不见,等到出了什么纰漏,才样样跑去请示。
第363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吕铤才重新掌权,先前看裴继安管事时游刃有余,还有功夫日日跑去内帐里寻家人团坐吃饭,只以为到得自己手上,下头又有几人帮忙分管,必定更为轻松才是。
哪晓得等他接手过来,竟是忙得焦头烂额,从前那等狗屁倒灶的事情又重新生了出来。
他并非驽钝之人,又在边上看裴继安这许多天,早已有了底气,便对着几个亲信训斥道:“我既给了权,你们当要晓得什么该自行拿主意,当断则断,当罚则罚,否则要你们来作甚么?”
又道:“下头吏卒都是看碟下菜的,前日裴继安在时,也不见有这许多乱七八糟的话来回,样样都晓得自家去办,等我上来,却是一个两个都不会干活了?不过是欺我还似从前那样不懂事罢了!”
再令道:“都是厢军里头,一个两个兵油子,不打杀几个还以为拿他们没办法!”
亲信们得了吕铤力挺,自然或打或罚,但凡做不到的,都如法重责起来。
吕铤当日只打了两个,后头已经叫人议论纷纷,此时这般胡乱而为,甚至不是自己出头,只叫手下出面,更是名不正言不顺,一时之间,便是几个原本还闲坐看戏的禁卫官都不得不站得出来为手下讨个说法。
一边是手中掌兵的禁卫官,一边是护送郡主和亲的送嫁礼官,当真闹起来,后者如何敌得过前者。
吕铤一个正经科举出身的礼部官员,虽是能说会道,奈何他只一个,对面却有好几个,全数都嗓门力气皆大,压根没有给他半点发挥的余地,一个不好,撩起袖子就要秀两只硕大的拳头,又不停拿话来威胁。
闹到最后,一个边不肯退,一边则是吵出了真火。
武将高官多数能做到心平气和,能容能忍,可禁卫官多是卖武力的,还未到得那个高度,哪里忍得,也不知是谁人气得上了头,一个按捺不住,骂将道:“你个蠢蛋懂个屁,老子管急行军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那个娘胎里滚着,竟敢在老子面前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