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回到空白一片只有和尚于中心打坐的空间中,不知道自己是潜行成功,只是和尚的识海里没有别的,还是自己潜行失败无法再深入和尚的内心,谢薇有些气馁。
这个和尚的识海实在是太单调了,她完全找不到他内心的欲求。……他难道真的一无所求?
不,不可能。
绕着眉眼凛然、对周遭一切一无所察的和尚转了两圈,谢薇眯细了眼睛,仔细打量着和尚那张艳丽中透出冷漠的脸。
但凡有思想,就一定有欲求。想吃东西、想喝水、想睡觉。想和其他的活物交流,想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想获得巨额的财富,想独占绝世的美人,想做天下之主。想人间没有饿殍,想灭尽诸恶,想踏破虚空白日飞升……
如果是佛,佛会想要什么呢?
让天下苍生都信佛吗?
这一瞬,或许是谢薇的错觉,她好像看见打坐的和尚眼皮跳了一跳。
谢薇对着和尚一怔,复而一笑,碧色的眸中闪过一丝魔媚。
她怎么给忘了呢?她第一次进入和尚识海的时候,和尚正在诵的经文怎么说的来着?
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
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
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
看,佛,也是有欲的。
欲以佛的智慧点化凡人,使凡人得渡苦海,那也是欲。
谢薇转身幻化,再睁眼时已成了手捧锅灶餐具的佛门伙夫——背锅飞天。
背锅飞天脚尖离地,旋舞于空。随着飞天.衣袂一抖,更多飞天背锅而现,瞬息而至,佛影浩浩荡荡。
飞天既来,十一位佛弟子亦随五百株花树而至。佛弟子各乘坐骑,有琉璃大山,有五百青牛,有五百孔雀,亦有五百金翅鸟与五百六牙白象。众佛弟子周身携风带雷,所经之处异香扑鼻,诵经之声阵阵。
漫天神佛垂眸结印,阵阵宝光交相添辉。如此壮美绚丽的景色之中,一直孤立于识海之中不说不笑不动的和尚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睁眼就看到漫天神佛的和尚有些发懵。他一时无言,说不出是震惊困惑,还是难以置信。
他只是起身,朝着诸天神佛低头立掌,宣了声佛。
“阿弥陀佛。”
见自己的幻术有用,谢薇按捺住心头的狂喜维持住自己的幻术,套着背锅飞天的马甲向着和尚飞去。多亏在上一世看了不少特效电影,她搞出的这漫天神佛的幻象还挺有模有样的。只是她修为实在不高,在他人的识海使用这种大规模幻术她坚持不了多久。速战速决是她唯一的出路。
飞到和尚的面前,谢薇学着在庙里见过的菩萨像垂眸下瞰,遥指空中佛光璀璨的十一佛弟子,并不吱声。
没办法,她又不懂佛不学佛,一开口就得穿帮露馅儿。她只能用肢体语言试图告诉和尚:这位您赶紧去追前头那十一位,那十一位那里说不定就有你追求的、能够令众生都变得智慧慈悲的终极佛学。
和尚并未立刻如谢薇所想的那样立刻朝着十一位金光璀璨的佛弟子而去。他站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飞天,目光澄明智慧,带着一种让谢薇头皮发麻的通透。
这和尚是怎么回事?平时不都是一副脑袋空空的老妈子样么?
谢薇从未见过和尚的这种表情,被和尚瞧得那是一个心里打鼓浑身冒汗。
幸好和尚动了,不是后退而是上前。
屏着呼吸差点儿没把自己给憋死的谢薇心下一松,鼻翼微动轻吐浊气。
和尚却在这时候停住了脚步,立在了谢薇的面前。
“你……这位施主,你是何人?”
带着点沙哑,醇厚而平和的声音平时很能抚平谢薇的烦躁。可同样的声音此刻听在谢薇的耳朵里却如同雷鸣。
刚呼出去的那口气还没呼完,人就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冷气。行动比脑子转动的速度更快,谢薇来不及思考脚下已经飞速后撤!
可这里不是别处,是和尚的识海。和尚不用踏出一步,只用伸手就可以够到电光火石间已经退出十丈远的谢薇。
“施主为何要逃?”
和尚好脾气地问着,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拉住谢薇。然而谢薇不光动弹不得,身上的幻术连同周遭神佛幻影都在瞬间瓦解。
谢薇不情愿地意识这就是识海之主与侵入者的差距。在他人的识海中,她是蝼蚁,而识海之主是识海的唯一神。
蝼蚁想摆布唯一神,这是多么可笑又多么的不自量力啊!
作者有话要说: 漫天神佛的描述参考了@张博力如何看懂敦煌壁画·须摩提女请佛·的视频描述。
这位博主《如何看懂敦煌壁画》系列和《如何看懂清明上河图》系列的解说都非常有趣,咕咕每次看都可以涨很多姿势!感兴趣的小可爱一定要去看看啊!
第8章
和尚知道自己是一名僧人。
和尚也知道“僧”这个身份对于自己来说必定是极其重要。
毕竟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世,自己的来历。却独独在第一时间想起自己是个遁入空门的僧人。
换作其他人发现自己失了忆,只怕不恐慌也得惶恐。他倒好,明明对周遭一无所知,却还能心平气和心无外物地打坐诵经。而经文这种东西就像是刻在了他的魂魄里,他不用刻意去思考回想,只要张开嘴经文就会擅自从他的嘴巴里冒出来。
问题在于,和尚也仅仅是“知道”自己是一名僧人。他在“僧”这个身份上找不到实感,也找不到归属感。
和尚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是“僧”。
他不能理解自己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态选择了去做“僧”。
诚然和尚明白自己是少年出家,出家是为了救人救世。可他一个前尘尽忘的人哪里能体会一个心怀大愿的少年人的想法?
但事到如今,让他选择以“僧”之外的身份去走别的路子,他又光是想想就觉得格格不入。
左边是踩上去没有实感的僧路。右边是从来没有走过,每走一步都会觉得别扭的陌生路子。两条路摆在面前,选熟悉的路总归是稳妥一些。再说,多走走僧路说指不定就能找回自己属于佛法僧的那颗心了不是么?
和尚是这么想的,因此这些天他一直在用僧人的方式、或者说是他认为僧人应该有的生活方式生活着,试图去做一名合格的僧人。
如果是僧人,必定会日夜修习,钻研佛理吧。所以和尚每日都会早起晚睡地打坐诵经。
如果是僧人,必定会崇拜佛祖、祈求佛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进而点化自己吧。所以和尚捡来木料、找来香草,打算雕一尊木佛出来以烟火供奉。
无论是打坐诵经还是雕佛造香和尚都做得很顺手。但和尚想要找回的感觉一次都没有浮现过。
不是和尚没有耐性,这么几天的蹉跎就足以让他心焦气躁。实际上他的心平和如水,根本不起波纹。然而正是这种死水般的平静让和尚多了一分真情实感的迫切。
对于自己真正关心的东西,人是没有办法保持死水般的冷静的。越是能客观地审视自己,就越发说明人没有投入。
和尚就像一个旁观者在客观地指导着自己行动,并为自己的行动打分。于是他很快就明白了,现在的他只是顺着僧人的惯性在模仿僧人行动。
他并不是真的拥有一颗慈悲为怀的心。
证据就是他救的那只小狐。
虽然他为救小狐做了很多,但就算他出门一趟回来发现那只与他日夜相伴、会用尾巴轻轻缠着他的手臂撒娇的小狐已经死去他也不会伤心。
他只会平静地为小狐念上几遍往生咒,再挖个坑让它叶落归根回归大地。仅此而已。
和尚厌恶这份平静。
他害怕自己一直这么平静。
在看到离群的飞天从漫天神佛中向自己飞来的那一刻,和尚萌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他眼中的离群飞天既是飞天,也不是飞天。这个飞天身上有着奇异的频闪,每次频闪他都能从飞天的身上看到一个陌生女子的影子。
和尚与女子素不相识,但看到女子的那个瞬间,和尚就知道他一定是为了她而生的。
她是他的使命,纵然他记不起自己的过去,但他的未来一定是与她联系在一起的。
所以和尚问披着飞天外壳的女子:“你……这位施主,你是何人?”
女子并未回答,只是想逃。和尚便下意识地出手拦了女子,问她:“施主为何要逃?”
他分明没有恶意。
女子身上的飞天外壳随即融化。那没有活物气息的漫天神佛也消灭殆尽。和尚恍然了悟:自己不想看幻影虚像,所以这些幻影虚像便全都消失了。
于是和尚再问:“施主所求为何?”
焦虑恐慌的女子没有回答,与之相对的是和尚与女子所处的这个空间突然倒映出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
这些画面里有女子从剑修手下死里逃生,有女子看见漫天大火,有女子穿过衣冠冢爬上山崖,有女子立于崖边竖起中指高声咆哮,还有女子从万仞绝壁上纵身一跃。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为什么我得死在这种地方呢!?凭什么我什么都还没做成就得死呢?
王八羔子想要我的命,我就得没命?天底下哪里有这种道理!
我想活!我想活着!我还想活下去,为我的姐妹们报仇!!
女子心中的声音顺着那只被和尚握住了手腕的手传进了和尚的心里。和尚感受到了她跳崖时的绝望与不甘,同时也为女子那强烈的求生欲所震动。
怔然的表情只持续了一秒,和尚在女子看怪物一般的眼神里松开她的手腕,慈悲垂眼。
“原来如此。”
和尚总算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是“僧”。
只要这世间还有女子这样的人,他就永远会是僧。这就是他的道,他的无上心。
一枚刻印在识海最深处的佛印骤然亮起,和尚如梦初醒。
他就像是漂在水里沉沉浮浮浑浑噩噩的人,一脚踩实在了地上。
须弥山金光琉璃塔中,正为慈航护法的莲华惊见慈航肩头一震,嘴角一缕鲜血蜿蜒而下。
“慈航……!”
莲华不知慈航在识海中.出了什么问题,又不敢贸然进入慈航的识海以免刺激到慈航的神识。他吃力地撑住慈航摇摇欲坠的身躯,却见慈航带着一丝欣慰睁开了眼。
“慈航?”
慈航摇摇头,并未向莲华解释自己的化身找回了无上心,从而激活了自己留在他识海中的一枚佛印。
无上心重归,佛印亮起,慈航与化身之间重新建立起了联系。可慈航的识海遭心魔污染,纵使他方才第四次击退心魔,心魔也只是一时蛰伏。慈航若此时分神到化身身上,化身的识海必然也会遭到污染,继而使得心魔又多上一个复生之处。
是以慈航并不准备分神到化身身上控制化身。化身便是他自身,他了解自身,便也了解化身。既然化身已然找回无上心,相信有没有过去的记忆,化身都会受到无上心的驱使去做对的事情。他不用过于担心。
倒是另一件事——
“……莲华,鸠兰夜那边,如何了?”
“并无动静。”
莲华见慈航脸色稍霁,便松了手让他自行坐稳,自己从袖中拿了方白帕递给慈航。
慈航没接莲华的帕子,他拿僧袍抹了抹自己的嘴角,笑道:“没有动静怕就是此刻最好的动静了。”
莲华微叹一声,颔首算是同意慈航的话。
鸠兰夜便是那吞噬了慈航金身的魔将。
当年魔尊在魔族大长老的暗算下殒命,尔后魔族大长老又在大战中为慈航所灭杀,之后魔域群魔无首,本就谁也不服谁的众魔将直接开打,闹作了一锅粥。
妖修向来与魔域走得近,魔域这般内战自然也殃及到了众妖修。不少魔将打不过其他魔将就去祸害妖修。大战中魔域屡次败在佛国弟子手下的锅也被扣到了妖修的脑袋上。不少大妖小妖死在魔将手下,有的甚至举族被灭。
慈航倒是想阻止魔域混战,但魔域并不隶属于修真界,魔将魔人没必要听慈航的话行事。慈航的菩萨心肠只被当成是别有用心,不少魔将甚至当着佛国弟子的面直接骂慈航这秃驴手伸太长,竟想干涉魔域内政。
之前为阻止大战,以须弥山为首的佛国弟子是倾巢而出,不计代价。可惜去者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这其中还包括了伽蓝尊者。
整个佛国,大尊者只余三位,尊者不满十一。伽蓝尊者的陨落对须弥山和整个佛国来说都是莫大的损失。而伽蓝与慈航本就理念不同,伽蓝陨落后伽蓝的支持者见慈航还想对魔发无上心,自是大为不满。
慈航若再坚持己见,在魔域分裂之前佛国就要先分裂了。无奈之下,慈航只能依大尊者须菩提所言,将自己关入禅房之中入定静心。
慈航这一入定就入了八百年。入定中他偶然参得天道玄机,开始逐渐能看到一些尚未发生的天机。
能窥得天机似乎是件好事,可天道并不会时时都让慈航看到天机,更不会让慈航了解天机中所含因果。慈航修了那么多年的心,哪儿能不明白自己窥得的天机片段兴许颠倒了因果,而自己若是插手,未必不会将事情推往更坏的境地。
可不能看到天机便罢,既然已经看到了天机,慈航就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慈航并非全知全能,他只能保证自己全力以赴,却不能保证颠覆天机的结果如何。
上一次入定,他看到了三段天机。
一段是天狐降世,一段是魔将鸠兰夜杀得血流成河,终是一统魔域。
为了阻止天狐降世,慈航遣化身下山。慈航将金身予鸠兰夜啃噬,当然是希望鸠兰夜能遵守约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如果鸠兰夜不遵守约定,那么在吞噬慈航的金身之后,修为大涨的他应该会更为轻松的一统魔域——魔域以实力为尊,正是因为魔将们都认为自己不比别的魔将差,这才会奋力拼杀至血干力竭。倘若鸠兰夜以碾压之势君临,众魔将自知敌不过他,那魔域就能少上一大群上赶着找死的魔将魔人了。
鸠兰夜并非没有脑子的魔,否则当初慈航也不可能与鸠兰夜秉烛夜谈。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尊者真是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