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须弥普普
时间:2020-12-16 09:22:40

  这般想着,裴继安的语调都放得轻了,柔声道:“你且收着,等下一批书运得过来,自会有彭知县的份,这一回只留给你做防身用,有什么胭脂水粉、钗鬟布料的,俱可买些回去,或是给我买些旁的东西做礼也好的。”
 
 
第108章 忽至
  裴继安不肯收,还把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的,沈念禾虽是不信,不过眼下在别人的地盘上,也不好彼此拉拉扯扯,便没有再做推拒,想了想,寻个理由道:“这一包金块实在重得很,驿站里头人多手杂,我也不好看管——当真遇得有三只手的,我气力不大,又拦不住,不如三哥先帮忙收着,等回宣县再说?”
  她并没有把裴继安的言语放在心上,只以为这不过是为了宽慰自己。
  世上哪有嫌钱多的?
  想要做事,就要花钱。
  别看只是印一部书,可数量这样大,时间又极为紧张,如果没有裴继安在前头费心费力地帮着布置,根本不可能做到。
  眼下这书在京城大卖,半点瞒不住,回得宣县,会做人的自然要给上头孝敬,也要给下边辛苦做事的人甜头,将来再有差遣的时候,才好有人愿意帮着卖力,否则他一个小吏,只是按部就班升迁,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
  至于什么“给我买些作礼”,沈念禾过耳即忘,压根没有理会。
  ——裴三哥怎么可能缺东西?
  便似婶娘说的,这一位向来不用人操心的,听闻从前连靴子都自己做过,下得厨房,做得衣裳,只有他照料别人的份,哪里用得了别人去管他?
  怕是沈念禾此时去问郑氏,三哥眼下缺什么东西,这一位看着侄儿长大的婶娘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她说完,特地双手把那一包金子捧得起来。
  裴继安无奈之下,只好接了过去,道:“这一回公使库印书,要所有书册发卖完了,才给你结算分利,今次住的是官驿,并无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你手头局促,把钱全给我放着,想要些什么都不好买。”
  沈念禾便扬了扬手中的两块金砖,笑道:“我又不拿金子做饭吃,这里就能用许久了。”
  裴继安又劝了一通,见沈念禾已经拿定了主意,最后也只能将包袱提了,道:“罢了,等回去再给你。”
  此事就算揭过了。
  沈念禾本以为今次是来对账的,谁知裴继安早与戴记书铺把账目商量好,由书铺帮着出给伙计的分利,并不用他们操心,又怕人多眼杂,叫人知道了两人身份,是以还特地同掌柜的交代,不用见面。
  如此一来,账本也不消看了,两人收起银票,原路折返。
  楼下的伙计正等在梯子边,见二人下来,礼道:“铺子里已经打了烊,前头门闩也下了,只能打后院走,还请客官随小的来。”
  口中说着,已是在前头带路。
  戴记书铺不愧其名,除却书铺,后头就是印书装帧的书坊,占地极大,三人走了小一刻钟,才走到后院门口。
  那一处站着七八人,正在说话。
  裴继安本来落后沈念禾两步路,见得前头的人,忽然就快步往前走了一小段,伸手往前头虚拦了一下,示意她停下来。
  沈念禾虽不知道原因,却是听话得很,老实站住了。
  带路的伙计又走得出去一小截路,才察觉到两人没有跟上来,转头一看,见裴继安看着门口,也跟着望了一眼,回头解释道:“前头是我们东家。”
  沈念禾顺着看过去,不用伙计指点就认出了戴记书铺的东家本尊。
  那人身上披着狐裘,足下踏着厚厚的靴子,头上戴了一顶鼠绒帽,那帽子顶上还缀了一颗圆形的翠玉,一看就是个富贵的,可不知为何,此时却是手头捧着书箱,对着四五步开外的两个人点头哈腰。
  裴继安轻声提醒道:“那两个是内侍。”
  那二人一个头戴软幞头,一人头戴硬幞头,身上却都穿着一样的圆领长袍,束带,着靴,因两下隔得不远,又被雪色映着,甚至能看清他们的五官。
  面白无须。
  沈念禾只扫了一眼,就忍不住皱了皱眉,以手掩嘴,转头与裴继安小声道:“三哥,右边那人有些眼熟,咱们是不是上回在清景楼见过?”
  三人站在这一处,虽是没有出声,却也引得对面人看了过来,其中右边一名内侍见得沈、裴二人,眼神停顿了一下,却是没有理会,而是对着身边另一名内侍点了点头,说了两句话,当先转身走了出去。
  被点到的内侍伸手将戴记书铺东家手头的书箱接过,口中不知说了什么,也跟着走了出去。
  戴记书铺的东家就带着一行五六人亦步亦趋去相送。
  等他们出得门,裴继安才对那伙计道:“走罢。”
  能在这大书铺里头做伙计,自然有眼力见,连忙带得两人绕过这后院正门,往侧门走了出去。
  这一回事情办得还算顺利,沈念禾由奢入俭,终于得了两块金子在手中,一路带得回去,虽是沉甸甸的,却是半点不嫌弃,只觉得这金子仿佛压在她心里,压得她安心得很。
  然而这心却没能安多久,两人才回得客栈放了东西,郑氏便迎得上来,先看着沈念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郑氏还没说话,一旁便有个人跟了过来,上前问道:“不知这一位可是裴继安裴官人?”
  那人口中虽是称呼“官人”,不过言语间却并不似见得官人那样拘谨,他见裴继安看向自己,不待得到回复,便又急急开口道:“小的是宣州郭监司府上的管事,在此等候已久,特来送帖子的——不知裴官人此时有无空闲,主家因事午间到了京城,特遣我过来请。”
  裴继安略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诧异地问道:“郭监司来京城了?”
  此时正是年初年末忙碌之时,郭保吉不着急筹钱去饷军,或是好生去管江南西一路的事情,跑回京城作甚?
  况且他是一地大员,无事不能随意诣阙,这是发生了什么?
  那人左右看了一眼,见得此处并无人留意,才敢应了是。
  裴继安虽然把不准是什么事情,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况且来时还得了对方许多好处,不好推脱,当即跟着人走了。
  郑氏站在一旁,硬生生等到侄儿走了,才把沈念禾拉进房中,急急道:“我听得外头人说了个消息。”
 
 
第109章 浪费
  郑氏忍了这半日,面上全是着急之色,可话已是到了嘴边,还是没有立刻就说,而是伸出手去,拉着沈念禾道:“今日外头都在传,沈家带了个女子去梁门大街的冯家,说那女子是‘沈轻云同冯芸的女儿’,同冯凭那一处闹起来了。”
  她一面说,一面去小心观察沈念禾的面色,唯恐把人吓到了,又补道:“不知是哪里变出来的假人,沈众普好歹也是个度支使,怎的能任人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情!你莫要慌,等你三哥回来,咱们再想法子,总能寻到人帮忙,不至于叫人在外头冒名顶替!”
  沈念禾先前看她惶急的模样,又听她语气,一颗心早已高高吊起,脑子里把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此时听得是沈家找了个假的“沈念禾”来冒充自己,倒是松了口气,反倒去安慰郑氏道:“婶娘莫慌,那两边多半是为了冯家的宅子,我又不着急住,给他们自去狗咬狗罢。”
  她嘴上说得轻巧,可郑氏听在耳朵里,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口中直说“造孽”,又拉着沈念禾的手不放,道:“这一阵子你先别着急出门,等你三哥去打听清楚了再说,免得再遇得什么不好的事情,眼下在京城,咱们强龙难压地头蛇。”
  另又交代道:“今晚你同我睡一张床。”
  沈念禾一口就应了下来,转头去里头换衣裳。
  她当着郑氏的面,好似并不甚在意,可自己一转过身,心中就暗暗叹了口气。
  沈家胆敢捏造一个假的“沈念禾”出来,意味着他们已经得了确切消息,可以完全不用顾虑沈轻云了。
  沈念禾虽然一直觉得此身的父亲凶多吉少,可总也抱着一线希望,想要等那万一的可能。
  可眼下沈家推出一个假的“沈念禾”,一来恐怕是寻不到自己的下落,无法可想之下,不得已选的下策,二来多半是已经知道沈轻云死了,不再理会那一边,才敢如此妄为。
  麻烦的是,沈家有备而来,肯定各色东西做得齐全,说不得还已经编好了人证、物证,可她这具身体虽然是“沈念禾”,却完全没有继承到对方的记忆,本尊在此,都未必能有办法自证身份,更何况她一个外来的。
  可又不能放任假的“沈念禾”乱来——那人被推得出来,就是用做鸠占鹊巢,攫夺沈、冯两家家产的,将来还有可能拿着“沈念禾”的身份在外头招摇撞骗。
  冯蕉虽然被天子憎厌,怎么也是三朝元老,不知留下多少香火情,而沈轻云在朝中经营多年,也有不少人情善缘,大的好处拿不到,得些小人情却是不难。
  就像上回印书的时候,裴继安抬出“沈家女”的名头,郭保吉立时就认买了一百部书一般。
  沈念禾想着事情,收拾起来自然慢了许多。
  外头郑氏人是坐在桌边,心中却是挂着里头,时不时要扭头去看一眼,唯恐里边出什么事情。
  她方才只同沈念禾说了一半,还有许多话,实在不敢再说,生怕引得这一位着急。
  如果河间府那一个沈家只是推出一个假的“沈念禾”去占家产,那郑氏虽然气愤,却不至于这样惶急,可那两家实在恶心得很,胃口也大得离谱,竟是在争起“沈念禾”的婚事来,而且家家都有了人选,尤其沈家,竟是直接甩出“沈念禾”同一名男子在河间府下六礼的书帖来。
  占人身份、夺人钱财已是下贱,居然还要毁人名声。
  郑氏不敢同沈念禾说,生怕姑娘家面皮薄,又经不住事,知道之后反而要闹出不好来,偏她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在此处坐着干着急,又怕沈念禾在里头偷偷哭自己不知道,又暗骂那郭保吉来的不是时候,把侄儿绊着脚,有要紧事情的时候不放人回来。
  ***
  此时此刻,浚仪桥坊的沈宅里头,却是另一番景象。
  度支副使沈众普正对着二弟发怒。
  他已经五十多岁,却只有零星几根白发,身材魁梧,腰背半点不弯,骂起弟弟来,半点不像一个两榜进士出身的文人,倒像是个毫无顾忌的武人。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带着人就直接去了梁门大街,也不看看路上多少人盯着!那冯凭是什么人,自冯蕉死了,剩得冯凭一家子,同破落户又有什么区别,他家不要脸,你也不要脸?你不要脸,难道我也不要脸??”
  被兄长劈头盖脸一通骂,沈二只缩了缩脖子,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
  沈众普却没有那么好对付,怒道:“怎么?眼下知道哑巴了?!”
  又道:“人来了也不说先接回府,直接就拖着去冯家,叫别人知道了,怎么看我?说我欺负死了爹的侄女,逼着人抛头露面?还有那庚帖同礼书,什么时候去衙门做的登凭,我怎么不知道?你才回去河间府几年,翅膀已是越发硬了,当我这兄长是个死的吗!”
  沈二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开口道:“大哥,弟弟这般做,也是不得已的。”
  沈众普瞪着弟弟。
  沈二被骂了许久,心中也憋气,道:“大哥在京中做官自然辛苦,可我们几个小的在河间府难道又清闲到哪里去了?这许多年,大哥南来北往,从公中拿了多少钱去,难道竟是不知?光佑三年的时候,说在韶州不好运作,难得考功好,想要换回京城,弟弟二话不说,赊田赊产,凑了二十万贯钱出来,进京帮着上下打点,果然次年就换去了越州这一个好地界,后来转官回京,也是大哥说要进盐铁司,又拿了二十三万贯……”
  沈二一笔一笔数着钱。
  “弟弟晓得做官不易,大哥能到得这个位置,是我沈家的运道,只要拿银,半点都不耽搁,可家中产业是个什么情况,大哥难道不知?若非此时已经寅吃卯粮,我也不至于去动那沈轻云留下东西的心思。”
  “况且咱们这做法也没甚毛病,沈轻云难道不是沈家人?他剩得一个女儿,又无子嗣,难道要由她带着偌大家产,嫁给外姓贪了去?倒不如物归原主,给回咱们一家,她一届女流,能吃用多少?拿着也是浪费!”
 
 
第110章 叫屈
  沈众普再如何也是三司当中的度支副使,身居高位,见多识广不说,还天天同钱打交道,算起账来一把好手,怎可能被弟弟用几句话就绕过去。
  他冷哼一声,不留情面地道:“只我占了公中便宜,难道家里就没有得我的便宜?当年在越州的时候,光是茶、酒两桩,你从我这里拿的榷券就有三十万贯数之多,眼下我到得度支司,虽是未曾坐稳,在京中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可河间府那一处得的孝敬难道还是少数?”
  “你同老三占了好处,不往公中放,我也懒得去计较,上回沧县那一个孝敬的茶楼铺子,最后记在谁人名下,你以为我当真不知?”
  沈二原本还在说苦道累,被长兄这一番数,回想起落在自己妻子名下的沧县茶铺,背后起了涔涔冷汗,嘴巴再也张不开。
  沈众普又道:“光佑三年的时候公中给了我二十万贯,那钱当真是公中的?别以为我年纪大了容易忘事——那是卖了冯氏后头开的几间布庄得来的!”
  “当日沈轻云虽然叛出家族,做出那不孝之事,可那夫妻二人自恃清高,他媳妇冯氏帮管族产之后另开的商铺都没有拿走,我虽没有点数,却也知道至少有十五六处之多,最后全没了音讯,你回来同我说是换了银钱给我打点,我想着毕竟是亲兄弟,你同老三也辛苦,合该让些好处,便没有说什么。”
  他冷冷地看着弟弟,一项项翻着旧账。
  如果只是五六间铺子,又着急脱手,那只得二十万贯倒还勉强说得过去,可这十五六处产业,还全在沧州大处,虽是比不得其他繁华之地,怎么也不至于才卖得这一点零头。
  沈二全程被压着训,却也不愿意一直落在下风,也跟着冷笑道:“大哥只说我们的不是,可这些年自公中拿的总不是假钱罢?当日是谁起头要怂着族里逼那沈轻云休妻的?若非如此,有他夫妻二人管着,都是点石成金的手,族中怎么也不至于穷到此番地步——当年我可是从未同意叫沈轻云出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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