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值夜的人忙道:“昨夜裴官人下了通令,说今日休整半天,过了午时吃过饭再出发。”
吕铤先是放下了一颗吊了一夜的心,可转念一想,顿时脸都绿了。
他昨夜欲要去寻裴继安同孟德维未果,本来就憋了些气,骂个小卒不过出了九牛一毛而已,此时知道裴继安要下令全军休息,那气一下子就腾地又冒了起来。
合着自己忙了半日,好人全让他做了去?
谁不晓得多休息少走路能得人心???
他此时大腿上内侧都是擦伤,连走路都是瘸着腿,更别提骑马了,当真要一早赶路,怕是半条命都要交代在此处,可一旦听闻不用赶路,那不平之心,又怎么都按捺不下去。
做好人谁不会?
若是他也一日只走二十里路,天天休整,自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可这同比烂又有什么区别?差事又能叫谁人来管?
吕铤怒意难平,匆匆梳洗一番,正要去寻裴继安说理,然而走到一半,却是渐渐察觉到这一回未必顺利。
那几个禁卫官对上自己就百般挑剔,可对上裴继安倒是老老实实,客客气气的,想来是畏惧其人后头的郭保吉。
自家今日杀上门去,少不得被他们联合起来围攻,一人怎么斗得过那许多个不讲道理的粗鲁武人?
他手下虽有三四百数的兵卒,却不全听自己分派,另有差官掌着,刚出京时那差官还算听从分派,这一向想来是看碟下菜,已经渐渐自生主意,不太支使得动,今次出头,对方未必肯使十分力气搭手。
想来想去,虽然憋屈掉价,吕铤还是忍着恶心找上了孟德维。
孟德维觉少,倒是早早醒来了,听得是吕铤过来找,再不愿意,想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也只好出来相迎。
他听得吕铤一番抱怨,却是苦着脸道:“官人一心公事,自然没错,只是咱家一个宦官,手下也没几个人,不过是来伺候郡主的,郡主不说什么,我也不好做声——便是做了声,无权无势,又没有人手,谁人肯听?”
再道:“官人若是觉得不妥当,不如同那裴官人说一声,请他早些拔营便是。”
孟德维乃是宫里养出来的狐狸,半点不肯自己出头的,因怕吕铤当真要邀自己同去提什么意见,连忙“哎呦”叫唤了一声,捂着肚子道:“昨日夜饭吃得迟,又没等炖烂就贪吃了几大块羊肉,实在有些不舒服,正叫了大夫过来……”
也不多说,告个罪,急忙走了。
吕铤虽然板正,哪里看不出来对方是在推脱,然而不满之余,着实也没有什么旁的办法,越想越忍不住,最后还是上门找了裴继安。
他到得已经不算早,可裴继安的营帐外却是空荡荡的,只在门口有两个人守着。
吕铤不由得啧啧称奇。
他也管过事,自然晓得这个位置手上东西有多琐碎,从早到晚,从睁开眼睛到睡下,没有一刻得闲的,往往天还没亮,门口就排得满满的人等着问事。
纵然今日要过午才出发,可此刻已近巳时,当要收拾营帐,准备出发了,这姓裴的门前怎么一个人也无?
吕铤莫名之余,走得近了,同那门口左边守卫的道:“我有事要寻裴继安,你去通禀一声。”
那小卒一愣,道:“原是吕官人,我们裴官人去往西边巡视去了。”
吕铤听他声音耳熟,抬头一看,只觉得面相也熟,奇道:“你是哪里的账下?”
那小卒忙恭敬道:“小的是官人账下,原是管文书中转传递的,昨日才到裴官人手下当差。”
吕铤更不舒服了。
自己手下调拨出去的,口口声声“我们裴官人”,哪里“我们”了?这傻子究竟分不分得清你我之别的??
他自恃君子,虽然十分不悦,可没有当面就给小鞋穿的道理,便做一副体恤下情的模样,道:“你原来管文书中转,怎么到得裴继安此处,却来做守卫了?他手下难道就不缺文书?”
这是专程做给旁人看,用来排除异己的?
果真如此,他就要帮忙说道说道了。
那兵卒愣了一下,忙道:“裴官人见小的擅长认人,又因管过文书中转,能做些用,特把我调来此处,虽然只来了一日,却得升了一级……”
他一面说,一面把头低了下来,不敢去看吕铤的脸。
吕铤面色一沉,“嗯”了一声,本还想端着架子,到底不服气,问明裴继安此刻身在何处,带着几个随从找他去了。
剩得营帐外头两个人目送他走得远了,才各自喘了一口大气。
右边那个免不得埋怨左边的,道:“你是不是傻,那吕官人话说到这个份上,你便顺着他一回,闭嘴便是,作甚要去驳他面子?”
左边那人啐了一口,道:“你才傻,若是我不作声,吕官人生气不打紧,气也就气了,要是他拿我出头去同裴官人争抢,叫我失了上头的心意怎么办?”
又叹道:“好容易从他那一处脱身出来,做事没个章法的,同个事情叫我要跑个三四回也做不完,难得眼下来了好地方,你莫要害我重新掉回那大坑里去!”
***
吕铤却不知道自己在下头人眼中已经变成了大坑。
他满营帐四处跑,先去了西边,西边只说裴继安半个时辰前来此处巡了一回,已是往东边去了,再去东边,东边又说往北边走了,绕来绕去,最后竟是在厨房找到的人。
一进厨房,却见裴继安半蹲在地上,看着一旁的差吏手拿软尺在量那灶台长宽,四周围了不少伙夫同差兵,个个不是蹲就是伏,跟着往那灶台探看,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样子十分不成体统。
第353章 我以为不妥
吕铤在门口处站了片刻,本想叫裴继安发现自己来了,过来询问,届时再说正事,谁料得对方看完灶台,又转身去看柴禾,最后还去翻查营帐布料,边看边把相应管事的人喊去问话。
那裴继安一时问灶台谁人造的,有无什么形制照着做,还是随心所欲而为;
一时问柴禾放在什么位置,如何保管,采买时是按着什么标准,平日里都是谁人负责劈柴;
一时再问那营帐的料子是什么料,又用什么价格买的,搭营是用的什么构架。
那些个问题细之又细,全不是上头统管之人应当关注的。
吕铤被撇在一旁半日,并无半个人来理他,帐中人人只顾看着裴继安对下头事情指手画脚,也不管其人说的是对是错,都如奉纶音似的。
他暗恼这些个人只顾着拍马屁,却不晓得做事,又看不惯裴继安不懂装懂,不顾做官人的体面——早知道这一个是吏员转官的,可再如何不是正经科举出身,泥腿子上岸,也总该自觉点,洗干净脚上的黄泥再来与上等人一同混吧?
厨房里烟熏火燎的,锅底同灰尘满天飞,吕铤纵然是在门口,也觉得掉价得很,忙后退几步,站的出去,咳嗽两下,转头看了看随着自己来的兵卒,向对方示意。
那兵卒才跟了吕铤大半个月,并不是他心腹,见得此处忙做一团,都是干正经活的样子,十分不愿意插嘴,直到实在不能再等了,才隔门小声唤了一句“裴官人。”
屋子里人人都在忙,又有人说话、议论,嘈杂之声不小,那小卒声音低低的,一时之间竟是无人听见。
吕铤见他怯头怯尾的,更是不满,怒火中烧,忽的扬声叫道:“裴继安!”
他声音甚大,其中又隐隐含着不悦,显得极是突兀,登时人人都看了过来,见得是吕铤,免不得面露勉强之色。
吕铤并非裴继安的上峰,两人官职相当,本朝这般连名带姓叫人,本就很有些不客气的意思在,更何况他语气还那样难听。
裴继安也有些意外,闻声转头,见得是吕铤,拱了拱手,应了一声,问道:“吕官人寻本官何事?”
他口称本官,又称吕官人,已是将两人距离远远拉开去。
吕铤旁的不行,在礼部这数十年,对言语礼数却是十分敏感,立时就分辨出来其中意味,不满之下,脱口便道:“我听得下头人说,今日午时才要出发,全天也只走二三十里地,却不晓得接下来行程如何安排,若是误了吉时……”
这话活生生是被气出来的,然而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对了。
明明晓得那裴继安是要收买人心,打压他来衬托自己,此刻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做出逼迫,不是等于给其人添柴加炭?
只是话既出口,吕铤断没有再收回的道理,只好强撑着立在原地,昂然看着裴继安,等他回话。
裴继安却是道:“不怪吕官人记挂,确实不当误了吉时才好,我这一处已是有了些大致安排,正要请诸位官人一同商讨,只是眼下还有些要紧事要忙,还请在营中稍待片刻。”
他一面说,一面转头对一边的兵卒点头示意,道:“请吕官人回大帐稍坐,我须臾就来。”
话已是说到这个份上,吕铤再不满意,就会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了。
他本是出气,然则这一回却是又憋了一肚子气,当真肺都要气炸——这算是什么要紧事?什么灶台做多大,帐子用什么布料,柴禾多少银钱一担的,给他吕家管事去做,都嫌不够塞牙缝的。
怕是几辈子没做过官才说得出这样的话,做得出这样的事!
若是不会做官,你来跟我姓吕,老子教你怎么做儿子啊!
吕铤只以为裴继安是给自己下马威,随便拿话打发,有心说几句,偏生又寻不出什么说话的点,只好大步将那带路的小卒甩在身后,阴着脸走了。
***
裴继安却是实在没工夫去管吕铤的所行所想。
今次周弘殷共遣了八百人去往龟兹,当中有八名禁卫官分管兵卒。除此之外,吕铤手下管的护卫兵三百,总共一千一百人。
这人数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因都是厢军出身,多还是保安军,也曾去过翔庆阵上,略一整顿,遇事时便能用的起来,算得上是一支生力军。
他虽然当初就已经看过花名册,对众人依稀有了了解,可真正要熟悉,还是要看沿途行路,若要全数收服,则更要等天时地利人和。
裴继安虽然不着急送嫁去回纥,却着急快些去往翔庆,自然也想走快些,此时领着众人在营帐里转完一圈,将要吩咐的细项全数点出来了,才带上人匆匆回得大帐。
此时帐中众人尽皆已经到齐,单等裴继安一人,他进得帐子,当先行了一礼,歉声道:“是我来迟,叫诸位官人好等。”
陈坚白正要带头站起身,只是慢了一步,压根不用他当头,边上好几个禁卫官已是早早起身和话,或道辛苦,或说不打紧,又有问裴继安可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尽可来找,必会竭力佐助。
诸人如此反应,叫一旁的吕铤看得脸都黑了。
他管事管了这许多天,从未有人说过半句体贴话,平日里见面,不是催这个,就是要那个。
可此时此刻,先前总跳得最厉害,时时阴阳怪气,动不动就拍桌子的邓姓禁卫官,却是操着一口金陵口音官话,围着裴继安嘘寒问暖。
如此对比,叫他怎能不寒心,怎能不生气?
吕铤在此处生闷气,在场众人不是没有发现,却是一个都懒得理会,饶是一向做事滴水不漏的孟德维也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笑嘻嘻亲自给裴继安端了茶过来。
又不用出力,夸几句罢了,如此惠而不费的事情,傻子才不干!
在场的许多禁卫官把裴继安赞了又赞,不过就是怕他也跟着甩手不干,最后这烦人事要落在自己头上罢了,况且他管事虽然只有一夜加半个白天,可如此烂的一个摊子,居然眨眼就变得井然有序起来,甚至昨日还群起激愤的一众兵卒也平静了许多,不得不说,其中大半都是裴继安的功劳,他也当得起这几句称赞。
一样的差事,一样的银钱,事情在吕铤手上的时候就一团乱麻,左支右绌,到了裴继安这一处,就举重若轻,又怎能怪他们重此轻彼?
说一项最简单的,吕铤管事时,出发都早之又早,此时众人胃口不开,并不觉得饿,伙房却因要收拾锅盆灶碗,早早就发了吃食下来,若是强逼自己吃下,一会立时就要赶路,一走要数十里地才有休息的机会,那胃实在难受。
可要是不吃,放得一阵,那干粮就全数冷了,硬邦邦的,全不能入口,叫人了强吃了也胃疼。
然而今日到得裴继安接管,早早就通传了早饭的时辰,居然还有得东西可挑可选,又都是热热地吃进去,便是十分难吃,大冷天的有那点热气就着,也只剩七分了。
说句难听的,冷天时吃屎都要赶热乎,更何况吃饭。
下头兵卒可不会管你是怎么安排,又有什么长远计较,更不会管今日吃得好,是因为不用赶路,只晓得吕官人管事时,自家就惨,没饭吃,没地方住,换做裴官人管事了,又有吃,又有喝,还有住。
得人便宜,与人交善,裴继安本来人就极好相处,又总拦了最难的事情去做,也怨不得众人喜欢他。而吕铤要求多,人又挑剔,还总端着进士出身、礼部外派、天子钦点送嫁的架子,偏他还半点不会做事,也不怪惹人烦。
一时裴继安坐了下来,将舆图同行程安排在桌上摊开,上头全是图画,少有字迹,又指着其中一一同众人解说,最后道:“昨夜因吕官人一时忙累,听闻还受了伤,孟都知便嘱托我暂时代管几日,我略做了一回盘算,可按这行程来走,虽是比原本的安排要慢上半天,可走起来却是会轻松不少,若是途中顺利,其实未必会慢上多少。”
众人当即就围过来看,拿了裴继安的计划同原本鸿胪卿做的路途计划放在一处,果然更为合理,甚至连每日在哪里安营扎寨都给了几个选择,那地址写得很是详细,另有可去哪里采买,哪里休整,面面俱到。
禁卫官们里头大半都行军打仗过,见得这一份东西,只觉得颇有军中之风,却又比寻常军中所做更为仔细明了,尤其跟鸿胪卿的对比起来,越发显得后者粗糙敷衍,便不约而同点头,七嘴八舌地说要用这个。
八个里头八个都说好,孟德维又是个哪里风大往哪里倒的,几乎立时就能将新的行程定了下来,然则裴继安却没有仓促决定,而是转头问吕铤道:“吕官人以为如何?”
这许多大汉围在舆图面前,又有不少才练武回来,一身臭汗,吕铤嫌弃得很,自然不肯去挤,也不曾仔细看两者差别,只是他先入为主,此时看裴继安色色都觉得不满意,个个地方都要挑毛病,听得这一句问,立时就皱起了眉,摇头道:“我以为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