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举着灯笼跟在后面,转头见裴继安正牵着马儿往院子里走,因怕他绊了脚,便拉着郑氏道:“婶娘略等一等,叫我照着三哥进门。”
她声音并不大,却被后头的裴继安听了个正着,还特地抬起头,冲着她笑了笑,温声道:“外头冷得紧,你同婶娘先进去,我这一处看得清路。”
郑氏便站定了等他们两个你推我让,半点也不着急,若不是此时才到家,灶冷火黑的,甚至想要进厨房煮锅毛豆来边剥边看。
正说话间,忽听得里头一阵吵闹,似乎还夹着女子的隐隐哭声。
郑氏唬了一跳,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不敢再等,忙吩咐道:“你看着你三哥,我进去瞧瞧。”
裴继安却是回头把门关了,伸手接过沈念禾手中的灯笼,虚扶着她的背往屋里带,道:“先进去看看,好似有你谢二哥的声音。”
又提醒道:“小心脚下,别绊了门槛。”
许是怕吵到旁人,裴继安的声音压得很低,大冬天的,又因两人挨得近,正是低头说话,语气十分温柔,呼吸间带着几分热气,被那灯笼里昏黄的烛光映得眉眼如玉,十分好看。
沈念禾被他这么一带,莫名地脸上一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他挨着竟是生出几许局促的感觉,忙把那灯笼提了回来,上前几步,口中笑道:“三哥也要留心,我先去给婶娘看路。”
果然连忙追上了前头的郑氏,还特地越前七八步,手中高举着灯笼,做头一个领路的。
裴继安见她一路迈着小碎步,毛氅在后头左左右右一摆一摆的,本身个子又不高,还要甚是卖力地伸手举那灯笼,仿佛做的是什么郑重其事的要紧差使一般,十分可爱,面上就忍不住带出笑来,慢悠悠跟在后头看她在前边跑啊跑。
沈念禾当先进得院子,只走了一小截路,便见中堂门大开着,都不用走进,立时就能看到里头谢处耘同他那生母远远对立,其母廖容娘坐在椅子上,手中捏着帕子,哭得涕泪横流,谢处耘则是攥着拳头,一副正在气头上的模样。
她走在前头,手中举着灯笼,有些进退不能。
那廖容娘犹以为无外人在,放声哭诉道:“你说你要留在此处做那劳什子小吏,虽是个拿不出手的差事,因你喜欢,我也没再拦,只叫你得空时过来瞧一眼你这老娘,难道竟也不成?我生你养你,到你嘴里,怎的最后竟落到半点好都没有?怀你九个月,肚子大得动都动不了,生出来又是个多病的,头那四五个月,没睡过一天整觉,见你手细脚细,只忧心你长不成人,不知四处寻了多少大夫,为你哭得眼睛都坏了,此时仍旧不能见风……”
她还在诉苦,谢处耘的眼睛也红了,打断道:“你说够了没有?”
廖容娘一时哽住。
谢处耘喝道:“你给我滚!”
廖容娘眼泪不停,哭道:“这是什么话!我哪一处做得不对了?世间都说儿不嫌母丑,你瞧你这样子,哪里像个为人子女的,你究竟哪里养出来这样大的脾气,人家通判夫人正同你说话,你甩脸子就走,你小时候又懂事又知礼,怎的跟在裴家才几年,就变得教养全无?”
又试泪道:“叫你爹泉下有知,不晓得会几多伤心。”
听得廖容娘这一席话,谢处耘简直暴跳如雷,抬手指着中堂的大开的门,怒道:“都叫你滚了,你是不长耳朵吗?”
他手中指着,头便自然而然地转了过去,正正对着走在当先,举着灯笼的沈念禾,一时面上神情都变了,显然十分吃惊。
里头廖容娘也察觉到什么似的,跟着看了过来,见得门口处站着一名身批鹤氅的少女,手中提着灯笼,虽是一身素袍,可眉目如画,仪态如竹,比之大家闺秀又多几分灵气,此时正微微蹙着眉。
“谁在外头?!”廖容娘见得门外不远处站了一个生人,也不知道对方听得自己同儿子说了多少话,又会不会往外传,登时紧张得不行,连忙把眼泪一收,厉声喝道。
谢处耘却是比她更为紧张,面上涨得通红,不悦地道:“你鬼鬼祟祟站在那一处作甚!甚时回来的?还不快进来,被风吹成傻子了不成!”
说话之间,后头郑氏也跟了上来。
她不过慢了五六步而已,其实已经把方才里头说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却做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问道:“容娘什么时候来的?这样晚了,今夜就在此处住下罢?”
廖容娘见得郑氏,心中更有些着慌,又看向一旁的沈念禾,有心问她这少女身份,却又碍于儿子就在边上,只好把话咽了回去,想了想,道:“正念着你同裴三什么时候能回来,不想如此凑巧,今日就遇得——你这一处才到家,忙得很,我便不在这里添乱了,等过几日再请你吃席。”
又转头向着谢处耘道:“小耘,你送娘回去罢?”
谢处耘眼皮一翻,一口就要拒绝,然而看到边上站着的沈念禾,又是熟悉,又是陌生,只觉得心中恼羞异常,从未如此丢脸过,不愿再当着她丢人现眼,便一言不发出得门去。
廖容娘急忙跟了上去,还能笑着同郑氏告辞,道:“改日我叫人送帖子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走得出门。
等人走得远了,沈念禾复才小声问道:“婶娘,这个时辰不好回宣州城罢?”
郑氏解释道:“谢家原本在隔壁巷子有个宅子,只是被族人收了去,后头你谢二哥他娘回来,特地找了你三哥帮着给要了回来。”
第140章 自夸
谢父走了之后,廖容娘改嫁,剩得一个谢处耘本是托付给族中叔伯,四处吃百家饭。
饭也不是能白吃的,廖容娘改嫁时虽然给儿子留了些东西,奈何谢家本身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为着自己将来,自然要把金银细软都带走,是以原来的宅子便叫族人住得进去,作为交换。
等到廖容娘跟着郭保吉重新回了宣州,见得那些个族人并不似先前料想的一般悉心照顾自己儿子,自然不肯,只毕竟是前夫家事,不好叫郭家帮忙,正好见得此时裴继安已是在宣县衙门站稳脚跟,便寻了上门。
裴继安把谢处耘当亲弟弟一般看,即便她不提,也打算过一阵子出面,眼下见得廖容娘自己凑了脸过来,便借力使力,叫那族人灰溜溜搬了出去。
廖容娘在郭家掌了这些年的中馈,自己也有嫁妆,手中宽裕,便把那宅子重新翻新了一回,拟要给儿子将来娶媳妇用。却不想谢处耘知晓之后,十分生气,不但轻易不肯再回郭家,连宣县的谢家老宅都不肯回去了,自那之后,只剩廖容娘偶尔带着仆妇过来住上一二天。
此时郭保吉同长子去了京城,次子又在州学读书,剩得一个郭东娘在家,廖容娘说话做事都甚有底气,来宣县住几天也是寻常得很。
沈念禾同郑氏在屋子里说了片刻的话,却不见外头裴继安回来,奇道:“三哥人跑到哪里去了?”
郑氏便道:“怕是在外头收拾行李,你拿灯笼去给他照着路,我去厨房烧些热水来。”
沈念禾应声而去。
她出得正堂,却见院子里头那马车停得好好的,只不见裴继安,倒是前头大门虚掩,外头有人在说话,便举着灯笼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门口,便听得谢处耘的抱怨声。
“问我读了什么书,又问我眼下做什么差事,还问我武艺如何……若是寻常时候,我也不会怎么样,偏那一天给她哄了几轮,气得不行,这才走的,也不似她说的那般甩手走了,说了衙门里头有事……”
又道:“三哥,你晓得我最讨厌旁人强逼我做事,她这般行事,哪里是把我当儿子?便是养条狗也要看看那狗喜欢什么样的吧!”
沈念禾虽是听得没头没尾,可联系前后,也大概猜了出来多半是那廖容娘不知怎的,竟是把儿子哄得回心转意,又叫回了郭家,还请了通判夫人上门做客,似乎是要打算把儿子给她相看。
谢处耘何等傲气,本来同他娘之间的关系已经如履薄冰,被那通判夫人乱七八糟一通问,便似点着的炮仗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撂梁子就跑了。
他娘前头好容易安抚好客人,后头却发现儿子又不肯再理自己,只好追来裴家。
以沈念禾看来,毕竟是亲生母子,况且这谢处耘同个纸老虎无异,他虽然回回闹得很大,嘴上说得十分厉害,好似同他娘廖容娘再不要来往了,可到得最后,还是会给哄回去。
外头裴继安显然也是这样想,他虽没有顺着谢处耘的话说,却也没有反驳,只道:“你已是能顶门立户的人了,怎的行事还这般意气用事?她做得再不好、再不对,也不能当着外人的面使脸色,等回头推了就是,叫旁人知道了,没得败坏你名声。”
同样的话,廖容娘说了,谢处耘就暴跳如雷,被裴继安这般换个说法教训,他却老老实实低头听训,只犹有些不平,道:“三哥,你不晓得,那妇人对我评头论足的,还给她女儿在屏风后头偷看——当我是个蠢的吗!这样的事情,叫人怎么忍?!都打到脸上来了!”
裴继安无奈道:“你难道怕她看?给她看上了,难道当真就要娶?”
谢处耘几乎要跳得起来,恼道:“三哥!”
裴继安便道:“既然最后也是不理会的,何苦闹得这样僵?你这般做事,叫我将来再有同州中的差事,就不敢给你去接了。”
谢处耘“啊”了一声,原本一肚子的委屈同埋怨全数被抛得开去,忙问道:“三哥这一处另有差事与我做?什么差?与张通判有关系吗?”
说到此处,转眼之间,已是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急急道:“三哥!什么差事,叫给我去办吧!这一回去麻沙,廖大哥夸我做事胆大心细,很有三哥从前的手段!你不晓得,我就在那荣大哥家里住着,还晓得给他女儿买糖吃,又跟着他上街巡卫,抓了七八家盗印的,便是荣大哥也说我同三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眼睛利得很,什么魑魅魍魉都别想占得了便宜!”
又自吹自擂道:“我晓得设卡查岗也有被人躲的时候,又不能随便上门去搜人家的书坊,便给钱叫荣大哥请当地道上的兄弟吃喝了好几天,又日日给他们派钱,但凡见得哪家雕版师傅偷偷接了私活,便要赶紧来报,果然没有一家逃过的,临到回来,麻沙里头都无一个刻版的《杜工部集》出来!”
他一面说,一面笑嘻嘻的,道:“三哥,你不晓得,我走之前不是听你的分派去那葵街的书铺上头卖书?家家铺子都不肯认数,仿佛打发叫花子一般要把我打发走,这一回回来,还没到家呢,就有好几家掌柜的过来要请我去吃席,另有那刘家书铺,原本眼睛长到头顶上,这一回围着我‘谢小爷’长,‘谢小爷’短的,那脸又皱,笑得同朵菊花似的,哎呦,看着笑死我了!”
又道:“想不到那沈念禾倒是有这份本事,便是麻沙镇,也上上下下都在说这书呢,只是我这一走,荣大哥那一处未必能撑得住多久,怕是用不得几天就会有人偷着雕版了,宣州那州学里头还有人知道我这一处在公使库,还有偷偷来问的,想叫我给他们弄几部出去……”
此时虽已入春,大半夜的,街巷里还是冻得厉害,谢处耘一边说一边跺脚,却还是说得高高兴兴。
裴继安给他拂了拂肩膀上的夜露,道:“你廖大哥说了,这一回差事你甚是机灵,我是要奖你的。”
第141章 傻乎乎的
谢处耘的得意之情,哪怕隔着一重门,也能从声音里透出来。
他欢欢喜喜地问道:“三哥奖我二十两金子成不成?”
沈念禾本来已是要推门,猛然听得这样一句求,一时有些奇怪。
谢处耘虽然有个做监司官的继父,生母也颇为富裕,可两人都不是会给小孩子大钱花的,而裴家明面上更是穷得连好衣裳都舍不得买,堂中各色家具全是裴继安自己做的,自然不可能给他多少零用。
二十两金子,换成铜钱就是好几十贯,多少人从头到尾做一年,都未必赚得到,而谢处耘吃住都在家里,虽是偶尔出去一两次,却是被管得很严,就是想消遣都没地方花,他要来干嘛?
果然裴继安没有一口答应,而是问道:“你用来做什么?”
谢处耘倒是干脆得很,道:“这回我去麻沙,虽说全靠荣大哥肯使力,可廖大哥也帮了许多忙,一路多亏他打点,又教我做事,正巧我听得人说下个月就是他生辰,跑镖的旁的都不缺,只是时时都少一把趁手的武器,便想叫铁匠给他做杆枪当寿礼!”
“若是寻常铁枪,实在瞧不出什么,我问了人,说是拿金、铜熔得进去,做出来的比起铁枪要更好看,十分得面子!”
又笑嘻嘻道:“三哥,你看我是不是进益了!”
裴继安便道:“他虽说平日里虽然是用枪用得多,其实更喜欢持槊,既是要送礼,索性喊葵街上的铁老二帮着打一把槊吧,你去挑了样子,问了价钱再回来找我。”
再教他道:“熔金子进去自然也好,只是他一向跑镖,你送的礼不能作用,只好在家放着,有些可惜,去瞧瞧能不能漆一层,不要太引人注目更妥当。”
又道:“你一向是个争气的,从不用我操心。”
二十两金子,不管是谢处耘,还是裴继安,一个说要,一个说给,都是干净利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念禾隔墙听得这一席话,不由得暗暗对裴家的家境究竟如何好奇起来。
她虽然听裴继安说过他有两三年功夫都在外头四处经商,赚了些银钱回来,叫她不必太过俭省,然则当时并不以为意——能赚多少银钱?
可眼下来看,也许不是她想的那样少。
另有那谢处耘,平日里虽然不爱读书,嘴巴也毒,可看这样子,却是很擅长同外头市井人物打交道。
沈念禾虽然不认识那廖大哥,可光听得谢处耘同裴继安两人在一处讨论,都觉得做出来的东西,肯定很讨那人喜欢。
不过此时虽是已然初春,大半夜的,依旧冷得厉害,她站了这一会,只觉得风刮得手都僵了,见外头两人依旧说个不停,再等不住,便轻手轻脚往后退了两步,复才用力踩了几下地面,闹出动静来,复才推门而出,叫道:“三哥?”
果然见得裴继安同谢处耘两个站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