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照料
吕铤唱完反调,却是走近几步,指着桌上那一份裴继安新做的行程安排道:“钦天监数次占天,才得几个吉时,天子从中择一,叫我等护送郡主和亲,本就是两邦重大之事,若是按你这不知怎么做出来的行程,要是顺利还好,若是不顺,误了时辰,谁人能担得了这个责任?”
他自觉占着道理,说起话来里头还带着几分不耐,又道:“此番行程乃是礼部会同工部共拟,调用沿途舆图,又有许多能员协商得出,却非‘想当然耳’就能取而代之的……”
话里话外依旧是老调重弹,抓着什么“吉时”、“责任”不放,暗讽裴继安自作主张,自以为是,不知从哪里、又是叫谁做出来的野鸡行程,也敢同两部官员协力所为抗衡。
然而他才说完,甚至不用裴继安回话解释,边上就有个禁卫官嘲讽道:“礼部?工部?吕官人也是礼部的官,却不晓得出过几回京?”
这话于吕铤已是莫大的羞辱,登时面色涨得通红,怒回道:“你!”
你了好一会,却只噎出一句,道:“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等文官手握舆图,能征战天下,你这莽夫如何能懂其中厉害!”
对面的禁卫官冷笑道:“果然好厉害官,能在梦里杀敌罢?”
本就是草台班子,眼见两厢就要吵起来,裴继安倒是忽然出声帮着道:“吕官人有所不知,原来这一份行程书,乍看确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走了这大半个月,想来你也看出来其中多有错漏之处,皆因道路、天气原因,许多地方不能全然按着来。”
河道干涸,难道你还要硬生生拿个桨在干泥当中乱扒?桥遇暴雨断塌,难道你不改道?
又道:“虽是两部合力而做,各部官员自有要差,分得此事的未必能有许多闲空去一一核实,我们略作更改,也是正经之道。”
他话说得已是十分委婉隐晦,权当圆了吕铤的面子,可边上那一个被骂莽夫的却没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冷不丁出声嘲笑道:“吕官人梦里也带过兵,还能征战天下,却不晓得知不知道从来行程书这些个琐碎小事都无人去管,临到头了才不知是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小子胡乱编给你,当真照着走,怕是仗都打完了,人还在山里绕着出不来!”
如果说最开始那一句还勉强能忍,这一回等同于被人直接把口水吐到脸上,吕铤却再也按捺不得,一蹬脚,强忍着两腿的痛站得起来,拿手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道:“竖子,你说什么?!”
孟德维见状不妙,又见裴继安在一旁安坐着,其余几个禁卫官更没有闹事的征兆,心知不会有什么事,便连忙钻出来打圆场,道:“都是为了陛下办差,何必如此,大家有话还是坐下来好好说罢。”
又道:“不如这般,先叫裴官人按着新行程走几日,若是顺顺畅畅,就按新行程走,若是实在不行,再看是不是改回原本的章程来,你们且看这般妥也不妥?”
一时众人纷纷应和,全把吕铤晾到了一边去。
吕铤见状气得更呛,只是这般和稀泥的做法,他虽然不愿,却也不好反驳,最后将袖子一甩,转身走了。
他走到半路,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后头一群人正对着桌案上的舆图同行程书说个不停,无一个关注自己,心中愤懑更甚,暗下决心,等到自家双腿伤势好一些,略作休整,再等那裴继安把架子搭得差不多,就要把营中事情接得回来。
从前他是因为猝不及防,毫无准备,才会有些手足无措,眼下已是过了几天,其实对行军日常足有了解,再不会出现从前的错处。
自家好歹是保宁郡主的送嫁官,接管营帐行军之事,名正言顺,若是那裴继安联合一应禁卫官不肯交权,却是有意兴风作浪,左右此处离京虽然不近,却也没有远到不能联络,且看他一封弹章送回天子手上,难道收拾不了这一营匹夫?!
要知道,临行之前天子可是私下给过旨意,要他接那监督之职,防备下头人联合作乱,擅作主张,当日他还觉得奇怪,今日才晓得,果然天子的交代并非空穴来风。
***
吕铤一心一意要休养生息,待过得几日再来一显身手,因心中憋着大招,却是安静了不少。
自裴继安接手营帐行军之事后,每日按时按点出发,提前还把当日将行多少路,当在何处休整,何时吃饭,几时就寝一一提前通令下去。
他言出既行,少有不应验的时候,便是偶然出了意外,也会早做安排,营地之中抱怨之声顿消,尤其有前几日做对比,更叫下头兵卒们夸谢不已。
自裴继安管了事,一应上得轨道,沈念禾同郑氏两个虽然没得什么特殊待遇,比起之前,周围侍女却更悉心照顾了。
这日傍晚,到得扎营之处,早有人先行将营帐搭好,沈念禾同郑氏进得自己的帐子,正等侍女去取吃食,两人才坐下喝水休息,外头却有一人进得来,向郑氏同沈念禾道:“郡主那厢说是有事待要寻沈姑娘同夫人过去。”
郑氏听得有些奇怪。
她今次虽然跟了过来,名义上乃是陪同沈念禾,平日里与保宁郡主并无什么来往,两边便是见了面,也只是打个招呼罢了。
两人略作收拾,随着那侍女一齐去寻了保宁郡主的营帐。
这一回沈念禾还未进去,只在账外就闻得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寻味而去,果然见得帐子旁有个婢女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把扇子对着面前的火炉不住扇风,不知在煎什么药。
那婢女见得沈、郑二人过来,忙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小声道:“郡主正在里头等着二位。”
又急忙帮着掀起帐门来。
一进门,沈念禾就愣了一下。
保宁郡主的营帐是一行人中最大的,不过毕竟是急行路临时休息的地方,再大也不过是五六丈见方而已,里头本来会用布帘隔开住处同会客的地方,可今次却是一进门,就见得一张软塌摆在正中,软塌边上摆了张小几子,周元娘就坐在此处,手中还拿着一方湿帕子。
那软塌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褥子,口中哼哼呜呜的,不知在说什么。
第355章 有事相求
越走得近,沈念禾就越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熏香混合着莫名的臭味。
郑氏行在前,闻得味道不对,忙站定了脚,又将手把沈念禾拦住,不叫她再走近。
没等一会,还未找到源头,前头听得被褥里一声闷响,几息之后,软塌上那人忽的翻身起来,“呕”的一声,冲着软塌外头的地方吐了一地。
周元娘当先反应却不是躲,而是立时站起身来伸手将人扶住,又去轻拍对方的背部。
正在呕吐那人显然没有避让人的意思,还迎着人身上来了。
周元娘原本的椅子摆在其人腰腹位置对应出来的地方,却硬生生被对方的呕吐物把裙子都污了半边。
营帐中其余侍女见得此景,连忙围了上去,或收拾地面,或给那呕吐的人收拾脏被褥衣裳,或端热水过来叫人漱口,又有要给软塌上的人换衣服的。
其中一人一将被褥掀开,一股子极臭的味道就弥漫开来,熏得人几乎站立不住——原是躺着的那人拉了一身。
周元娘才要让开让人收拾,就被那床上的病人给把手给死死拽住了,那力气甚大,还怎么都不肯放开。
等到此处打点完毕,已是过了好一会儿。
沈念禾看了半晌,才认出来躺在软塌上那一个乃是周楚凝。
她前几日就听说此人不知是吃坏了东西,还是水土不服,忽有一夜又拉又吐,只是当时也没怎么上心,却不曾想已经过了好几天,竟是还没好,不仅没有好,反而还很严重的样子。
一时方才在外头煎药的那一个婢女已是端着药进得帐来,正要给病人喂药,那周楚凝却是拿手挡开,去攥着周元娘的手,叫道:“阿姐,阿姐!”
周元娘忙反手握着她道:“不怕,我来喂,我来喂!”
果然重新坐了下去,给周楚凝喂药。
郑氏看着这样子,伸手召来一个侍女问道:“周姑娘病了多久了,都是什么症状?“
那侍女忙道:“已是病了四五日,天天都是且吐且拉,吃了药时就好几个时辰,可过不得多久就又犯了。”
郑氏奇道:“按理病了这样久,哪里还有东西吐?”
这样日日拉,日日吐,应当只能喝粥水,吐的也该全是水才对,可方才见得那地上一塌糊涂,什么都有,一点都不像是忌口的样子。
那侍女便道:“周姑娘吃了药能保几个时辰,她饿得难受,旁的不肯吃,就要喝浓粥同才蒸出来的炊饼……”
又道:“已是问过大夫,说是只要那粥米熬得烂烂的就能吃,炊饼蒸得软了也能吃,不过不能多吃,周姑娘吃得时候没事,不知为什么,吃完之后,总过不了多久就又吐了。”
那周楚凝虽是病人,又病了这许多天,却不像是没有力气的样子,此时精力旺盛得很,不住发着脾气把围着伺候的侍女挥开,样样都要叫其姐周元娘帮忙。
周元娘倒是好脾气,事事亲力亲为,叫人居中隔了帘子,又给妹妹收拾擦洗,又给喂水喂药,又不住安慰。
周楚凝中气倒是挺足,骂人骂个不停,一时骂那随军大夫无用,开的药吃了半点效力都无,一时骂姐姐不会照顾,叫自己这个妹妹病成这样也不会想办法,一时又说那些个侍女不会伺候,眼里没她云云。
骂了不知多久,想是药效发作,她终于慢慢没了动静。
此时周元娘方从里头出来,见得沈念禾同郑氏,面上十分歉疚,忙道:“是我的不是,先想请两位过来,却不知道楚凝忽然又不舒服了。”
她先前忙着照顾妹妹,自己身上的衣服根本没有来得及换,忙去匆匆收拾了一番,复才把郑氏同沈念禾请到一旁隔帘去,又将那外头营帐打开通风换气。
一时三人坐定,又有侍女上茶,茶过一巡,周元娘又喘了口气,才对着郑氏道:“今日请夫人过来,实在有个不情之请……”
她一面说,一面转头看了看帘子后头周楚凝躺着的方向,道:“我妹妹这一处病了许久不好,随行的大夫是日日都来看,开了好几个药方子,却是一直不见效,后头换了大夫,一般半点不济事,这一路还远得很,我着实不放心,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因找来找去,一营里也只有夫人一个经过事的,只好来问一问可有什么办法。”
周元娘一腔姐妹友爱之情,又已经求上门来了,郑氏再如何也不能半句话都不说,只好道:“我不是大夫,也不通医理,不敢胡乱指点,只是我看帐子里十分憋闷,不如开个口子通通风,怕是病人会舒服些。”
“原也想通气,只是才一开着帐门,楚凝就说冷,又说头痛,只好重新合上了……”周元娘解释道。
郑氏想了想,道:“我从前听得人说,常有人新到一地,因不能适应当地食水,常会上吐下泻,周姑娘未尝没有这个缘故。”
沈念禾本来坐在一旁,此时便帮着郑氏搭话道:“若按行程书所说,过不得两日就能路过京兆,彼处乃是大府,不比这一路来都是小镇小乡的,寻不到什么好大夫,届时叫人早早过去请一两个名医过来,或许能有效用。”
周元娘眼睛一亮,忙道:“果真过两日就能到京兆府了?”
又同沈念禾道了一回谢,叹道:“原来在家,我虽是个女子,一般也能帮着家里管管事,家人生病了,自家就能出门求医问药,眼下得了个人人说好的封号,却是连亲妹妹都管不住了。”
她说着说着,好似十分不放心的模样,又问道:“若是京兆府还寻来的名医还是看不好楚凝的病,那该如何是好?”
沈念禾听得这话,隐隐有些奇怪。
看得好就看得好,看不好就看不好,郑氏又不是大夫,一直问她,又有什么用?
正想着,郑氏已是回道:“旁的我虽不知,周姑娘病得这样,若是过两日还没有大好,怕是会十分辛苦。”
得了她这一句话,周元娘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忽然道:“今日叫夫人过来,其实还有一事相求……”
第356章 后悔
她口中说着,眼眶微微发红,眼中有晶莹泪水盈在睫毛、眼眶之中,却又被强忍了回去,正因如此,看起来却是坚强之中又带着两分脆弱,尤为可怜。
“我家虽然境况寻常,我这妹妹却从未吃过什么苦,今次她自求同来,谁料想竟如此遭罪,若是一直不好,路上出得什么三长两短,我如何能对得起家中父母?今后又如何自处?既如此,便如同沈姑娘所说,等到得京兆府,若能有名医上门将楚凝治好,自然最好,若是实在有那万一,我便想着将她留在京兆……”
“沈姑娘也说了,京兆乃是大府,正合楚凝休养,总比随军辛苦要来得舒服,若是再有不好,只能将她送回京城再看。”
周元娘说到此处,本来强忍着的眼泪已是掉了下来。
沈念禾听到此处,不由自主就皱起眉来。
保宁郡主如此做派,又这般言语,比起其妹周楚凝高了不止一筹,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已是叫人觉得其中所求必定不小。
果然周元娘伸手擦了一下眼泪,又抬头同郑氏道:“本不当这般强逼人相帮,只是今次随嫁的侍女、随从,俱是年纪轻轻,帮忙打打下手,做些不要紧的活计还好,一旦遇上事,却都是拿不定主意的,我看来看去,满营只有夫人一个稳重知事——我只这一个妹妹,实在不放心她独自一人留在京兆府,只求夫人怜悯一番,留下同她一并,也好教导旁人照料……”
这话一出,莫说郑氏,便是沈念禾的脸色都变了。
且不说周楚凝是个那样难伺候,留在京兆府照料此人,同自寻苦吃也没什么区别。
再说郑氏今次同行,明面上说是为了照料沈念禾,甚至她自家也是这般以为,可沈念禾却觉得那裴三哥用这样大的力气将一家人全数带出来,未必只是为了这个缘故。
周元娘说完之后,见得两人俱都不作声,又转去同沈念禾道:“我晓得沈姑娘必定不舍得,只是我这妹妹实在可怜,你只当看在我的面子上……”
她顿了顿,先叹一口气,继而又道:“两位不妨回去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