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说起了头,接着又道:“弟弟不如大哥书读得好,却也知道想要马儿跑,得要先给马儿吃饱草,今次你训我同三弟不懂做事,压着那堂侄女去冯家,说得倒是顶顶轻巧,好似忘了上个月开口就问家中要二十万贯钱附在年礼里的是姓甚名谁一般。”
“你!”沈众普气得瞪大了眼睛。
他才升了度支副使,这差事肥得很,大把人不错眼地在一旁盯着,又因新到度支司,暂时不熟悉情况,也不好怎么动作,偏生幺儿过了春就要办婚事,两个女儿又要先后出嫁,处处都是要钱的地方,这才由着妻子给河间去了信。
可沈家娶妻外嫁,公中本也是要出钱的,今年其实也只比往年多要了一点而已,到了这个弟弟口中,就变得好像是他一个人把公中钱全花光了一般。
沈二并没有真想同长兄撕破脸。
沈家族中做官的虽然不少,位高权重的却是屈指可数,眼下全靠着沈众普撑门户,是以见得对方动了真怒,他忙又往回退让,低眉顺眼地道:“弟弟知道大哥辛苦,方才一时情急,才这般空口胡言了,只是公中实在是亏空得厉害,这一笔二十万贯拿得出来,过了年,再要分利的时候就再不够银钱了,咱们在河间府能躲懒,全靠大哥当前顶着,如果分不出利,也不晓得那几位会不会不高兴……”
“把那堂侄女推得出去,也是迫不得已,须知她也姓沈,沈家不好,她一个孤女能好到哪里去?冯凭那死老头子又烦得很,在冯蕉的相府里头挖来挖去,听闻已经起出不少东西,若是不快些把他撵出去,等那宅子归还回来的时候,不晓得会给偷偷占掉多少好处!”
沈众普神色间略有松动,然而还是不悦地道:“你做得这样难看,外头人会怎么说我?那沈轻云的尸首都没找到,如若将来有一天……”
“大哥也太小心了!”沈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但凡那沈轻云还活着,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不是说殿下都有心要割让翔庆军,正在同贼寇和谈?”
又道:“况且那‘沈念禾’乃是站在咱们沈家这一边,昨日在冯家闹了一场大的,两家已经撕破面皮,过不得几日就得上公堂,等她在公堂上为大哥说几句话,外头再好好传扬一番,保管世人只会说大哥悯惜孤女。”
听得弟弟说到这一处,沈众普忽然想起来一桩事,狐疑地道:“上回老三还说没寻到那沈念禾,怎的忽然之间就从河间又送了人来?当真是那沈轻云托人送过去的?”
饶是二人在的书房已经关得紧紧的,里头也无一人伺候,沈二还是左右又看了一回,复才压低了声音,吞吞吐吐地道:“大哥记不记得小五出生那一年,我遇得一个得月楼里沽酒的小娘子,生得花容月貌,有个诨号唤作‘酒西施’的……”
沈众普见得弟弟这副模样,虽未听到下头的话,已是心中生不妙来。
沈二又道:“当年我不太晓事,后来给家里头那一个知道了,闹得十分不像,还是大哥帮忙收拾的首尾,那娘们还算懂事,在螺丝庵里待着,也没几个人见过,只我得闲去看几眼,后头不小心,就得了个女儿,算起年纪来,今年正好十三岁,长得肖似她娘,楚楚可怜的……”
沈众普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即便是坐在椅子上,也有些不稳当起来,惊道:“不要告诉我,你将那……”
沈二没有等兄长说完,就开始叫苦道:“弟弟也是不得已的,老三在外头都找了好几个月,把南边都快走遍了,钱也不晓得花了多少,半点没有消息,也不知道那沈念禾去了哪里——翔庆当日那样乱,已是给贼寇占了个干净,不知杀掳了多少人,沈轻云自己都不见下落,怎么可能保得住女儿,多半不是死了,就是给贼寇掳了,这才半点消息都没有。”
他嫌恶地道:“大哥,难道那沈念禾给贼寇掳了去,生了孽种下来,你也要给她来拿咱们沈家的家产?”
第111章 诣阙
沈众普对弟弟怒目而视,道:“你这是什么话!小节可略,大是大非如何能轻忽?!当真有了孽种,自然不可能再进咱们沈家的门!”
沈二便心安理得地道:“正是了,在外头找寻了这样久,半点没有消息,结果无非是那沈念禾死了,或是脏了——脏了还不如死了的好,既如此,不若给青娘顶了这个名头,也不至于让咱们家的东西流落在外,给他人霸占了去。”
他见兄长神色间已是松动了大半,忙又道:“大哥,沈轻云同冯氏得的那偌大家财,总不能拱手让给冯凭罢?!便是为着冯老相公,也不能如此啊!当日他们两家分家时闹得那般难看,如若冯蕉老相公泉下有知,定是死不瞑目!!”
沈二到底同沈众普是亲生兄弟,知道自己这一位兄长面上不肯,心中其实已经千肯万肯,只是冠冕堂皇惯了,差一个台阶下来而已,便再道:“弟弟在这等是非上头,还是分辨得清楚的,大哥,沈念禾的那许多产业,与其给冯家,不如回给咱们家,大哥位子坐得稳了,坐得高了,才是咱们沈家长远的福分,才是家族兴旺的根基,更是朝廷之福。”
另又道:“沈轻云、冯氏两个已然死国,是知道大义在哪一处的人,当年的事情,咱们便不去追究他们的过错了,仍旧认他们做沈家人。那两个如若能地下有灵,必定愿意这样处置!”
沈众普长长叹一口气,仿佛十分无奈一般,道:“也只能如此了……”
想了想,又问道:“你那女儿……”
沈二十分知机,忙道:“眼下是沈轻云的女儿了,他同冯氏再无子嗣,也难有祭祀可享,我愿忍痛舍出这一个孝顺女儿给他夫妻两个,那青娘十分懂事,给她娘教得琴棋书画皆精通,又擅舞,是难得的好女儿,又极机敏,必定不会露馅的!”
沈众普虽也知道除此之外别无良法,却更知道这一个二弟此时心思已经养大了。
这样的事情,竟是敢先拿了主意,覆水难收之后,才来通晓自己,还特地把私生女儿拿来替代,无法想从中得最大的那一块利罢了。
如此行径,实在不可长,还得想了办法,寻个机会把他治一治,才会明白家中谁说了算。
沈众普没有理会弟弟的自夸,而是皱着眉头道:“等人……是唤作青娘罢?等那青娘回来了,带去给你嫂嫂看一眼再说——今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休要怪我不客气!”
沈二唯唯诺诺应了,面上十分恭顺,心中却是一万个不以为然。
外头人人都说做官的长兄累,可他这个在后头的难道就不辛苦了?
打点上下,赚钱敷衍,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可到得最后,大好处都给长兄拿了,对外风光无限,入朝入阁,自己却只落得个无用的名头。
眼下年纪渐长,儿子女儿都要说亲,能说的人家同兄长家的侄儿侄女亲家对比起来,他才晓得其中差别。
得不了权势,总得得点好处吧?
兄弟二人各有所思,俱是想要把那沈轻云夫妇的产业扒拉到自己怀里,只打算丢些碎肉出去打发旁人。
他们不约而同认定冯凭为人卑鄙,既是同冯蕉分了家,并无资格去管沈念禾的家产,却早忘了沈家也是多年前就与沈轻云决裂,早无半点干系。
***
夜风呜呜作响。
裴继安坐在郭府的书房当中,两脚前方坐着一个炉子,炉子里的炭已经烧得灰色发白,显然燃了许久,而桌案上摆的茶水也已经添了四五道,却是始终不见得郭保吉回来。
他心中想着事情,坐姿一直没有变,腰背笔直,连头都不曾多抬几下。
裴继安坐得住,身后侍立的仆从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见得外头天都黑了,等了半日,最后还是出声解释道:“本是有急事,谁料得宫中忽然有召,官人先还交代要大少爷来作陪,只他也不在……”
郭安南去了哪里,裴继安半点不感兴趣。
比起得这一位郭家大少爷作陪,他更愿意自己单独坐一坐,想些事情,便应道:“不妨事,我今日并无什么事情,等一等郭监司回来即可。”
郭保吉今日才回到京城,都不等休息一晚,立时就被召进了宫中,而来召的不是监国的太子,却是卧病已久的天子周弘殷,这叫裴继安不得不多做打算。
难道皇上忽然得了什么灵丹妙药,病愈了?
正想着,终于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不多时,郭保吉沉着脸推门走了进来,见裴继安坐在当中,好似要起身,忙先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行礼,自己则是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开口道:“我找你来,是为着翔庆军的事情——上回你问我沈轻云的下落,我已经得了信。”
裴继安想了许多缘故,却是半点没有料到郭保吉找自己来是为了这件事。
他倏地抬起了头。
郭保吉也没有废话,直接道:“尸首已经找到了,在翔庆州城边上的一处枯井当中,被贼寇用乱刀砍成了数十块,幸而他当时穿着官服,否则都认不出来历。”
裴继安屏住了呼吸,一时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郭保吉则是叹了口气,道:“忠臣死国死社稷,沈轻云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他向日忠心,皇上同太子都已经看在眼里,剩得一个女儿,再如何也不会去为难的,你回去好生安慰那沈家姑娘,若有什么难事,就来同我说罢——当年我也守过翔庆,到底同袍一场,也算尽一份心了。”
半晌,裴继安才点了点头,又郑重道了谢,最后还是问道:“不知监司是从哪里得的消息,还能不能打听到其他的?”
郭保吉摇头道:“此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暂时不要叫第三人知晓,便是那沈家女儿也不能说,等朝中有了消息你再给她打底吧。”
又道:“对了,此次叫你来,还有一事——上回你印得那《杜工部集》,还有没有余书的?”
第112章 揭发
郭保吉今次入京仓促得很,自然没有来得及收到长子送回去的信。
不过就算收到了也没什么用,裴继安将书印出来之后,第一时间就给郭府送了过去,只可惜郭保吉不爱诗文,虽是知道杜工部的名字,对这一版书实在没有多少概念,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因他新到宣州,住的乃是衙署配的官邸,地方并不算大,又是携眷赴任,两子一女之外,另有不少退伍的亲兵同仆从跟着,着实不够住,想到一百部书无处可放,又因原来把次子同继子塞进州学,与学官闹得很僵,索性转手赠得出去,做了一番面子情。
当时不过顺手而为,他只以为甩脱了一个包袱,谁料得进京之后,短短半日,却已经从下人口中得知此事,晓得京中大卖数千部,多少知名儒士欲求一书而不得。
饶是郭保吉沙场征战多年,自以为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听得自己曾有满满一库众人疯狂之物,偏生给白白送得出去之后,难免还是生出几分懊悔之心来。
他虽没有看到儿子的书信,却也晓得此时若能有书,实在是牵桥搭线的好引子,立时又想起上回裴继安上门所说将要进京办差,算一算时间,应当还在京城,忙令人去官驿探问一番,将其叫了过来。
裴继安半点没有推脱,甚至没有多问原来送过去那一百部书去了哪里,立时就道:“带来的大半已经全数发卖出去,只驿站里还有零星一点,本是我打算自家送人的,若是着急,等回去我就遣人送来。”
郭保吉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道:“放心,我也不要多,不会叫你白做,届时多给钱。”
裴继安摇摇头,道:“继安多得监司提携,当日这书能印得这般顺利,其中少不得监司帮忙,哪里能做得出收钱的事情。”
他话说得漂亮,郭保吉虽是心情不太好,此时面上也忍不住带出笑来,道:“话虽如此,到底是公使库的买卖,账还是要做得平了。”
这样的场面话,裴继安只应了一声,做出听进去的样子,同郭保吉又应酬了片刻,见得并无甚要紧事了,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书,递得过去,道:“今次过来,其实还有一桩事情——还请监司先过目此文。”
郭保吉有些疑惑,顺手接过,翻开没读多久,就难掩惊讶地抬起头,问道:“这是?”
裴继安应声道:“我原是想回宣州再给监司送过去,谁料得今日却在京城见了面,倒比回去之后来得更为合宜,索性一齐取了过来——此事原是我家中那一位妹妹路上得见,她立时就发觉其中厉害之处,特来同我说了。”
“我虽是人微言轻,这一向在京城却也花了不少力气四处看问,果然这现象并不罕见,左思右想,索性写了一文,拿来交与监司,至于是用还是不用,后头怎的运作,就全看监司做主了。”
郭保吉连忙低头细细去看手中文书。
这哪里是简单的“一文”而已。
他虽然并非科举出身,于文字上并不擅长,却也看得出来手头这一份比自己家中养得那几个谋士、清客帮着拟写,又递得上去的奏疏都要清楚太多。
这是一篇关于京城书铺、书摊、杂铺等各处地方贩卖朝中机要的文章,全篇十多页,每页两百余字,总计两千多言,详详细细,原原本本,以“郭保吉”自己的口吻作为表述,说他应召入京,不想竟是发现不知为何,本当被小心封存的机密之事,竟被印制成册成文,不用半贯钱,便能买得回去,甚至在书铺里见得不少外族人成架购入的事情。
文中写得甚是清楚,“郭保吉”在何处得窥天子周弘殷亲笔批注,何处见得太子手书,何处看到军机密事,何处得览重臣成册的进言,通篇并无多少生涩之词,也极少用典故,甚至有不少辞句,居然还用到了郭保吉自己的口癖。
有好几次,扫到其中某几个段落时,郭保吉甚至有一种错觉——这一篇文章,难道是自己夜晚做梦写的?
可再细读一遍后,他很快就把这诡异的念头挥出了脑海。
无他,这文章里虽是偶有他的口癖,可全篇都是书面之语,又兼文字流畅,框架得当,只要在后头缀了名字,按下自己的大印,再换一个封皮,哪怕直接送去中书呈递御前,给那等文士御史看了,多半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凭他肚子里这点墨水,实在是写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