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虽是夜色渐深,帐子里有烛光照着,倒是不算黑,裴继安低头同沈念禾说话,见得她头上插了根十分眼熟的木簪,不知是不是簪的时间太长,已是有一缕头发松散开,眼见着慢慢滑落在肩膀上。
他手随眼动,急忙提醒着叫了一声“念禾”,又忍不住伸出手去托着那头发,问道:“这要怎么办才好?”
一面问,一面也不待沈念禾回答,就按着小时候模糊的记忆,半猜半学地把那头发给绕上去。
裴继安何曾做过这样的事,少不得手脚笨拙。他手中拿着沈念禾的一缕头发,仿佛捧着什么十分脆弱的活物,也不敢使力,也不敢拉扯,竟是把汗都急了出来,最后勉勉强强缠回了那簪子上,却是怎么看怎么奇怪,免不得生出几分懊恼来,道:“是不是我这簪子做得不对?”
沈念禾只觉得好笑,见得此处也无镜子,实在看不出被这裴三哥弄成什么样子,只好反手去探了探,将那簪子抽得出来重新用手抓梳一回头,口中则是笑着回道:“明明是手的错,三哥作甚要去怪自家做的簪子?”
又抿嘴笑道:“这簪子十分好用。”
这一句话虽然简简单单,听在裴继安耳朵里,却像是耳朵连到了嘴巴似的,笑得整个人都温柔起来。
他知道沈念禾性子温吞,这样的话在她口中出来,已经可以当做情话听了,听完之后,晚上拿出来品砸,便是觉都能睡得香些,便又柔声道:“你若喜欢,我下回再给你做——前次没甚经验,只晓得照着旁人做过的做,等我重新给你画了图纸出来,做个极漂亮的。”
第359章 欺软怕硬
果然有了这样的想法,裴继安再看那簪子,就怎么看怎么觉得粗糙起来。
毕竟是木簪,那木头外表打磨得虽然勉强算得上光滑,可簪头的花样纹理之间还是看起来略有些疙疙瘩瘩的,另有上头雕的图案也呆板得很,十分不堪配这样灵气的一个人。
他心中想着,眼睛却一直看着面前人。
沈念禾刚到宣县时小小的一只,头发枯黄干燥,脸面也粗糙极了,只是眼睛发亮,其中隐隐有光蕴似的。
当日那样可怜时,他看人就觉得很是亲近,眼下悉心养了许久,脸颊细嫩白皙,皮肤水润得都能透出光来,一双眉毛比起寻常女子的柳眉要浓上三分,却浓得半点不显得突兀,愈发显得一双眸子顾盼生辉,而此时头发披散在肩上,又黑又亮,如同厚厚的缎子似的。
养来养去,终于还是养回自己瓮中了。
看着面前这样一个人,当真是哪里哪里好,簪头发时的动作表情都比天下间所有人要更美三百分,看着看着,裴继安越发觉得心中甜意往上冒,冒得嘴巴似乎都能尝到甜味一般,越发想要同沈念禾靠得更近,便伸手给她扶头发,也不管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帮倒忙,自兀自道:“不如我来给你簪发吧?”
两人一高一矮,站在一起,远远看去很像是抱在一处的模样。
沈念禾发量极多,平日里梳的时候本就比较麻烦,自家一个人时已经有些别扭,此时裴继安硬要掺和一脚,叫她更是手乱,最后索性将头发放下,任他做小儿办家家酒,正要说话,不想郑氏忽然自外头掀了帐门进来,扬声问道:“念禾,上回你那白玉膏放在哪里?我怎么翻了半天竟是翻不到?”
她口中才说着,抬头见得两人挨在一处,那嘴原还张着,此刻连闭都忘了闭上,脚步抬起来,硬生生退了回去,正要将帐门卷起来退出去,忽然醒过来不对,连忙又重新关了帐子,又快步上前几步,肃然正色同裴继安道:“你在此处作甚?”
又去将沈念禾轻轻拉了出来,探手去检查她衣裳。
沈念禾面上涨得通红,连忙摇头摆手小声道:“婶娘,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我头发松了,三哥给我插簪子……”
郑氏狐疑地看了裴继安一眼,又仔细端详二人,见得衣服俱都十分整齐,又看沈念禾头发虽然散着,认真辨认,其实却没有完全散开,而是乱七八糟的,果然就是笨手笨脚的人头回学做发髻的样子,复才松了口气,又瞪了侄儿一眼,道:“算你走运,若是被我捉到你胡作非为,乱占便宜,看我不拿刀手刃了你!”
裴继安面上却是有些难看。
他倒不是觉得被郑氏这般说话,心中不高兴,而是十分自责:方才一时忘情,竟是没有想到此处不是在家,而是行军在外,又在营帐之中,常有人来人往。
裴继安自己已经认定了沈念禾,知道此生非她莫属,旁人却未必知道,哪怕将来必定会成亲,可一日不办仪礼,一日就不是名正言顺,被外人看到了,少不得私下议论。
他一时真的吓出了一身冷汗,转头看向沈念禾,面色十分郑重,道:“是我不好,如此举止实在不妥当。”
沈念禾也知道厉害,道:“三哥是一时没想到,却是我太疏忽大意了。”
两人说着说着,就把郑氏忘在了一边。
郑氏在此处站着只觉得口酸脚也酸,索性去隔壁取了梳子过来给沈念禾重新梳发。
裴继安却不走开,而是站在边上看着。
郑氏看他杵着,道:“这么晚了,明日你这一处大把事情要做,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裴继安不好说自己要学婶娘梳头,将来才好同沈念禾有画眉之趣,只好慢慢走了。
郑氏觑他出得营帐,又等了一会,确实不见再回来之后,手上动作不停,仍旧轻轻给沈念禾拿篦子篦头发,却是低声道:“念禾,你来这许久,我把你当亲女儿一般看,小三虽是我侄儿,自小看着性子也好,毕竟也是个男子,天生就占着上风,若真有事,他把头埋着,过得几年,一样可以出去过日子,你是个女子,却不同。”
又道:“男女情浓,少不得有些肌肤相亲,只牵个手儿,挨个脸儿,若不是两人去那等无人之处,便是抱一抱,打个吕字也不要紧,只万不可叫他再往下胡来……”
沈念禾知道郑氏是出于一片好心,这话又是正理,忙点头应了,又笑道:“我晓得婶娘是为了我好,只是三哥一向都知礼得很,从不逾矩,今日当真是个意外。”
郑氏撇了撇嘴,道:“从前知礼,今后未必知礼,再如何知礼也是个男子,又人高马大的,当真坏了事,你拦得住?”
复又道:“罢了,你个小儿,人也没长熟,同你说你也拦不住,等我明日与他交代去!”
沈念禾心中感怀,忙又道:“我今后也会谨慎些。”
郑氏虽然嘴上说得厉害,心中却也没有十分怕,若按她的想法,最好当日在京城就做了及笄礼,略走一走仪礼订了亲,过个半载,板上钉钉,婚事就落定了,只没想到侄儿竟会被那没事找事的皇帝老儿遣去护送和亲。
不过她一向知道裴继安的性情,认定的人,半点不会改,成亲只是迟迟早早的,今日说这许多,其实是担心被旁人看到误会,污了沈念禾名声,眼下认真说教了一回,想着明日再去教训教训侄儿,此事就当过了。
她手中给沈念禾细细篦着头发,只觉得手中青丝如墨,似锦缎一般顺滑无比,那头发且多且秀,又去看沈念禾的胳膊,只见皮肤白皙嫩滑,又低头看自己,情不自禁偏过头去照了照镜子,见得里边自己的发髻,小小一挽,免不得叹了口气,道:“早晓得把上回你三哥买的何首乌一同带来了。”
沈念禾奇道:“婶娘不是一向觉得那首乌炖汤味道不好,怎么忽然又想喝了?”
郑氏道:“都说春来万物皆发,怎么我这头发到得春时,不但不长新的,旧的还一直往下掉?”
说到此处,她忍不住举起手,又将袖子撩起,给沈念禾看自己的胳膊,道:“你且看,一样是人身毛发,这毛发长在手上、腿上,倒能如此旺盛勃发,到得头上,却又萎靡不振,难道这毛发也讲究欺软怕硬吗?”
第360章 大夫
郑氏突发奇想道:“头皮肉硬,那毛发不能生,若是我每日用热水把头皮敷得软了……”
沈念禾唬了一跳,因知道郑氏一向不是只说不做的,若是给她下了决心,说不得一日要拿热水敷两三个时辰的头皮,莫说肌肤,便是腠理都要给那热水敷坏了,忙道:“婶娘头发并不少,只是质地细软,其实清秀得很,况且谁人不是天天掉头发——你从前给我梳头,难道梳完不是见得手上落下许多头发吗?”
郑氏便同沈念禾挨在一处,指着镜子里头挽的发髻道:“你且看,我的就只有这样一把手抓大小,你的少说有两把。”
沈念禾忙打铃叫了两个侍女过来,几人一齐比给郑氏看,果然诸人虽发量多寡不同,然则郑氏的发髻混在其中,并不显得过少了。
见得对方犹自踌躇不已,沈念禾又道:“婶娘只想着要头发多,却不晓得头发多也有头发多的苦,届时……”
她正要数个一二三四出来,郑氏却是摇头道:“若是给我头发多,我情愿吃苦!”说到此处,却是哈哈一笑,“看把你吓得,我又不是个小孩子,不过嘴上说说罢了,哪里会当真那样麻烦——况且眼下日日都要赶路,实在没有那个闲工夫热敷什么头皮……”
沈念禾还不曾说话,就看到边上几个侍女对视偷笑,个个嘴上不说,其实都做不信的样子,也暗自好笑,晓得郑氏此时说罢了,未必什么时候又私底下趁人不备寻些事情来做,左右只要不太离谱,当真弄得伤了身体,也就随她去了,否则不叫试一试,许久都不会消停。
果然过得两天,郑氏面上偃旗息鼓,其实趁着沈念禾给同行侍女教回纥语的时候,已是偷偷寻了两个侍女过来,取了些银钱,交代道:“前次去保宁郡主帐中,我见得有人用个小炉灶煎药,那炉灶十分结实,便是在马车上也不会左动右晃,你且去寻采买的人问问,能不能这两日搭着给买一个回来。”
又特地嘱咐道:“悄悄地去,不要给旁人知道。”
买个小炉灶而已,又是裴官人的婶娘想要,只要开了口,自然就有采买的人抢着送上来,并无半点难的,那两个侍女自是一口答应了,等到出得帐子,其中一个忽然反应过来,问道:“夫人怎么忽然想要去买炉灶?”
另一个也没多想,道:“怕是赶路时想弄些热食吃?”
两人当真去请人采买回来。
郑氏大大方方把那灶台摆在马车上,平日里就拿来煮茶、热菜,然而一等到沈念禾被人请得出去,就算着时间叫人用炉灶煮水,把那巾子蒸熏得热热的去敷头皮。
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里晓得其实诸人都在一个马车里,总会露出些蛛丝马迹,沈念禾一惯细致,又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反正每日那一个半个时辰,用那热水敷一敷,应当也敷不出个好歹来。
***
众人沿途而行,依时造饭休息,没几日就到得京兆境内。
周楚凝病情时好时坏,今日吃药好似好了些,那泻止住了,然而到得明日明明吃同样的药,却又忽然再次发作起来,细问大夫,个个都只是说些水土不服的话,叫她少动少思,最好莫要再行赶路。
连着病了小半旬,周楚凝虽不至于瘦得脱了相,却也瘦了一圈,原还有力气折腾周元娘,到得后来已经只有力气哼哼唧唧,再不能做其他。
眼见终于立时就要到得京兆府,周元娘特地遣了人去同裴继安商议,想叫人先进城给妹妹请大夫。
第361章 争权
这一回不用裴继安调度,陈坚白就主动站了出去,只说周楚凝病了这许久,他一个做表兄的,着实心急不已,自请带人去寻访名医来治。
果然不多久,就带得好几人过来,据称都是京兆府知名的大夫。
众人分别望闻问切,最后商量出一个结论来,便是那周楚凝水土不服,病情甚重,再这般耽搁下去,命都要断送在此处,若要保命,最好立时就脱队出列,留在京兆府里好生休养,等稍作回缓,再转回京城云云。
周楚凝病得早已有气无力,尤其诸位名医来的这一日,实在连说话的精神都不多。
她病了这许多天,早失了从前的刻薄厉害,只想保命,听得说要是留在京兆府养病,不跟着营队继续走,很快就能缓和许多,当真是松了口气,连想都没想,已是一口答应下来。
也不知道是心中放松了,病就好得快,还是几位名医的药方确实有用,当晚周楚凝就好转了,已是能坐起来吃些浓粥,又攥着周元娘的手不肯放,道:“阿姐,你喊陈大哥过来!”
周元娘面上却是发愁得很,道:“他在外头,同我们平日里交集都少,又日日都忙得紧,此时更是大半夜的,如何好来?你想说些什么,不如我叫人送个信过去?”
周楚凝养回了些力气,此时已是不如从前好说话,只叫道:“我不管,我不信你一个郡主,叫个校尉竟是叫不过来!”
又道:“我知道我病了这么久,你必定嫌我麻烦,早不想理我了,终于得个机会甩开,不知心中多高兴……”
这样一个大帽子砸下来,周元娘多少拒绝的话都再说不出口,只得道:“我单有你一个妹妹,又怎么会舍得不理你……”
周楚凝把头撇到一边,道:“叫个人都不能叫进来吗?虽是晚上,此处又不是没有奴婢守着,况且又是陈大哥,不是别人。”
闹着歪缠了半日。
周元娘拿她没奈何,又见得妹妹这一张脸,瘦到两颊都没有了血色,纵然闹得十分不高兴,可声势同往日还是弱了不止一筹。
想到今次一别,不知多久才能再见,更不知再见时是个什么情况,周元娘心中一软,最后道:“我叫人去通传一声,只是不晓得陈大哥有没有空闲来……”
一面说,一面打铃叫人进来,同那侍女交代道:“去帐中寻一下陈校尉,只说二娘……”
周楚凝却是忽的扯住姐姐的手,打断道:“说保宁郡主有要紧事寻陈大哥,叫他快些过来!”
说完这话,却是转头死死盯着周元娘。
周元娘原要跟着侍女出去再交代几句,然则才要迈开腿,就被周楚凝拖住不动,转头一看,但见对方眼神便同利箭一般,又冲着她冷声问道:“阿姊要往哪里去?”
周元娘硬生生站定了脚步,不敢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