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须弥普普
时间:2020-12-16 09:22:40

  在傅太后来看,天子挑的这些毛病,当真一一摆出来说,其实都算不上毛病。
  至于翔庆军的事情,韩成厚虽然是太子派过去的,可派去之前,也问过儿子的意思。
  当日同意的时候,周弘殷也没说什么,而今出了事,倒是把责任全推出去了。
  不过儿子毕竟是儿子,又还在病重,好不容易好了一点,傅太后也不想去揭他的短,况且这一位脾气上来了,便是天王老子说的话也听不进去,自己若是多夸得几句,反倒要害了孙子,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道:“你当日才做皇帝的时候,也不是样样都能做好,承佑管了许久,没出大乱,难道不是做得还算可以了?”
  又道:“你也要好好教一教,你能做百年皇帝,难道还能做千年万年皇帝?”
  周弘殷没有说话。
  他想起飞云寺的星南上师,好似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依旧肌理如同三四十岁的年轻人一般,牙齿不落,四肢有力。
  而据星南上师说,传给他衣钵的老和尚最后一次露面是已经一百八十余岁,并且是数十年前的事情。
  由此可见,长生不老,未必全然不可能。
  周弘殷原来也不信,可对方呈上来的丹药,给狗、兔子吃了之后,两种畜生都精神百倍,其他病人服了之后,也疾病全消,自己吃了几日,已是觉得好了不少,虽说炼药花费的钱物有些多,可如果当真能治好自己,不管是多少,都不算多的。
  病了这大半年,好几回几乎真的死了过去,周弘殷才发现活着究竟有多宝贵。
  他从前并不怕死,在战场上的时候,一旦杀红了眼睛,还经常迎着箭矢、刀枪往前冲,正因如此,当年他在军中的声望比其兄长来也不遑多让。可随着年纪越大,病痛越多,权力把持得越久,他就越不舍得死。
  当真死了,自己那两个儿子,一个个都浑似扶不起的阿斗,不知会把大魏治理成什么样。
  大魏不能没有他。
  不过这种话,周弘殷是不会跟别人说的,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生母。
  傅太后身体虽然勉强能算得上康健,可一年里头也有三四个月是在病中的。眼下星南上师的药炼起来并不容易,供一个人都很难,更莫说两个人了。
  总要先紧着自己,还是等将来有了多余的,再拿去给母后罢。
  母子两正说着话,方才那一个得了傅太后吩咐的黄门匆匆进得殿来,小声禀道:“……太子说自己犯了错,想要向陛下请罪……”
  傅太后责怪地对着儿子道:“你看你,明明孩子这样懂事,你还要说他的不好!”
  又向那黄门斥道:“请什么罪,这大风大雪的,叫他赶紧回去歇着,就说是陛下说的!”
  黄门连忙应了,急急退得出去。
  周弘殷却是冷淡地道:“装模作样倒是学得像。”
  傅太后只作不闻,只不停催着儿子回福宁宫休息。
  ***
  城南官驿里头,沈念禾吃过姜糖水,疼着疼着,就睡了过去,等到一觉起来,除却下腹还有些隐隐发胀,再没什么其他反应,顿时松了一口气。
  郑氏见她醒来,忙坐了过来,问道:“还痛不痛的?”
  正说着话,就听得隔壁门响,没两息功夫,裴继安在外头敲门问道:“好点了不曾?肚子饿不饿的?”
 
 
第118章 交代
  沈念禾一个人闹得全家围着团团转,只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忙拉着郑氏的手道:“婶娘,我没事了,叫三哥忙他的去罢。”
  郑氏摸着她的手已经暖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又见说话时果然并无半分勉强,知道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便道:“我去给你再煮一碗姜糖水来。”
  语毕,出门去同侄儿说了。
  裴继安道:“差事已是办完了,只剩下些首尾,这两日收拾妥当就好,也没什么要紧事。”
  最近公差上一直顺利得很,麻烦的倒是冯、沈两家那一场官司不知这么打,他已经托人去问了,还未有消息,是以也不急在这一时,想了想,又道:“婶娘在此处陪着,我下去厨房看着好了。”
  郑氏不疑有他,点头应了,重新坐回床边给缝换洗的小衣。
  沈念禾听得外头说话,虽是隐隐约约的,却也十分不安,忙道:“婶娘,煮个姜汤,不必三哥去看着吧?”
  郑氏见她坐卧不宁的样子,甚是好笑,道:“你不要理他,他就是那个脾气,做什么都不放心旁人,又死爱钻牛角尖,小时候给那道士算命,看他手掌同脚板,说是‘奔波劳碌命’,当日我还说是瞎算,眼下来看,倒是准得很。”
  她见沈念禾犹不放心,就把侄儿以往的事迹拿出来说,道:“小时候家里还养着厨子,当时他就嫌弃人家烧鸭子拔毛不干净,又说炖银耳莲子汤那莲子不晓得去皮,你裴六伯当年生病,下人按着熬药,你裴三哥先还只在一旁盯着,后来索性自己来,再不让别人插手,说是‘火势’不对,该大火的时候,那火力不够旺……”
  说到此处,又叹道:“这样的性子,眼下事情少的时候还不打紧,将来事情多了,实在不是好的。”
  沈念禾深以为然。
  事情哪有做得完的时候,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一日统共也就十二个时辰,正确的法子,乃是要抓大放小,把能用的人用起来。
  色色都要自己盯着,说得好听些,是细致负责,说得难听些,就是不会做事,不会分派。
  还是太老实了,难道是不晓得机变?
  她问道:“三哥熬的药当真比别人熬的管用吗?”
  郑氏无奈道:“你裴六伯也是个凑热闹的,说吃儿子熬的药比旁人熬的好……”
  这就没话说了,一个爹一个崽,简直是一根藤上结的果。
  两人说了一阵话,外头裴继安已经端了两个盖了盖子的白瓷碗进来。
  “天寒地冻的,婶娘也吃一碗才好。”他挪了张椅子就放在床边,先捧了一碗给郑氏。
  郑氏先还在抱怨,此时却是给哄得眉开眼笑的,把当头那碗递给沈念禾,自己也不客气,拿了另一份。
  沈念禾伸手接得过来,转头问道:“三哥不吃?”
  裴继安道:“我在底下已经尝过了,甜丝丝的。”又指着那白瓷碗道,“小心下头底座薄,要烫手。”
  沈念禾开了盖子,立时就闻得一股极浓的姜味同红枣味,过了一会,那红糖的味道才泛得起来,白瓷碗衬着里头已经煮胖了的红枣、枸杞,另还躺了两颗白生生的蛋,十分好看,只是不知为何,那蛋比寻常的鸡蛋看起来要小上许多。
  还没吃,闻着这味道就比早间那一碗相差甚远。
  裴继安见她拿着汤匙,还特地将那托盘中剩的一个白瓷盘推得过去,道:“若是不吃枣皮就放在此处,吃不惯枸杞也放在此处。”
  沈念禾尝了一口,一碗汤、料七三开,姜丝已经被全数虑干净,碗里全是能吃的东西。
  那鸡蛋香味极浓,应当是初生蛋,蛋黄颜色黄艳极了,煮得只在中心有一点点的溏心,吃来粘牙,蛋白则是在外头裹着薄薄的一层,比核桃还小,一口就能吞进去一个。
  也不知是怎么做的,这一碗里头的金丝枣儿味道极浓,可当中却只沉了四颗小枣子,多一颗都没有,吃进去才尝出来枣子特有的甜香,枣核已经去了,却又没有被煮久了的杂味跟淡味。
  不过是一碗姜糖蛋而已,味道竟是全然不同。
  裴继安在一旁等两人吃完好收拾碗碟,趁着这空隙去倒了两杯温水过来给她们漱口,见沈念禾一颗一颗挑着枣子吃,已是恢复了七八分精神,心中松了口气,笑道:“明日再给你做,枣不能多吃,我还把核去了,怕发苦上火。”
  郑氏吃第一口就吃出味道不对,此时听说是侄儿亲手做的,也不觉得奇怪,却是好奇道:“怎的一样是姜糖水,早间我做的那一碗就不如你这一晚枣味浓?”
  裴继安道:“我另取了一些,同姜切丝先煮水,下鸡蛋前才捞出去的,其余枣子早上已是去核蒸着了,吃起来就不干瘪,却也不至于吸进去汤水,乱了枣子本身的味道。”
  他说起厨事来,头头是道,虽不知道究竟其中有几分可行,可听着十分能唬人。
  沈念禾忽然就有些明白这裴三哥为什么不喜欢给别人插手做事了,他当真不只是挑毛病而已,自己实打实会去琢磨着做。
  按着他这个做法,除非花大价钱养人,不然外头谁肯给你做得这样麻烦。
  郑氏便同沈念禾开玩笑道:“你三哥这一手,将来便是不在衙门里头讨生活,出来去酒楼里头做个厨子也能养活咱们一家。”
  一时三人都笑了起来。
  沈念禾笑过之后,心中却很是感慨,只觉得安贫乐道一词,仿佛正合形容面前这两位,明明一夕之间跌落得这样快,却不见半点怨恨同不满。
  她同裴家人相处得越久,就越佩服沈轻云的眼光,能找出这一家,又下得了决心把女儿托付过去。
  裴继安等沈念禾把那汤喝完了,才将盘盏收得起来,放在一旁,也不着急把东西拿下去,而是端坐在一旁,看了郑氏一眼。
  郑氏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念禾,有一桩事情,我同你三哥商量过了,还是要叫你知道才好。”
 
 
第119章 严父慈母
  郑氏并不知道沈念禾头夜已经听到她同侄儿的议论,是以交代沈家、冯家事情的时候,心里还有点发虚。
  “两边都说给你定了亲,眼下已经各递了状子去京都府衙,应当过不得两日就要当庭对质……”郑氏一面说,一面转头看向裴继安,“我原想等一等再同你说,你三哥却特地交代,此事要问过你的意思。”
  裴继安接口道:“我托家中旧日的长辈帮忙问过京都府的右推官,此案应当定在后日开审,那一个假的‘沈念禾’虽然不会上大堂,冯、沈两家却会当庭对证,按着眼下情况,如果没有意外,沈家赢面更大。”
  沈轻云虽然已经同河间沈家义绝,可在世人看来,他毕竟姓“沈”,无论按着礼法也好,按着律令也罢,如若他死了,沈家照料并且给他的独生女儿安排亲事,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你对此事是个什么想法?”裴继安虽是坐在椅子上,却把腰略弯了弯,又将头低了一半,看着沈念禾,眼睛里并无半点勉强之意,“也不必担心,便是我办不了,总能寻得旁人帮忙办了,并无半点麻烦,你怎么想,就怎么说便是。”
  沈念禾颇有些犹豫。
  昨夜听得郑氏同裴继安所说,此案的动静应当并不小——冯蕉三朝宰相,沈轻云又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两人前后脚走了,剩得唯一一个孤女,又有偌大的家产,自然引得京中人人议论。
  按理来说,最好要马上站得出去戳穿那一个假的“沈念禾”才是,偏偏她也是个西贝货,说不得还没有假的了解真的究竟是什么情况,况且两家各有势力,自己并无半点能力,裴家也势弱得很,真的争起来,未必争得过。
  可如果由着两家吵完,官司一判,那假的“沈念禾”自然而然就能继承所有沈家、冯家家财。
  冯芸死国,沈轻云生死未知,冯蕉也能称得上死社稷,她虽不是真正的“沈念禾”,却实在不忍心将他们的心血断送了。
  裴继安看她踌躇不定,便道:“你且想一想,明日再答复我也不迟。”
  语毕,同郑氏一齐出得门去。
  沈念禾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忽然记起来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事情。
  《杜工部集》虽然只卖了两三日,可已经传扬得开来,到得今时在文人圈中可谓尽人皆知,那书前还印着自己的“自白书”,就算她不站出去,沈家、冯家人迟早会知道。
  既然已经躲不过了,倒不如主动出面来得更好。
  她拿定了主意,心中暗暗谋划了一番,等到想得清楚,见房中的漏刻已经到了酉时,连忙爬得起来,也不再耽搁,连忙去敲了隔壁裴继安的门。
  ***
  夜色渐深。
  太子周承佑满头满脸都是汗,正坐在床前泡脚。
  他一左一右都跪着一个小黄门,各自拿一方厚厚的大巾子沾了热水给他紧紧捂着膝盖,过不得几息,还未等热气散了,就连忙又换一条新的。
  周承佑的嘴唇发着乌青,却是强忍着并不说话,上下槽牙咬得死紧,几乎要发起抖来。
  反反复复不知换了多少条大巾子,一旁又有内侍不断地添热水,直到周承佑膝盖上的淤青发出来了,站在旁边的老黄门才松了口气,只是仍旧不放心,小声问道:“殿下,还是叫下官去找个医官过来罢?”
  周承佑过了好一会,等到呼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复才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找些外敷药来擦一擦,明日就能好多了。”
  父亲本来就多疑,眼下正在病中,更是想得多。
  他打发自己去跪列祖列宗,才跪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太后拦了下来,此时不知心中多么恼火,若是自己这一处再去叫什么医官,岂不是打他的脸?
  都说天威难测。
  自己监国了这许久,本来已经很碍眼,原来父皇是正沉疴难愈,无法可想,可就在那种时候,但凡有点力气,都要抓着他训斥不停,眼下能动了,恐怕会更甚。
  周承佑的双脚泡得通红,两边膝盖上都是发肿的淤青,足有一寸高,看着十分吓人。
  供着周家先祖牌位的宫殿从不烧地龙,里头也没有炭,今年冬天格外冷,前几日一直在下大雪,今日也是小雪飘个不停,跪在地砖上,同跪在冰砖上也无甚差别。
  幸而看守宫殿的老太监晓事,还给他换了个最厚的蒲团,不然还不知成个什么样子。
  周承佑这一处才把脚擦干了,正要上药,外头明明无人通传,却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陈皇后进得门来,一眼见得儿子的膝盖,眼眶立时就红了,含着泪道:“出了这样的事情,怎的不叫人来同我说一声?”
  一面说,一面上得前去。
  跟在后头的黄门连忙取了一个小药瓶出来。
  陈皇后也不用旁人,接了药瓶过来,亲自给儿子上药,原本立在身侧伺候的人连忙退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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