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桃点点头,在韩琦的目光注视下,还是把最后一颗盐李干脆地送进了自己嘴里吃了。
“晚了,说不给就不给。”崔桃得意地扬起眉毛。
韩琦不禁笑了一声,然后目光有些怅然,对崔桃道:“包府尹欲回乡侍奉双亲。”
崔桃愣了下,“他父母身体情况不好了?”
韩琦点头应承,“上面催促我们尽快剿灭地臧阁,最晚明天中午我们便该启程回开封府。”
“那这案子还没头绪呢。”崔桃哀嚎一声,立刻行动起来,“我这就去查!”
话音落下之时,人已经蹿到门外了。
韩琦禁不住又笑了一下,转头见韩综来了,便请他落座用茶。
“母亲派人来接我回去,我打算即刻启程。”韩综情绪不高,一脸严肃状,垂着眼眸说话,也没有看向韩琦。
“她刚离开。”
“我便是特意来找你道别的,她那里你替我说一声。”韩综说完便起身对韩琦做了道别礼,立刻走了,像是躲什么瘟神一般。
韩琦也没多计较,他转身的工夫,听到脚步声,便回头看向去而复返的韩综。
“你们没定亲吧?”韩综问。
“没有。”
“那这次我不会因你厉害,便不敢比试,先放弃。”韩综脸色更加严肃,目光甚至有几分阴沉,“这世上能让我牵肠挂肚的人没几个,她是我最在乎的那个,所以我不会轻易放弃。”
韩琦一直不解韩综当初为何要模仿他,在自己的食指上刺青一颗假痣。如今听韩综之言,他略有所悟了。
原来是,东施效颦。
“她说过,便是失忆了,在见到我时也能感觉到心里难受。等有朝一日她恢复记忆了,情形必不会如今天这般。”
韩综说完这些话后,便立刻拂袖而去。他不需要韩琦回应他什么,他只需要坚定自己心中所想即可。
韩琦渐勾起嘴角,却也没再去看韩综一眼。
……
时间有限,崔桃只能趁着明日出发之前,尽力把案子多查出一些线索,实在查不明白,后续的事宜只能让崔茂自己来了。
崔茂将衙门的点卯册子递给崔桃,跟崔桃道:“姚仵作近半月该当值十三天,却请假了六日,不是他生病,便是其妻生病。我觉得这里有点异常,倒不知算不算是线索?”
崔桃拿来细瞧,确实如崔茂所言,这请假理由不是姚仵作头疼脑热闹肚子,便就是他妻子头疼脑热闹肚子。这总生病可不算小事儿了,加上人是中毒而死的,身体方面的问题肯定更加引人注意。可是之前她在问询沈氏等人近来他们的夫君都有何异常的时候,却没听沈氏和其他人提及此事。
“重要线索,爹爹洞察细致!”崔桃随口赞一句崔茂,便拿着点卯册子匆匆去了。
崔茂呆愣在原地半晌,有些激动地摸了摸自己发酸的鼻子。这么久以来,他终于从他的女儿口中听到了一声对他的赞美之言了,她夸人的声音还怪好听的。令他现在都还浑身发热,激情澎湃,干劲儿更足了。
崔桃问过沈氏,也向孔氏等人求证。
姚仵作近半月身体情况确实良好,并且每日都按时出门说要去当值。沈氏一直以为他每天出门都是去衙门做事,根本不知道他请假的事儿。
崔桃由此联想到其余四名死者,分别到丁大郎、李三郎、曲二郎和齐五郎做工的地方询问,可巧了,五人虽然请假的理由各有不同,但请假的时间一致。崔桃还顺便查了跟他们同桌但唯一活命下来的邱大郎,他也同样在这六天请假了。
案情有眉目了。
这六人在同样的时间请假,到底做什么去了?
崔桃让衙役朝这方面细查。
她则回福田院,在妻子们身上问询线索。
最亲密不过枕边人,而且女人心细,多数都比较容易感知到自己丈夫身上的变化。
“烦劳诸位细致想一想,这事关揪到真正的凶手,也可洗脱诸位的嫌疑。”
崔桃坦白告知孔氏、尤氏等人,现在她们身上的嫌疑都很大。因为刚巧是中午,刚巧是她们丈夫那桌的蘑菇出了问题,刚巧她们又都在厨房管做菜,与各自的丈夫还都有矛盾。
崔桃拿出毒蘑菇来,给她们几个人瞧,问她们有谁认识。
“这蘑菇我认得,那会儿我初来福田院在厨房帮忙的时候,主管做饭的陶大娘是本地人。她带我去山上采蘑菇的时候,告诉过我这蘑菇有毒。后来我们一家子人上山采蘑时,我特意跟所有人嘱咐过,这蘑菇有毒,吃不得。”孔氏道。
沈氏忽然想起什么,对崔桃道:“好像有几天,就是崔娘子说他‘假做工真请假’那几天,他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特别脏,尘土多,还粘过一个苍耳,衣服都刮破了。我还笑话他哪像是去衙门验尸,更像是上山掘尸去了。”
孔氏:“这样说来,我家的也是,他是在米铺做活儿,身上本就容易脏,这倒看不出什么。不过有次他回来,采了不少野果给孩子们吃,都熟透了,酸酸甜甜的味儿还不错。他说是去城外搬粮回来的路上,遇见就采了。”
但其实丁大郎采野果那天,跟米铺请假了,所以并不是什么在运粮的途中路遇野果。
“各村子通往安平城的路,都是时常来往走人的,并不偏僻。如果路边真有什么好吃的野果,早就在没怎么熟的时候,就被路人提前打下来采干净了,哪里会等到熟透了让他采?别说路边了,便是山上的到时节了,但凡出野菜、蘑菇的地方,都会被附近的百姓及时采光了。”
自小就居住在本地的衙役告诉崔桃,安平附近的山并不算多,所以到时节出产点什么东西,大多都会在第一时间被采摘干净。
经孔氏、沈氏讲过之后,崔桃回想起她查五名死者衣着的时候,并没有在死者身上发现特别的线索,并没有灰尘,更不要说发现什么苍耳、刮痕之类的情况了。
不过案发当日,正逢他们五人都在正常做活,都没有‘请假’。
“可也巧,昨儿早上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穿,鞋也是。前一天晚上他还难得干净一回,好生洗了洗。往日他干活累了的时候,就带着酸臭味儿上床。哎呦那味儿,可真叫人受不了,非得我踹他下去才晓得洗。”孔氏道。
“我家的也是,换了身干净的。”沈氏道。
尤氏想到曲二郎,便禁不住咬牙万般嫌憎道:“他好像也是!”
李三郎和齐五郎都是自己住,没家人在。不过这也有优点,有妻子的,他们脱下的衣裳都被妻子给及时清洗了。李三郎和齐五郎换下来的衣裳则还丢在屋里头。
二人的衣服和鞋子都灰土大,裤腿上沾了些‘鬼针’还没拔干净。鬼针是鬼针草的种子,人在山上走的时候,经常会在不知不觉中粘上一些在衣物上,看起来就像是一根根立起来的扁针插在上头,因而得名叫鬼针。其粘衣服的本质跟苍耳类似,只是形状不同罢了。
六个人经常请假,跑去长着苍耳、鬼针以及有野果的地方,不知道做什么。不过五名被害者都在被害的当天早上,好似约好了一样,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一两个人这样做,或许是偶然,五个人同时这样做,似乎是想都要在衣着上体面一些,一起做什么事儿或见什么人去?
崔桃凭记忆回想,昨日邱大郎的衣着也是干净整洁的,他应该也跟这五人一起。
现在基本上可以把邱大郎列为第一嫌疑人了。
崔茂本打算按照衙门查案惯例,直接拿人之后,先搜查一番,再拷问一番得证供,却被崔桃制止了。
“若真为罪犯,受刑是他活该。但倘若真存在巧合无辜的情况,岂非成了严刑逼供?爹爹当做清官为百姓谋福,可不是做蠢官草菅人命。”
这要是换做以前,听崔桃这样跟自己讲话,崔茂可能立刻就跳脚了。现在他就是乖乖地点头应和,马上依照崔桃的提议,派人暗中监视邱大郎。
“若凶手真是他,他既然已经迫不及待杀了五人,要不了多久肯定会有所行动。我猜免不了是为了一个‘财’字。”崔桃另外告诉崔茂,最好查一下安平附近可有什么大户人家的坟墓被盗,特别是近来新下葬,且葬在荒山野地的。
崔茂愣了愣,“你是怀疑他们在盗墓?”
“不然附近的山里头还能有什么宝贝?不是墓,就是矿了。若一个人为财杀死另外五个,必然是这财已经到手了,不需要另外五人再继续出力。
若是矿的话,仅凭他们几个的能耐,如何会在短短六天时间内采矿提炼成功?便是官府采矿,都没有这么快的。”
崔茂赞同地点点头,很佩服女儿的思虑。
“昨天五名被害人外加邱大郎同时换了干净的衣裳,爹爹觉得是为何?”
“莫非是有什么东西挖到手了,他们打算出手?去见什么人?”崔茂揣测问。
崔桃:“他们既然没有在白天请假,想来在晚上约了人。不过五人身亡,我们令福田院所有的人禁止外出,邱大郎肯定也见不着那个人。至于他们挖到的宝贝,说不准在哪儿,如果不在福田院,贸然搜查就会打草惊蛇,想再抓邱大郎现行就难了。”
崔茂点点头,与其冒险去做可能扑空的事儿,倒不如静心等候,一击即中,直接抓个现行。如此便是证据确凿,凭他怎么翻供不认罪都不可能了。
崔茂不禁佩服起崔桃断案的想法,非常清晰透彻。也算是亲身体验了一把,为何他的女儿会被那么多人看重。倒是他这个迂腐之人,在别人高看的自己女儿的时候,却一再贬低看轻自己的骨肉。
崔茂哽噎了下,看着崔桃,支支吾吾。
“爹爹若想道歉的话,还是免了。”崔桃淡然而冷静地看着崔茂,“我这人不大爱去听人说了什么,我更爱看做了什么。其实在什么都没做到之前,爹爹还不配道歉的。道歉有用的话,还要律法作甚?”
崔桃自然不会因为崔茂的一时的醒悟、一时的改变就会去心软感动,怕就怕狗改不了吃屎,多少渣男在前一刻还爱得死去活来发誓‘你是我的唯一’,转头就嫖娼出轨一条龙服务。
崔桃对崔茂利落地挥了挥手告辞,便从衙门返回崔家。
刚说了道歉没用,这便又来了一位跟她道歉的人。
崔六娘崔桥捧着一个颇有厚度的册子,正站在崔桃房前等候。她身后带着六名丫鬟,都老实地低头立在她身后,乍看还有几分排场。
一瞧崔桃来了,崔六娘马上迎过来,讪讪地举起双手呈上册子,跟崔桃郑重道歉。
“七姐经历了那么多惨事,我却丝毫没有同情仁善之心,拿着七姐当年‘离家出走’的事儿做话柄,使劲儿嘲笑七姐。便是七姐后来得了太后和官家的褒奖,我却还是因嫉妒,说话阴阳怪气,还想拉着大家一起鄙夷嘲笑七姐。”
崔桥随即表示她写了忏悔书,还誊抄了五十遍,让自己长记性。
崔桃恍然这才明白为何她的悔过书会这么厚。
“没事,你回吧。”崔桃道。
崔桥讶异地看一眼崔桃,忙问:“七姐是不打算原谅我了么?我给七姐跪下道歉!”
“看来你听不懂人话,我让你回去。”崔桃再度说到。
“我——”
崔桃回屋,崔桥却跟着进来了。
王四娘和萍儿正备了一桌小吃,等着崔桃回来品尝。二人见状,打算先把吃食撤下,崔桃当然不允许。
桌上有本地特产的白山药做成了炸山药丸子和山药枣泥糕,还有芝麻煎堆,冰糖银耳安平梨。
崔桃正觉得有点热和口渴,就先尝了这冰镇过的冰糖银耳安平梨。里头用到的是安平本地特产的一种黄皮梨,果肉洁白,质地细腻,因松脆多汁,所以熬出来的梨汁风味更浓郁。软糯的银耳就浸泡在这梨汁其中,冰冰凉凉的,入口的时候堪称爽绝。
崔桃吃得停不下来,到第四口的时候,才想起来崔桥还没走,还拘谨地坐在她的对面,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
“你除了时不时地在人耳边说两句搔痒招烦的话外,也没干什么坏事,所以入不了我的眼,真不必特意跑我这里来,这般郑重其事地道歉。”
崔桃说了第三遍赶人的话粥,依旧颇有胃口地将碗底的银耳梨子都吃干净。
崔桥的眼泪顿时就出来了,她低着头捏紧手里的册子,便起身再度跟崔桃道歉,感慨是自己打扰到她了,是她不对。
崔桃发现崔桥赔罪之后,还是站在那里不走,闷闷低着头。既然已经意识到‘打扰到她’了,为何还不走?
“我想好生给七姐赔罪,像九姐跟七姐那样,也和七姐交好。”崔桥解释道。
崔桃:“我跟九姐关系并不好。”
崔桥:“那我们呢,我和七姐同是三房的姊妹——”
“你先前不是刚忏悔了自己诋毁过我么?我岂可能跟变脸比变天还快的人,瞬间变成好姊妹?我不信这个道理你不明白,你特意来强求此事,目的为何?
我明日便回开封府了,一留不在家中跟你抢衣服首饰;二不会跟你抢祖母的宠爱;三嫡庶有别,怕是夫婿也抢不到一起去。真不必跑我这来拿一本忏悔书,哭哭啼啼做给人看。祖母留你在身边,是瞧着你顺眼,得她欢心,可不是瞧上你‘作’了。”
“我没这个意思,七姐误会了。”崔桥慌忙摇头道,哭得稀里哗啦。
“她老人家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女人没见过,你当你这点小招数她看不透?平常是小事不值一提罢了,只当你是个孩子,没所谓。但你真要是做了什么值当她老人家特意提的事儿,你的宠爱也就到头了。”
崔桥听完崔桃这番话后,眼泪落得更凶,转身就告辞。
王四娘和萍儿立刻就拦住了崔桥的去路。
崔桥愣住,泪眼婆娑地回头看向崔桃。
崔桃咬了一口香脆的芝麻煎堆,嘴角还挂着芝麻,便用修长的手指沾一下,送进嘴里,“你最好想清楚你该以怎样姿仪出去,不然今儿这事儿可就不是你运气好,我不想跟你计较了。”
崔桃的言外之意,如果崔桥这样哭哭啼啼跑出去惹人误会,那她一定会跟她计较,把这件事理论清了。那到时候,就要看崔老太太会选择谁了。再傻的人也知道如今这境况,崔老太太会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