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级数很高, 余震频繁,灾区与外界的路被阻隔开,信号中断。沈荔被困在这里, 力所能及地帮了很多忙, 成为年纪最小的“志愿者”。在灰色的天空下, 她温暖纯真的笑容格外治愈,那一片的灾区,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
无论是父母在千钧一发之际不计生命代价地保护她, 还是她小小年纪就感恩懂事,他们一家三口的经历被当做地震中的感动故事刊登在大大小小的纸媒上,一时间广为流传。知道沈荔失去双亲,不少夫妻提出收养她。
沈荔涉世尚浅,在父母的庇佑下,见到的俱是世界善意的一面,也没有感受过什么是纸醉金迷,繁华富贵。她以为到来的皆是好人,没有花多少心思抉择,直接跟了第一对到来的夫妻。
他们目光温和,声音和蔼,衣角洗得发白——就像她的父母一样,更给她亲切的感觉。踏上回家的路,沈荔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叶建华和陈芝。
叶氏夫妇家住繁华都市,家里条件却非常简陋,算是高楼林立中的老破小,给她安排的住处也是嘎吱作响的自建阁楼。但沈荔依旧感恩,她原生家庭条件也不好,不妨碍一家人其乐融融,温馨快乐。
她以最大的热情和善意去迎接全新的生活,生活却很快开始向她展现出狰狞的爪牙。
叶建华从事传媒工作,位于行业底层,薪水单薄。他利用自己的行业技能,平台优势,开始在并不发达的互?联?网络建立各大平台社区账号,同时向众多纸媒栏目投稿,记录他和陈芝与沈荔的生活日常。
叶建华文字功底极佳,善于蛊动人心,与其说是记录分享,更不如说是卖惨博得同情。地震后关注沈荔的媒体群众本来就多,了解到他们清贫的生活条件,很多人会热心地资助生活费。细微的善意积少成多,那笔财富也积少成多。但无一例外,都没有切实地落到沈荔身上。她的生活条件没有任何改变,叶建华和陈芝回家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至于亲生父母的财产,经年累月积攒下的那些钱去了哪里,沈荔也同样不得而知,那时她年龄太小,这些都交由叶氏二人去处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沈荔慢慢长大,也逐渐勘破叶氏夫妇收养她的意图。说是为了钱,可能还不够——她小小年纪就承揽了全部家务,周末的时候,还会被召去亲戚家帮忙。陈芝的姐姐开了家店铺,日常需要进货,无论是粗活还是重活,只要没有粗到重到离谱的地步,都会喊她“帮忙”,同时少雇佣一名临时工,转而以答谢费的形式给与陈芝。
沈荔手臂上的疤痕,是在一次重感冒做饭的时候烫的。对此叶建华和陈芝只有冷眼旁观,至多再有几句浮于表面的嘘寒问暖。他们对她的和蔼似乎只局限于镜头前,以及叶建华的文字中。
叶氏夫妇极尽全力地榨干她身上的价值,这让后来的沈荔觉得,他们短视得令人发指。或许是预料到她一旦成年就会脱离管束,社会上对这个家庭的关注也不会持续太久,他们看起来就像从未考虑过养老问题,更不在乎她会考上什么学校,未来会怎么报答他们,只想着能捞一笔是一笔。
沈荔也反抗过,求助过,但屡屡失败。那些年互联网不发达,网络监督机制没有那么完善,用微博的人不多。没有人细致地统计过叶氏夫妇以抚养她的名义骗去了多少钱,她一个人的声音和力量过于单薄,发出去的讯息如同大海中沉底的石子,溅不起任何水花。
再者在外人看来,叶氏夫妇其实并没做什么。邻里都觉得沈荔帮助他们干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毕竟她被叶氏夫妇好心收养,现有的生活来之不易。既然寄人篱下,无论怎般艰难坎坷,都应该怀抱感恩的心。若这都有意见,便是不折不扣的白眼狼。要说生活清苦了些,叶建华和陈芝掩饰得很好,从不在熟人面前穿昂贵的衣服,借口说这些钱将用来给沈荔念大学,无可厚非不说,推崇奢靡消费反倒是她的不对。
舆论的浪潮裹挟着沈荔前进,对于上辈子的她而言,学习是唯一的出路。
沈荔从小对P大情根深种,因为爸爸曾经带她去过P大校园,那儿有个湖泊,冬天会结冰,爸爸拉着她的小手,在上面滑冰。她曾经稚声稚气:“我也要考到这儿来,以后养你们。”
男人慈眉善目地应下,却从不舍得花她一分钱,只会省吃俭用给她最好,支持她在梦想道路上全力以赴。
后来时过境迁,年少时的梦想依旧是梦想,却不仅仅是梦想,更是她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道路。
沈荔在学习上有天赋,即使没有在外补习,成绩却始终名列前茅,属于“别人家的孩子”。中考那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全省TOP1高中的重点班,为此获得了新生奖励的一等奖学金,整整一万元。
高中开学面临着学科竞赛的抉择,她顶着经济压力选了信息学,因为知道这是新时代的发展方向。她用那笔万元奖学金买了电脑和辅导教材,还有一部分自用。
陈芝知道后便向她翻脸。地震过去多年,信息更迭变化,越来越多的感动故事在祖国大陆的各个角落上演。社会上的善款来源已经中断,她和叶建华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都没有那么多,陈芝认为沈荔理把这笔奖学金给他们。沈荔不妥协,拒绝上交任何一分钱,陈芝气极,逢人就说她白眼狼,明知自己身体不好,却不拿出钱来治疗,转手就把钱败光了,甚至擅自清空过她电脑里的文件,让沈荔的境遇每况愈下,给她的竞赛之路带来极大阻碍,校园里传遍流言蜚语。
但沈荔成绩依旧很好,学校每年会考上几十个T大P大,高一一整年,在同时兼顾竞赛的情况下,她的名次稳稳地保持在年级前两百名。本来再冲刺一下便是TP的种子选手,直到陈芝不再让她住校——习惯了她伺候的夫妻二人,竟会因为谁都不愿意做家务这件事争吵起来。
住校需得父母同意,陈芝是她监护人,陈芝不松口,大罗神仙也没有办法。考虑过出去住,但这座城市的房租和开销过于高昂,不是通过兼职能够轻松负担的。面对陈芝把她当作宣泄口的喋喋不休,学习时间被生活琐事侵占压缩,沈荔的成绩开始小幅度下滑,再然后她病了。
命运总是嫌玩笑开得不够多,前一天沈荔还做着细致详尽的规划,后一天就被查出绝症晚期。高三下学期的一模她是带病考的,神志尚清醒,比不上往日辉煌,但比一本线高得多。
面对这一切,沈荔心情憧憬而平和,即使不是顶尖学府,也一样可以走出去,说不定就有痊愈的一天。
却不想一模后没多久,病情开始急剧恶化,在某天黄昏落日西垂的时候,她的生命也急速下垂,就这么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再或者说,穿越了。
好在当初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被病痛折磨,器官衰竭,现在却浑身轻松,与常人无异。
沈荔原地蹦了蹦,手脚灵活,神清气爽,比之前的状态还要好,大概是世界对穿越者的奖赏。
刚刚的飞机飞得低,说明这里离机场很近,印象中城市的机场确实坐落于人烟稀少的郊区,但并不是大漠荒原,一个村落都没有。
待到风沙渐弱,沈荔隐约看到山的轮廓,便临时决定往那个方向走。她没有多少时间犹豫,天黑之前,必须找到地方留宿。
暮色四合的时候,沈荔正好来到山脚,这儿雾气弥漫,可见度不高,不见寻常人家,却见山腰上有一座庙宇,在夜色中渗出光亮。
沈荔进到其中,心道这庙宇的风格不同寻常,不似佛教道教,也不像西方教派。红烛摇曳,图腾庄严,静谧得能让人清晰地听见心脏跳动的声响。
她冒昧地向这里的居士提出了借宿的请求,又听说这里的大师叫做乌寻,掌管时空的秘术,常年游历在不同寰宇之间,此时不在此地,好奇心起,便想探寻一二。居士嗅到了她身上的气息:“跟我来。”
随后便帮她求了签,告诉她两则讯息,一则含了时间地点及模糊方位,一则仅含时间地点:四月廿五,酉时,三点方向。端午,酉时。
这讯息云里雾里,说不清道不明,却带给沈荔强烈的直觉,这会是她回去的方式。
通过问询,沈荔知道自她“死亡”以后,这个世界的时间并没有流动多少。换算成阳历,高三的一模刚结束不久,二模尚未开始。而指引的两个时间,一在高考结束之时,二在高考结束以后。再怎么急着回去也急不来,只能先处理一下上辈子没来得及处理的事情,祈福另个世界一切安好。
沈荔在这里留宿了一夜,又借了些路费,第二天下午回到了原来的住宅。她居住了近十年的那户居所,已经空无人烟。
对门也搬来了新的租户——来这座城市漂流的年轻人,手头没有多少预算,只能租这种处于违规边缘的建筑,房租便宜。
沈荔叩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个怀孕的妇女:“叶氏夫妇?他们已经搬走了——听说中了彩票,搬到嘉和景苑去了。哎,我们普通人啊没这运气。”
嘉和景苑是三环小区,算不上大富大贵的住所,但所处地段的房价,已经是叶建华和陈芝这辈子都高攀不上的。
沈荔没忍住在心中爆了句粗口,神他妈中彩票。外界给他们资助的抚养费,父母的财产,病重的捐款,学校的补助……相较于叶氏夫妇微薄的薪水而言,已然是一笔巨款。眼见她走了,他们也不隐瞒了,大摇大摆乔迁新居,连安葬都不给她好好安葬。
沈荔很快来到了叶建华和陈芝的居所,敲了敲门,压着嗓音道:“物业。”
陈芝一人在家,毫无防备,门锁拧开的一刻,发出了一声惊恐凌厉的尖叫:“啊——!!!”
她的衣着比过去光鲜亮丽得多,此刻却面容苍白,表情狰狞,双目瞪得浑圆,像是受到惊吓所致。
“你!!!你是沈荔??!!!!你不是,你不是已经——!!!?”
陈芝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受到极大挑战,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第六十九章
沈荔来之前化了妆, 把脸涂得苍白了些,唇色却妖冶,她眼尾勾着, 目光清凌,看着让人胆寒。
她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会是骇人的,随手画了几笔可能效果更好,却没想到陈芝直接昏了过去。
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
沈荔慢悠悠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给自己沏了杯茶,打量着室内的装潢。
以前叶氏夫妇在媒体前装模作样, 会在家里摆几幅合影,不出所料,现在的生活环境里已经找不见她的影子了。
……
陈芝做了个梦。
她梦见沈荔来寻仇, 不但把他们之间的账一笔笔地清算清楚,让他们身败名裂,还……
后期的走向触碰到了她的底牌,陈芝被吓醒了。
这场梦毛骨悚然的程度, 让她感到背后发冷。
可能也不仅仅是因为梦。
还因为家里的地板太凉了。
陈芝这才想起自己刚刚是昏过去了,而沈荔坐在家中沙发,目光睨过来, 居高临下的姿态:“醒了?”
陈芝惊异,沈荔居然就让她这么在地上躺着,不扶她起来——训斥的话正要脱口而出, 就想起了刚刚那个梦, 想起了前不久……是自己亲手给沈荔下葬的。
反应过来的时候, 陈芝吓疯了,身子抖成筛糠:“你你你从哪来的?不不不你之前去了哪里?!!!你你你你没死????”
沈荔淡定地呷了口茶,唇角笑容讽刺:“你说呢, 陈女士。”
陈芝觉得那笑容阴恻恻的,客厅的温度骤低了几度。
沈荔继续道:“我们之间好像有笔账一直没有算。”
算账!
听到这两个字,陈芝心脏便是重重一跳,这与她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
天知道这些年里,她和叶建华是如何拿着善款在外逍遥自在的——不仅吃喝玩乐游山玩水,八年前还在城中心买了套房,他们常在那过夜,买的名牌服饰也放置在那里。
八年来时代变迁,房价翻了N番,沈荔一走时机便到,他们转手把那套市中心的小房子卖了,然后拿出这些年来的积蓄拼拼凑凑,全款买了这套三环的大房。可以说,这套房是他们夫妻二人这些年攒下(??????????????ω????????????? )的所有。然而梦里,沈荔一把火把房子给烧了。
陈芝瘫坐在冰凉的地上,纵使万般不情愿,臀部还是悄无声息地往大门挪了几步。
如果沈荔——面前这个不知道是不是沈荔、甚至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家伙想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离大门近一些,还有逃出生天的希望。房子不要也罢,保命更为要紧!
陈芝顺手从玄关的柜子里拿出皮质钱包,仓皇地拉开拉链,拿出一沓粉色毛爷爷,手抖成了帕金森:“我我我我我我没钱了,只有这些!”
“这些不够,少了几个零。”沈荔视线滑过她包上的LOGO,好意提醒,“你这包挺好,可以当了吧。”
啪地一声,陈芝的包掉在了地上,她感觉自己的手要被那目光斩断了,哆嗦着往身后藏。
紧接着,沈荔开始扫视这大平层。
陈芝脸色煞白,噩梦仿佛在眼前上演。
沈荔:“这房子也挺好,卖了不就有了么。”
陈芝死咬着嘴唇,想做最后的挣扎:“这房子,是我和你爸这么多年辛苦赚下来的,工,工资换的……我,我为什么要卖?”
沈荔:“我算算啊,以你们那点工资,工作这么些年就想在这座城市买房,那这座城市恐怕没有漂流的人了,我们以前住的地方也不会有人来租了。如果你这样的算术水平,都能靠光明正大的方式在社会上混得不错,那这个社会可能也要完蛋了。”
陈芝:“……”
沈荔:“给你们三个月的期限,把我父母的钱,学校的补贴,社会的资助,国家的补助,一一结清,列好清单,一分钱不能少。如果有记不清的,往大里报,用你自己的钱补上,没有就去借。噢对了,记得把通货膨胀算进来,银行的利率至少得有吧。如果做不到这些,我就喊我朋友招呼你做客了。”
陈芝两眼发黑,已经顾不上钱不钱的问题,比这更重要的,是她可能会失去生命:“去去去去去哪儿做客?”
叶建华脑子坏了才会因为贪财,得罪上这么一位祖宗!
沈荔:“你说去哪儿呀,陈女士,你把我葬在孤山野岭……”
那可不就是阴曹地府么。
陈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