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肖看见田中的景象,便让九腿蜘蛛停下:“这些人是谁?”
乌石也在不停擦汗,他远远望去:“这些是属于贵族的奴隶,他们在耕种贵族的庄稼——王都外这些田地都属于贵族。”
奴隶,是比平民还要低贱卑微的存在。在大多数人眼里,奴隶根本不算人。
越靠近王都和贵族盘桓的地盘,这些明明是人的模样,却已经被折磨得不像人形的奴隶就越多,他们的身影埋在庄稼中,像一根根长到枯槁的稻草,腰弯得极深,仿佛要埋进田埂里。
“神明需要信徒,这些奴隶不属于他们的信徒么?”
唐肖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把水罐留在这些奴隶结束劳作回来时会看见的地方。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曾想过这个问题。”
乌石忽然开口,他神情有些矛盾,但还是说话的勇气战胜了犹豫,“同样都是神明的子民,为什么有些人终日饥寒贫苦,在山脚下与凶兽为邻。而有些人却生下来就是贵族,在王都里衣食无忧?”
“外婆一直拒绝和我谈这个话题,她一生都虔诚地信仰神明……然而当她离开我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神之爱,也分三六九等,会因为信徒的身份地位而产生区别。”
乌石的语气有几分自嘲:“在神明眼中,如果信徒是贵族国王,或者是纯洁美丽的少女和少年,那么他们就会施予更多的关注和慈爱。他们有时甚至会化为凡人与美丽的公主约会,和勇猛的骑士交往。如果他们开心,还会挑选一些最纯洁美丽的孩子成为神使,允许他们有进入神国侍奉的资格。”
“但若信徒是年迈又贫苦的老人,愚蠢又木讷的平民、懒散又丑陋的女孩,甚至是最底层的奴隶,神明便会忽视这些人。如果我们表现出炙热的信仰,神明甚至会恼怒——哪怕我们拥有相同且纯粹的信仰。”
“可是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他们不是国王和贵族,不是公主和骑士。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充满缺点、愚蠢又平庸。每当我看见有骑士驱赶奴隶从村庄旁经过,我就会想:究竟是神明更失望,还是我们更该失望一点呢?……当然,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
安吉听得认真,不由问:“为什么不想了?”
乌石回头笑:“因为我要填饱肚子,神使。自身难保的人怎么去思考呢?”
安吉沉默了一会儿,从蛇皮背包里取出一块腌肉扔到乌石怀里,“继续思考,同志。”
这些天被唐肖引领下,他们越来越擅长用“同志”来互相称呼,一开始是新奇,后来则是习惯,并且总觉得这个词好像在嘴里有点什么不一样的意味。尤其是当众人偶尔“越界”讨论关于神明的话题,都会心照不宣用同志互相称呼,仿佛他们既不是信徒也不是神使,而是某些局外人一样。
这种对待信仰的散漫态度也影响到了安吉。她已经彻底不耐烦于维持虔诚神使的人设,从一个穿着纯白裙子赤脚的少女,演化成了一身蛇皮防具和武器,听到奥林匹斯就翻白眼的手工爱好者。每天的乐趣除了做篱笆打手工,就是听乌石讲故事。偶尔兴致上来,还会分享一点上辈子在奥林匹斯了解的八卦。
自从不再隐藏她是重生的事情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安吉言语间对待神明的态度也从虚伪的恭敬变成了直白的讽刺,如果不是顾忌某个神万一心血来潮观察信徒,她估计能带大名全部吐槽一遍。
对于神使的改变,众人却都接受良好。自从有了小石村的魔幻经历,大部分人已经能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之后出现的几次小危险甚至没用唐肖出手,就已经率先解决,还增加了不少粮食补给。
唯一的一点意外,就是在一个太阳炙热的午后,他们又遇见了塞波。
这次的塞波衣衫褴褛倒在路边,不知是渴还是晒得已经脱水,乍一看像是没了大半条命下去。
被救醒后,塞波痛哭流涕了半天,然后灰溜溜又沉默地回到队伍里。这次却是实打实地老实了不少,终于不再像以前一样用愤愤不平的眼光看人,只是怎么也不肯说这两天他经历了什么。
此时,走在两边都是庄稼的泥土大路上,看见四周正在劳作的奴隶,塞波仿佛想起了什么,有些激动地指向前方,“这里!……到了!”
“到了什么?”
“穿过前面的树林和一条河,在转过去就是王都!我们到王都了!”
……
沿着塞波所指的路线,果然没过多久便见到了标志性景物。当黄昏逐渐爬上天边,一座巍峨的城池也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多铎王国的王都,北方大陆最繁荣之地,也是他们此行最近的目的地。
只有在王都所有贵族和骑士的见证下,由国王亲自验证祝礼,神使才能得到足够的兵力支援前往奥林匹斯山。
再看见这陌生又熟悉的地点,安吉竟有几分恍惚。鲁萨则是整个身体微微发抖,眼中透着说不出的惶恐与忧虑。而其他人,则是兴奋中掺杂几分茫然,不知不觉便靠近了城门。
一行人无论是行头还是打扮都十分惹眼,因此立即被守城士兵发现,全副武装的士兵冲上来将他们拦住。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来自哪里?拿出你们的凭证!”
为首是一个高大骑马的骑士,厚厚的铠甲内声音肃杀。他示意士兵将唐肖一行人团团围住,并严厉喝道:“打开你们的包裹!谁允许你们带着怪物进城?”
他口中的怪物,自然是指唐肖座下的九腿蜘蛛。士兵们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魔物,神情一个个如临大敌,几乎直接就把众人当做敌人来看待了。
唐肖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径直下了蜘蛛走到骑士面前,摘下斗篷,露出黑发下的面容。
“我乃贤者,护送新任神使来到王都,请见国王。”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二更)
贤者和神使一样, 在这个世界有着特殊的地位。
他们无论出入任何国家, 都不必受到地域和身份的限制。如果是大贤者, 连国王都要对他们十分恭敬。只是贤者的行踪常常神秘不定,很少有人能找到他们隐居的位置。
直接来到城门口,大摇大摆说自己是贤者的,骑士长还是第一次见到。
更何况, 还是一个年轻的少女……
骑士长不易察觉地拧了下眉头,没让眼中的轻视和不快流露出来。
他虽然没有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但他知道,当“贤者”和“神使”这两个身份凑到一起, 一定是极为重要的情况——至少表面上一旦处理不当, 是他承担不起责任的那种。
“不知道哪位是新任神使?”
刚刚还坐在九腿蜘蛛拉的撬板上,一手握着腌肉一手打磨石片的安吉沉默了:“……”
她要是知道会直接撞上护卫队, 死都不会用这副模样进来!
安吉费力地将脑袋从木头盔里拔出来,刚要找回上一世忽悠人的感觉,却见到唐肖一挥手, 把一脸懵然的乌石拽到了前面:“就是他,他就是新任神使。”
乌石:“……”
安吉:“……”
众人:“……”
在一片寂静中,骑士长将信将疑地看了乌石两眼,最终还是点头:“那么请跟我们进来吧。”
***
一进入城门,众人的视野就仿佛被拓宽了好几倍。用石头铺成的宽长大路两侧是正在巡逻的士兵和林立的房屋。偶尔有抱着瓦罐的少女和搬运货物的年轻伙计经过, 对一行人报以好奇的目光。
“她在看我!她刚刚是在看我吗?”巴洛有些激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王都里的女孩。
“你胡说八道, 她明明在看我。”红鼻子试图展示自己少得可怜的肱二头肌。
“你们小心点, 别刚换环境就被鹰啄了眼。”安吉嘲笑了二人几句,又探头看向前方的唐肖和乌石,试图和前线连上信号,弄懂对方到底在搞什么。
然而她没来得及实施,骑士长就带领众人在一座小教堂般的建筑物前停了下来。
“请二位和我一同进入,剩余的人等在外面,不能擅自行动。”
唐肖也抬起头,将这座小教堂收入眼底。
大门还没打开,她的精神力已将建筑内部景象一览无余:里面没有士兵,仅有几个灰袍男女在对着一排神像跪拜祷告。
这应该是用来“验证身份”的地方。
她带着乌石走了进去。教堂内的灰袍男女被打断祷告,不满地站起。骑士长致歉后向他们解释情况,众人这才正眼看向唐肖和乌石。
“骑士长放心,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为首灰袍人的是个头发花白的年迈老人,非常有派头地挥了挥手,骑士长便满意地离开了。
乌石注意到小教堂里的灯很昏暗,只有台上一排神像被灯火辉映,十分宏伟。而相比之下,灰袍人大都站在黑暗中,甚至看不清面孔,也分不清共有多少人。
“我的朋友,你们来自何处?”
灰袍老人伸出手,似乎在等待二人主动上前来介绍。
他的语调很悠长,像是说话又像是在唱歌,带有几分王都贵族特有的语调,足以让普通平民感到自惭形秽。
但出乎意料的是,不仅唐肖无动于衷,连乌石也只是皱了皱眉,没给出任何特殊反应。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灰袍老人立即提高了对这两人的评价,态度也端正了许多:“我的朋友,不必为远道而来而拘谨,可否留下你们的姓名?”
唐肖挑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唐肖。”
少女的声音在小教堂内清晰响起。角落处的一抹灰袍忽然一顿,随后不易察觉地向阴影中靠了靠。
“很荣幸能与你相见。”灰袍老人笑吟吟点了下头,“我乃是现任王都大祭司,你可以称我为奈尔纳斯。”
“王都的大祭司却居住在这个外城偏远的小教堂中?看来国王对你们不太上心啊。”唐肖直言不讳地说出感官,丝毫不考虑给对方留面子。
灰袍老人脸色一僵,目光染上几分愠怒:“我的朋友,我们应该懂得礼仪与分寸,而不是狂傲冒失,这是贤者浩如烟海的知识中教会我们最重要的知识,你应该明白这一点,不是吗?”
唐肖摇头:“那看来我们学过的知识不太相同。对我而言,在贤者生涯中学到最基础且重要的知识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比如现在,我认为与其让一群半吊子巫师试探我是否是真正的贤者,不如用行动证明一下——比如抓出某个隐藏在我们中的妖怪,如何?”
话音刚落,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唐肖就已经抬手一挥,平地立刻出现一阵风流涌向灰袍人群!
忽然受到攻击,所有人都急忙散开,为首的灰袍老人也气得脸发青:“你竟然感在教堂中动用法术!”
唐肖手指不停,风流随着她的指尖移动而在教堂里飞快穿梭,“真是奇怪,这里是贤者供奉神明的教堂,不就是让贤者使用法术的地方吗?如果连这里都不准动用法术,那你们来这干嘛?扫地板?”
一番精准打击句句点火,把还准备装腔作势一会儿的灰袍教士们气得灵魂出窍。他们意识到不能让唐肖没有停下打算,不能再让她继续为所欲为下去,便立即拿出各自的手杖,念咒想阻止她。
一个个术法从手杖尖端飘出,向唐肖与乌石飞落而去,然而还没落到二人身上就在空中被锐利的风流撕碎,反而填补了风势,直接在教堂内形成了一个小型的龙卷漩涡!
背后的妖怪还没出来,唐肖就先笑了:“就这?”
连乌石都忍不住皱眉看向众人:“你们也太弱了,真的是贤者和大祭司吗?不会是妖魔化形假扮吧?”
灰袍教士们:“……”
他们做了好几年的祭司和贤者,各种荣华富贵都多少享用过,却还是第一次收到如此直白的鄙夷和嘲讽!!
唐肖没理会怀疑人生的众人,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掌心便出现一把寒光凛冽的弯刀,猛然向一个方向飞掷而去。
附毒,圆月弯刀!
弯刀没入之处,一道惨叫声响起,众人望去,只见一个身材娇小面容姣好的灰袍修女正捂着小腹,面容扭曲地嚎叫起来:“不要杀我!我只是被驱使的,不要!!”
可惜弯刀上附带的灵力太过强悍,修女的痛呼只持续了不到两秒,就身体一翻失去了声音。
灰袍祭祀看起来要昏倒了:“你居然在神圣的教堂里当着诸神的面前杀死一名贤者……”
“免费纠正一下,我是在一个粗制滥造的临时教堂里,当着满屋半吊子巫师的面前,杀死了一个伪装成贤者的妖怪。”
唐肖示意他们看修女的尸体。
众目睽睽之下,修女姣好的身躯一瞬间就腐烂发黑起来,眼珠外凸皮肤上血管密布,一阵阵恶臭的气味从身体上传出,令其他灰袍修士下意识皱起眉头,向后退了一步。
……这修女明明是刚刚被唐肖杀死,可身体却像是已经死了好几天一般!
乌石收到唐肖示意,大胆去扒修女的衣领,在她的脖子上发现了一个被烙烫的黑色伤痕,其从中还在散发出一丝丝黑气。
“这是,这是恶魔的标志!天哪!”
另一个年迈的灰袍女人惊呼出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交叉在胸前,念起一段咒语。
随着咒语的念出,修女脖子上的模糊黑引慢慢扭曲起来,化为了一只黑色老鼠的模样。
目睹这一幕,其他灰袍修士也沉默下来。虽然不想承认,但眼前的事实无一不在告诉他们,这就是王都内游窜的恶魔擅长使用的“夺身”手法,先杀死一个人,再把邪恶的灵魂寄托在这个人身上。
只是谁也没想到,就连教堂内的祭司也成为了恶魔下手的对象——甚至大摇大摆隐藏在教堂内,无人发觉!
唐肖饶有兴趣:“这只黑老鼠代表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