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须弥普普
时间:2020-12-16 09:22:40

  语毕,又道:“我先去找婶娘,三哥同谢二哥慢慢挑罢,这屯田的图绘并算法我大概已是懂了些,一会回来再同你一起复核算式。”
  口中说着,果然出得门去。
  裴继安看着她转身往外走,嘴上虽然没有说话,眼中的笑意却是更深了,低头先看了两人写的几张纸,也不再去管,却是转去慢慢看起桌案边上篮子里的布料来。
  而另一头,沈念禾甫一出的门,才走进院子没两步,就见自己房间外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还未等她走近,便低声抱怨道:“蠢蛋,怎的出来得这么慢!”
  竟是谢处耘。
  沈念禾有些吃惊,奇道:“谢二哥,大半夜的,外头这么冷,你不去屋子里,站在这里做什么?”
  谢处耘没好气地道:“做什么?你这脑子是属王八的吗,这么蠢?!自然是等你!”
 
 
第144章 延续
  骂完沈念禾王八脑袋,谢处耘才不耐烦地道:“三哥事情本来就多,平日里忙得不得了,你有事没事,别胡乱去吵吵他!”
  又抱怨道:“你什么都不懂,又看不明白,又要问,问来不过是做耍,倒叫三哥浪费许多时间,还要看顾你心情,我看他早已十分不耐烦,只不好意思说,你不是三岁小孩,多少懂点事!”
  沈念禾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原来是面前这一个觉得自己刚才在里头碍眼了。
  她此时对上谢处耘,已是驾轻就熟,也不着急解释,只笑道:“那我下回遇得问题,来问谢二哥好不好?”
  谢处耘本来还要话要教训,被她这么一句话回得过来,登时都有些忘了自己方才打的快要满到喉咙口的腹稿,登时脱口道:“你要问什么?”
  沈念禾便笑道:“我娘是有师承的,我虽没有,只胡乱跟她学了几年,算学上头比不得其他官人拿得出手,好在也解过几道题,算过一些数,原来不晓得的时候就算了,今日看三哥那一处好似有许多圩田图绘,里头多有要核要算的,想着少一人不如多一人——虽是肯定比不上谢二哥,更比不上三哥,可怎么也能帮着搭一搭手吧?”
  说到此处,她的语气越发轻快起来,又道:“因知道是要紧的事情,我也不敢乱插手,只好细细问清楚——谢二哥,既是三哥那一处没有空闲,我下回遇得不清楚的地方,便来问你,妥不妥当?”
  谢处耘张着嘴,好半晌才记得问道:“你娘的师承是谁?”
  沈念禾道:“我唤他作沈师公,他单名一个砚字。”
  冯芸此人生前已经有些名声,等她死国之后,生平事迹更是广为传扬,尤其被宣县公使库《杜工部集》这么一印,又有不少说书唱戏的写了折子,就这么四处一传唱,便是偏远州县不识字的老叟稚子,也有不少听过的,更莫谢处耘还是经手人。
  他终于慢慢回过味来,想起对面这个看起来蠢蠢笨笨的小家伙有一对极出色的父母,她那娘还曾经师从司天监监正苏砚,后者原是朝中难得的算学泰斗。
  这一琢磨过来,原本早打好的、教训她的腹稿就不好再用,甚至都不能说她是来添麻烦的——裴三哥在整理那许多裴六伯从前留下的圩田图绘、文本,里头虽然已是有了详细的方案,却仍待要核查,数字上要算过,地方也要重新去跑几回确认。
  想到这一处,谢处耘便似小时候无意间吃了别人给的拐枣鸡屎果一般,那味道又涩又臭,果然就像咽了鸡屎,嗓子里头糊糊的,十分难受。
  若是点头吧,他于数字、原理上确实并非很懂——三哥叫他背的两册书,有一册就是宣州荆山两岸地理地势,因他看不明白,更是难背,还想着求一求,最好肯给换一本来。
  可若说不同意,这不是在打自己脸吗?!
  谢处耘憋屈得不行,一肚子的恼火无处发泄,最后还是把面子放在首位,只好气鼓鼓地道:“你来问我好了!”
  说完,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了。
  他回得房中,气还没消,看到桌上摆的书,草草翻了两页,只觉得诘屈聱牙,晦涩难懂,心情更是郁闷异常。
  只是他把面子当做命一般,当着沈念禾的面已是答应了,就不肯再反悔,更不肯在其人面前丢脸,只好硬着头皮又看又背。
  背了不过片刻,谢处耘就有些撑不住了,想了想,抱着一线期望转头问道:“三哥,我方才听那沈念禾同你说了半天,她又不懂,问那许多做甚?”
  裴继安虽然不知道这两人在外头有过一场交锋,可一向知道谢处耘的性子,听得他这般说话,转头看了他一眼,道:“就是不懂才要问,况且若是当真一点都不懂,就连想问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你看了这许久书,可有问过我什么问题不曾?”
  谢处耘一时哑然,只好再问道:“三哥,我恍惚间听得说那冯芸是司天监监正的亲传弟子,不过没听槊苏监正还收了她女儿——这沈念禾应当没有正经学过吧?她算学如何?”
  裴继安有心激他一下,便道:“念禾家学渊博,于算学上钻研甚深,比我更为厉害,你算学这样差,平日里若是有不懂的地方,我又不在,可以去问她。”
  谢处耘的脸色难看得像生啃了一斤黄连似的,瓮声瓮气地道:“我问她做什么,我平日里不过算些简单的小数……”
  裴继安却是正色道:“我手里头一桩要紧事,过一阵子应当就要开始办了,此事与圩田、湖田有关,当中不少点要用到算数之法,你若不懂,叫我用谁?”
  谢处耘的心血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叫他想来,自家三哥有正经事,自然头一个是要他上,绝无可能叫他人抢了自己的头筹去。
  只是他热血上头只是一时,一见得边上裴继安桌前堆积如山的书册、纸页,上头的图绘,纸上的算术,登时觉得自己连看都难看懂,更别提何时才能晓得如何去做了,一时便似被人把热乎乎的头摁到雪地下头的冰水里一般,凉得不行,只好喃喃道:“三哥,我实是想要同你一齐做事,可要是不会怎么办?”
  裴继安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拖着椅子坐得近了,道:“我今次想要把荆山边上的圩田修了,当真除却图纸,还要去细细勘探旧堤同地势,当年谢叔叔同我爹为着这事情花了十年的功夫,他二人虽然不在了,我们两个眼下却是都在衙门里头,趁着彭知县还能任个一年半载的,快些把那圩田打理清楚了,才好去说服杨知州,再做州中的……”
  谢处耘眼睛瞪得老大,一下子就想起来小时候见到父亲同裴六伯两个时时同出同入,为同一桩事情卖力的样子,当时不晓得,此时只觉得天底下最好的兄弟也不过如此,再想到三哥今日要同自己完成父辈的心愿,不但是承袭了他们遗志,更像是延续了他们的感情一般。
  他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热血不住往头上涌,便是冰水也压不住,几乎要在脑袋里头滚沸了,急急道:“三哥!我会学的!”
  只是应过之后,又想起一桩事情来。
 
 
第145章 见蠢蛋吃大亏
  谢处耘进得衙门之后,虽然只是跟着裴继安当个差吏,却已经不再像从前只晓得四处混迹的,他听得说要修圩田,马上就知道这必定是个大工程。
  钱、人之类的,以他的脑子还没能想到,却是立时抓住了另一件事,忙问道:“三哥,你同我都去修圩田了,那公使库怎的办?谁人去管?”
  公使库眼下已是宣县衙门的收入大头,今次光是第一批《杜工部集》就卖了近万部,给书铺的价格由二十一到二十五贯不等,除却成本并彭莽那个败家仔拿出去送人的,账上足足躺了十余万贯钱,而书坊外头此时还有无数书商拉着马车在门口排队等。
  此时的状况,不但是一书难求,便是葵街上头的客栈里都住满了书商,连一房也难求。
  为这着许多书商涌入,又带着许多伙计、镖师,叫宣县的茶楼、酒肆生意都好做了不少。
  公使库的书只要继续印一日,钱就能哗啦啦往里搂一日,天长日久,当是连宣县的连商税都能往上涨,同棵摇钱树也无甚差别了。
  在谢处耘看来,此事从始至终都是自家三哥做的,自然应当由他继续管,可一旦提出想去主理圩田之事,谢图、谢善父子肯定会想把肥差搂回来,而彭莽又是个耳根子软的,哄一哄,说不得就当真松手了。
  这叫他怎么能服气!
  裴继安心中不是没有感动,然而更多的却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最后只好叹道:“才说你进益了,怎么一下子眼光就又如此短浅?难道区区一个县衙的公使库,就能把你圈住?”
  谢处耘原还不忿得很,听得这一句话,却忽然像是被打了一个闷棍似的,茫然无措起来。
  裴继安没有再多说,而是另寻了三本书,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道:“看来只背两本书还是太少,叫你有功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索性添多三册,过几天我来考你。”
  谢处耘又是羞愧,又是自责,只觉得果然还是自己鼠目寸光,叫三哥要花那许多力气来带携,然而等到低头看到那垒得足有五六寸高的书堆时,才终于感觉出几分不对来,可要说哪里不对,好似又只能怪到自己头上,一时之间,更是难受得眼泪都快要被逼出来了。
  ——怎么回事?本来只要背两本,到底发生了什么,要背的书一下子就翻了比之前一倍还多??
  果然一旦扯上沈念禾那个蠢蛋,自己就要吃大亏!
  ***
  沈念禾自然不知道有人为了打听她究竟会不会算学,最后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好对着一堆书流眼泪。
  她听裴继安解释之后,又从彼处取了许多文书、手札并算稿回房,当夜早早睡下,次日起来,本是要去同郑氏一起整理行李,却被打发了回来。
  郑氏出门近两个月,回到宣县之后,自有相熟的门户要去走访,对沈念禾的自告奋勇很不以为然,笑道:“你那小细胳膊小细腿的,别在此处碍手碍脚了,等你三哥晚间回来叫他帮着收拾就是!”
  还不忘交代道:“我先去找几个相熟的绣娘,明日你腾出空来,要给你量身,灶台上温了饭菜,中午你取出来便能吃了。”
  说完取了些东西,竟是这般就出了门。
  剩得沈念禾一个人对着那一堆行李,也不敢擅动,正好回去翻阅一回自裴继安房中取回来的文书。
  饶是她看书甚快,碍于着实不太了解水利之事,花了不少功夫,才大概弄明白了今次的事情。
  原来当年咸保、宣县左近以丹阳湖田为主,总计得田十多万亩,田地肥沃,所谓“江南丰、天下足”,其中大半得赖于此地。只是大燕末年,吏治崩坏,守湖田的官员办差不利,偏巧又接连遇得数十年一见的大涝,直把湖堤冲垮,田亩自然也被全数淹毁,此后或为当地豪强所占,或被湖水所没,曾经能充大半内库的官田就这般再不复存。
  等到新朝得立,重定天下之后,已是过了数十载,虽说宣州官员屡次想要重修湖田,递上去的折子从未断过,却总碍于各色原因,最后为能成事。
  当年裴六郎来到宣县之后,见得此地田少人稠,食不果腹者常有,又因西北之地战乱,流民时时涌入,引出纷争不断。
  一则田地乃是百姓立身之本,只有田亩足够,才能把使人安居立业,有所傍身;二则无恒产者无恒心,光脚之后,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可一旦有了田产,便是安防也能轻松太多。
  是以他同谢父一同花了小十年功夫,几乎走遍江南东路,最后结合实际,整理出应对之法,拟要重修圩田,辟回农田千顷。
  只是裴家当时早已没落,裴六郎更是不得天子待见,更兼此事引得朝中一番议论之后,许多重臣以为弊大于利,俱是不肯同意,便一直搁置下来。
  裴六因病而死,死前依旧挂着圩田之事,裴继安此时进得衙门数年,已是暂时站稳了脚跟,便想趁着彭莽尚在,虽是不能重整江南东路圩田,却是可以先整出宣县的圩田。
  他不像其父那般想着一口气吃成胖子,而是打算以小带大,等到宣县圩田有了成果之后,再以新田、赋税所得去说杨知州,由下而上,复请朝中再议,不愁没人为了功绩,去帮忙出头。
  正因裴继安的想法是要做纵连三县,长逾百里的大圩,如果一切顺利,最后所得的田亩当能有十万亩之多,而宣县虽然只是打前阵,最后大圩成型时,却要成为一体,是以开始之前,整体的勘探、设计、图纸等等,全数都要确定。
  沈念禾此时手中持的图纸有两份,一份是裴六郎同谢父两人从前费尽心机,找来的前朝湖田图绘,原来的堤坝、湖田乃是一名唤作沈披的官员所做,设计切合当地,精妙异常,可惜过得百年之后,山川变迁,自然不能依样画葫芦,只好另行改做。
  另一份则是裴继安在父辈修改重做的图绘上,再做修订的一份图绘,看得出来这些年里没少在地头跑,许多数据都做了更正。
 
 
第146章 越鸟屁股
  想要修堤坝、圩田,自然设计最为重要,所有东西都是按着图绘所建,一旦其中出了问题,便如同根子长歪了,再难拨正。
  沈念禾虽然不懂水利之事,可她熟于算学,不能核查其中原理,却能核查其中数字,便细细去看那图绘,一面计算,遇得问题,复又一一记录下来,若是见得有些异于寻常的数字,更是要做好标记。
  除却图纸,新建圩田、堤坝自然也需要人手、钱粮、材料,她便按着裴继安纸上所列的,也不去管他原本所算,只照自己理解,重新算了一回。
  对于沈念禾而言,比起做生意也好,与人应酬也罢,算数自小就是她十分喜欢的一件事,繁琐却有趣,能解出一道难题,更是会有难以形容的成就感,是以一下子就浸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在边上叫唤她的名字,沈念禾这才终于回过神来,抬头一看,窗外站着的却是裴继安。
  对方显然十分吃惊,问道:“怎的半日没有动静?我见厨房里温了饭,菜坐在水上叶子都被焖黄了,是做什么用的?”
  沈念禾犹有些迷糊,口中问道:“什么时辰了?”
  又要转头去看角落里的漏刻。
  裴继安无奈道:“已是申时了,你在此处坐了多久?”
  他口中问着话,看那门并未关上,便走进房中来,见桌上摆满了四下散落的算纸,还随手拿起了一张。
  沈念禾还未从“居然已经申时这么晚了”,“怪不得肚子好像有点饿”,“怎么天黑得这么快”的情绪里出来,就见得站在前头的裴三哥拿了自己放在桌上的算纸,登时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想要去抢,那手伸到一半,猛地觉出不对,忙又在桌上又翻又找,终于寻到几张纸,急忙递了过去,道:“三哥别看那个,那上头乱得很,只是算稿,你看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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