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须弥普普
时间:2020-12-16 09:22:40

  又叹道:“王提举见了,也觉得十分惊奇,说他自认对燕太宗书、画作钻研颇多,可如果没人提醒,万难想得到会有这般机妙之处。”
  周承佑听得兴味盎然,道:“是吗?”
  黄门应道:“下官已是将那荷花图取了出来,殿下可有功夫一观?”
  周承佑摇了摇头,道:“既是你已经看过无误,我也不多费这个时间了。”
  他并不是父亲周弘殷,对李附此人并不甚感兴趣,今次不过兴之所至,又另有原因,才同那几个人浪费了半日功夫,眼下既然已经确定画作是假,也就说明前头几名俱是骗子,更无甚好说的。
  只是想到白日间的事情,周承佑一时问道:“那两人是个什么来历,查清楚了不曾?”
  黄门便道:“两人俱是住在外城的驿站里头,听闻是从宣县领了差事来的,好似正在等国子监核复,至于其中详情,下官还在探问……”
  他说到此处,面上露出了几分犹豫之色。
  周承佑便道:“有什么话便直说吧,不必藏着掖着。”
  那黄门这才道:“殿下,下官虽是暂时奉命跟着看那皇城司,可如若有事,毕竟不好绕过王提举,他忠于王事,有时候不得皇命,也不肯乱用权……”
  周承佑抬起头,看着那黄门道:“胡奉贤。”
  黄门胡奉贤连忙应诺。
  周承佑道:“眼下陛下正在病重,我不过暂代国事,一旦圣体安康,自然立时就要还政,你虽是去跟着王得礼看顾皇城司,不过是为他分担事项,以免天子有事要问,他一时分身不开罢了,孰为主,孰为副,还要分得清楚。”
  这一段长长的话,虽是上对下的吩咐,却是说得十分和气。
  胡奉贤当即低头喏道:“是下官想得不够妥当,今后必会留意。”
  周承佑道:“起来罢。”
  一面又和声道:“你一心做事,但凡我有交代,无不用心去办,我是知晓的,不必太过紧张。”
  堂堂太子之尊,对着自己这个小人物,还这般设身处地,胡奉贤哪里又忍得住不动容,一时声音里头都多了些鼻音,又回了几桩事情,这才退得出去。
  他先去了皇城司的衙署分派下头人几桩差事,又忙了些旁的事情,等到天色全黑了,复才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回了内廷,也不往自己的住所走,而是悄悄转去了福宁宫。
  ***
  福宁宫中,当今天子周弘殷搭着一床薄被,靠卧在榻上。
  胡奉贤伏跪在地,把方才自己同太子周承佑说的话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
  周弘殷眼眶深陷,下眼睑处全是极重的青影,面色苍白,嘴唇虽然涂了脂膏,却依旧起皮得厉害,显然正在重病当中。
  他躺在床上,听完胡奉贤所说的话之后,手中拿着一条湿巾子搭在额头上,以手按着,口中则是问道:“他当真这般说?”
  胡奉贤忙道:“小的不敢欺瞒陛下!”
  周弘殷又问道:“他还出去外头给我寻李附的画作,欲要献做寿礼?”
  胡奉贤道:“原是嘱咐下官去打探,只是燕太宗的书画甚少,找了许久,也未寻到,阴差阳错在一间铺子里收了几幅古画,正好今次那掌柜的说来了好东西,殿下又恰好在京都府衙,想着陛下圣寿就在跟前,就特地去看了一眼。”
  周弘殷不置可否,面上也无什么表情,只是问了几个问题,胡奉贤一一答了,等到得了示意,这才连忙退了出去。
  福宁宫中的地龙烧得很旺,胡奉贤又穿着棉袄,在里头被捂出了一身的汗,此时终于出得大门,给冷风一激,整个人都打了个哆嗦,这才觉出自己胸口闷得很——原来是方才忘记喘气了。
  他出得福宁宫的侧门,也不说去取个灯笼什么的,而是就这般摸黑往外走,轻车熟路地穿进一条小路,等到没入到黑夜之中,才站在一边的阴影里歇了几息。
  胡奉贤看起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黄门,其实已经在太子周承佑身边伺候了十来年,自觉对其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这一位太子殿下温和有礼,哪怕对着下头的黄门、宫女也无半点苛责,可谓是难得的仁心。
  以胡奉贤来看,当今天子严酷而刻寡,从前得皇位时的手段也存疑,如若能快些换得太子上位,其实还是一桩好事,是以刚开始被天子召去问话时,只是问什么答什么,后来日子久了,有意无意之间,就私下为太子添补几句好话,如果遇得什么事情,时不时还会帮着找补一番。
  可自从天子病重,太子代为监国以来,胡奉贤就觉得自己每次来福宁宫回话,都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第97章 父与子
  他好几回话说得出口,明明自觉是好的,然则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而随着天子周弘殷病体越沉,躺在床上的时间越久,问的话也越奇怪。
  从太子的饮食起居,到太子今日见某位官员时说了什么,是个什么态度,陛下都要过问,过问的频率也由原来的一个月两三次,到得现在几乎隔三差五来一回。
  胡奉贤站在原地,越发觉得心中发慌。
  ——能不能同太子透个底?
  这念头一起来,就被他给按下去了。
  陛下何等手段,如若给其知晓了,自己安有命在?
  胡奉贤站了片刻,直到腿脚都发僵了,才赶忙往自己房中走去。
  ***
  这一处胡奉贤却不知道,自己前脚刚走,后脚管勾皇城司的王得礼就进了福宁宫的大门。
  王得礼约莫五十岁,干干瘦瘦的,个头也不高,小眼睛,大鼻子,此时垂手低头立在床边,同天子禀事。
  “去了城西的一间酒楼,唤作清景楼的,是去看燕太祖李附的画作,据说是珍宝阁下头有人寻来的难得真迹,谁知谈到一半,在里头遇得一对兄妹,点了其中毛病出来,说是赝品,因离得有些远,跟的人没有听清,只晓得殿下回得厢房之后,不多时就回宫了,又着人去寻那两兄妹,画也没买……”
  “什么兄妹?”周弘殷忽然道。
  王得礼不慌不忙,回道:“是宣州宣县衙门来京城办差的吏员,姓裴,唤作裴继安,原是裴时季的侄儿,裴时清的儿子,今次进京,原是为了递交宣县公使库自印发卖的书,不知为何,还带着一个小姑娘,对外宣称是妹妹。”
  周弘殷微微愣了一下,复才道:“原来是裴家的后人……裴时清好似没有女儿吧?”
  王得礼道:“陛下记性好,确实如此,那裴时清只有裴继安一个儿子,那小姑娘好似姓沈,裴继安进京之后,先后递了拜帖给礼部侍郎、庆国公……”
  他挨个数了一遍。
  周弘殷一边听,一边把半边身子慢慢撑坐了起来,伸手打了铃,等黄门进来之后,吩咐道:“去叫秦师好过来,说我头不舒服。”
  那黄门应喏之后,连忙退了出去。
  王得礼立时听了下来,小心地看着周弘殷,正要问话,周弘殷却是挥了挥手,道:“你接着说。”
  王得礼不敢多劝,只加快速度,把裴继安进京以来的事情简单说了。
  周弘殷闭上眼睛,左手按着左边太阳穴,口中道:“那姓裴的晚辈,我记得从前还问过,你说是个机灵的,老老实实在宣县做生意做吏员,从不与旧人有往来,今次怎的变得这样快?是以为我不行了,才这般猖狂吗?”
  王得礼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道:“陛下!”
  周弘殷便把头转了过来,看了王得礼一眼。
  王得礼忙道:“陛下近来身体已经大好,想来……”
  周弘殷打断他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你跟了我几十年,也要学人说那等溜须拍马的话吗?”
  王得礼忙道:“下官不敢……”
  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次那裴继安入京,对外言称是来送宣县公使库印的书给国子监审批,小的本以为不过是幌子,眼下看来,却好似不是骗人的,除此之外,还在打听翔庆军中的情况,又四处托人去问沈轻云沈官人的下落……”
  周弘殷的手本来压在太阳穴上,此时却忽然停了下来,那额头边上一下子青筋暴起,眼睛也立时睁开了,开口问道:“他问沈轻云的事情作甚?”
  王得礼急急又道:“下官本也不知,后来细想,好似他那带得入京的妹妹就姓沈,算一算年岁,正好同沈官人并冯夫人的女儿年岁相仿,不晓得是不是同一个人……”
  ——
  周弘殷把手放了下来,原本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半晌,“哦”了一声之后,道:“是了,我想起来了,裴时清去宣县就是沈轻云举荐的,当时他就同我说,与那裴时清有些旧交,而今来看,这交情倒是不浅,把女儿也托付过去了。”
  说完这话,周弘殷的神情就慢慢放松下来,道:“沈轻云也不容易,而今剩得一个女儿,当要好好照料才是,怎的送去裴家,倒叫我不好弄。”
  王得礼便道:“毕竟两边一是沈家,一是冯家,都不好托付……”
  周弘殷已经把几家的渊源想了起来,一时有些感叹,半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沈轻云是个难得的,可惜没个儿子,我也不好照料。”
  又问道:“那女儿说给哪一家了?”
  王得礼摇头道:“不曾听说有婚事,不过眼下翔庆军中情形至此,想来便是有说亲,也未必能做成。”
  另又道:“听闻今次裴继安送来的书作原本就是沈念禾所献,乃是《杜工部集》的手抄孤本,下官仿佛听得,里头有些不曾面世之作,又在上头写了自己父母来历,还说了献书的来由。”
  周弘殷只前后想了一下,便把事情接了起来,点头道:“是个聪明的,看来这小女子日子有些不好过。”
  不知想到什么,周弘殷忽然问道:“太子查到多少了?”
  王得礼便道:“应当已经去了驿站,只是没有问得多少东西。”
  又把胡奉贤来问自己借人,被自己挡开的事情说了。
  周弘殷的面色却是变得有些难看起来,斥道:“已是给他管了大半年,做事情还一点数都没有,用人也不会用,御下也不会御,从来光会顾着名声,全没有眼力见!这国朝当真教给他去管,不知会管成什么破烂样!”
  语气十分厌恶。
  王得礼并不敢说话,只低头跪着。
  周弘殷骂儿子骂起了头,精神倒是好了些,又骂道:“查两个人也要查半天,亏他还管着京都府衙!还要给人哄骗,认活人不会认就罢了,死物也不会认,当真买了赝品进来,给人知道,笑也要笑死!”
 
 
第98章 何首乌
  沈念禾自然不知道因为李附原作的事情,还引发了这样一桩后续。
  她回得官驿,与郑氏吃了晚饭便回房歇息去了。
  一夜无话。
  次日开始,两人就同前几天一样出去看问各处街道上头的书铺、书坊,裴继安却是早出晚归,几乎日日都不见踪影。
  郑氏怕她不高兴,特地解释道:“如果给国子监慢慢去批,不知要批到猴年马月,况且还要问翔庆的消息,等忙过了这一阵子,你三哥就能腾出空来,说不得已是知道你爹下落。”
  沈念禾自然不会挑剔这个。
  她知道此时消息流传不易,如果没有门路,想要得到翔庆府确切的情况,几无可能,而裴家已经落魄,又正韬光养晦,裴继安肯帮忙出这个头,其实是极难得的事,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只笑着道了谢,也不多说旁的,心中已经做好了长期等候的打算。
  谁知这一回只过了五六天,一日晚间,她与郑氏在外头才吃了饭食回房,裴继安却是难得地回来得早了许多,敲了门便进得来,将手中一个不大的包袱放在桌上,先同郑氏打了个招呼,复才道:“路过马行街,正好遇得一个从前相识,给了我一包东西——婶娘上回不是同我说,要给念禾找些好养补的药材?”
  郑氏全无准备,本来在同沈念禾整理书铺信息,此时得了那一包,一面口中疑道“什么东西”,一面已是接了过去,打开一看,当中几条形粗条壮的何首乌,又有大纸包好的茯苓、党参等物。
  裴继安道:“我看了看,都是平日炖汤能放的,味道不想是正经药材那样难吃,咱们眼下在外暂居,不甚方便,婶娘先收得起来,等回宣县我再来做。”
  他要是不补前头那一句,还不会叫人多想,然则这前后一连,郑氏就有些回过味来。
  她先看了一眼裴继安,复又转头朝里头的沈念禾叫了一声,等她出来,特地把面前的何首乌、党参、茯苓等物摊开摆在桌上,道:“你三哥特给你带回来了的,可有什么不能吃的?”
  沈念禾凑头看了一眼,忙向裴继安道谢。
  裴继安摇头道:“只是过路时正巧遇到熟人罢了,不算什么。”
  一副顺手而为的样子。
  他想了想,又道:“国子监那一处应当没甚问题了,明日我便能腾出手来去同书铺铺货,只是翔庆军当中暂时还未有什么好消息,上一次得到确信还是半个月前,估着时间,怕是过几日便能再得一回结果,等我探得再来看。”
  语毕,也不多留,径直出去了。
  郑氏坐在桌前,等沈念禾关了门回来,才慢慢收拾桌子上那许多药材,一时捡何首乌,说一句“叫你三哥拿老鸡给你炖汤吃”,一时包党参,道一句“叫你三哥去临街切新杀的前腿肉来,多肉糜同党参红枣香菇一并蒸肉饼给你吃”,一时整理茯苓,一时又收白术,句句不离“你三哥”,好似连泡个水都要裴继安去劈柴烧火一般。
  沈念禾听得无奈,好笑道:“婶娘,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便是做菜难吃,煮汤也比不得三哥,总不至于连拿茯苓白术煮水都不会吧?”
  郑氏就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会不会是你的是,有人想不想却是他的事——东西都专程想办法讨来了,八字只剩个尾巴,你就给人把字写完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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