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痛楚只多不少避无可避,但体温毫厘相亲的盈满感大可抵消了前者。
那种皮肤下有温水回游,爱人手指如纸船在上飘的怦然。她终于能和妈妈共情。
只不过日记考到最后一本,笔锋和情绪就崩盘了。这是对听者和说者双份痛苦的事,于说者意难平,于听者代入感过强。首本的拳拳意和完本的等不到对比起来,一个春日一个阴梅天的悬殊感。
“我得好好活个六七十年气死他。”终究绝笔于此,落笔的人死在五天后。
当然这些个独自意绸缪,温童没和温沪远细讲。也许讲的话就不至于他整理情绪后即刻现了原形。
口口声声要帮她的人,之后呈出一份民事契,上头白纸黑字的甲乙方义务:她需要回温家,要受训做接班人,好助他在董事二虎相争的格局里重归上风。
在此基础上他不论是茶楼还是过往亏欠她的所有,都会说到做到。
“我多方打听到了,世味楼的买主是个滚刀肉,很不好打发。你们徒手和他斗法,完全吃力不讨好……童童,做什么事要权衡利弊地咂摸,光穷狠是没用的。”
没等他话完温童就发作了,气得恨不得一杯滚水兜他头上。
“温沪远,你连亲女儿都能拿来敲竹杠。”她狼狈拎起包,怼完就跑。
事后好几日她都没敢回忆那天。
对她来说,那种被喂块糖又领一巴掌的感觉,是枉付了信任,也是才冒头的一点父女情,就由他冷手扼杀在利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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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终究她还是没守住。
朝外对强硬的劝拆方无计可施,朝里,阿公也捱不住了。为这么个烂摊子把她抻在这里,碍着她应届求职,他始终是歉仄的,“算了呀,人嘛不就是这样,得得失失的全跟着缘分挂钩。你好阿公就好,旁的没所谓了。”
他执笔要签契的时候,被温童手疾眼快抢了下来,“不给签,楼没了妈妈和阿婆的痕迹也没了!”
爷孙俩哭叹作一团,她不住地按下他别签,“阿公我们再等一等,奇迹是不可信其无的对不对?”
当晚温童从悲戚里挣出来,就给温沪远去电,允了这桩荒唐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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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沪远监护失格亏欠温童的财务权益,契约注明会悉数补与她。而她将来至少五年里都须在冠力的申城分部供职。
这样她才符合一个接班人及格线上的要求。
“我有时间和亲友告别吗?”签完字丢笔,温童冷感地一句问。窗外雨不得歇三天了,黑云低低地按下来。
得逞的人满脸堆笑,“当然要好好话别的。一星期以后我来接你,行不行?”
“嗯。”
“加个微信罢。”
她真不知该喜还是为这份荒谬叹一声。他作为父亲无论是在她的生命或手机通讯录的出席,都迟得太多太多了。
而人一生从东起到西落,根本没几个太多。
添加成功后。
“二踢脚温相相,”他说她的微信,“温相相什么意思?”
温童死气沉沉地不准备解释,顺便悄默声把他从好友圈可视中拎了出去。
“那么就到这里罢,回头再带你认认你的顶头上司。”要走的人临了推送来一张好友名片。
雨气捎来一阵栀子香,沁着甜,湿答答的。温童清楚嗅到的时候,视线将好定格在屏幕上:只有“验证通过”一条提示的荒芜对话框中,这条白底的名片很是打眼。
头像黑乌隆冬的像某处夜景,极为地写意。
她拇指揩了揩蹦去上头的雨渍再挪开——
微信名:.
作者有话要说: 初稿/,捉虫定稿/.
第4章
温童十岁抬头的时候,阿公有想过悄默声偷走或烧掉日记。
留在家里吃灰又生霉。人挣不掉故去的人事,老是耽在里头,会对前程起倒车的作用。
他希望相相同过去断念。
从呱啼到落棺,你只有一双眼睛朝前看,也只有你和你自己作伴永生。
旁的人跟你再怎么个亲法,都仅是戏份不等的副角或龙套而已。
彼时相相不高兴他把妈妈的日记看得这样丧气,坚决没肯扔,在屋头门槛上抱着本子坐了一天。但凡谁惹就哭给他看,俨然要和日记共存亡的地步。
阿公难为良久,索性陪她罚坐,有些诛心地问,这种死物留着干嘛呢?
除开添堵,只会一日复一日地盐撒伤疤。
相相:那阿公告诉我该怎么做,告诉我该上哪去找妈妈?
为什么你能留茶楼,我不可以留她的日记本呢?
后来彼此了悟了,他们是黄瓜炒丝瓜谁也别笑对方,都一样地拧,一样地过分念旧。
一样地很会为自己画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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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温童瞒了两天终于先斩后奏时,二人谁也没说谁,责难刀子下的都是自己。
老的说:“我没了茶楼是难过,可失掉你更心痛呀。这年头对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来说,有什么比家和重要的?万事兴我都不指望了,本来靠茶楼也挣不了多少钱。”
小的说:“对不起阿公,我急昏头了,生怕你伤心。而且我也不想失掉茶楼的。”
其实茶楼等同于阿公的精神巢穴。老人家生活圈不时刻活络着,不和人通来往,容易钻牛角尖也容易瘫痪掉思想。
总归是但凡想到这些,温童就认为无论如何茶楼得保。
反观关存俭呢。也并非执意地不允她回温家,他对此一直是中肯态度。隔代如隔山,他清醒自己无法越俎代庖直系血缘所能做到的,于情于理还是亲生父母更利于她成长。
从小到大,有许多体己的女儿弯弯绕,相相都不便和他说。
且市侩地单为前程打算,温沪远给到的也远比他多。
“旁的都好说,就是我原以为这人皮下不算差,但没想到也顶会那些个借刀杀人的伎俩。不管和买楼一事是否有关,总之,他算计戏耍了你一回。”
阿公正色问,“你和他对付得来嘛?你们俩这叫半道父女,有了这次龃龉横亘着,以后怕是好多仗要打。”
温童也难以料想日后。
然而她莫名有种,二十余年都趴在井口看的月亮,终于被切实捞上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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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去前的几天,温童忙着打点行装,归拢那些已经无用的求职资料。挺黑色幽默的,上个月还在为着落焦头烂额,眼下金馅饼就喂嘴里了。
说不昏头是假的。作为肉.体凡胎,这种平步青云的戏剧转场当然有蛊到她,她觉得自己骨子里就是虚荣怪。
与其虚假穷清高,倒不如诚实地面对欲望,面对人性里的背阴面。
关家一来晚火仓开得迟,每夜饭毕,群星都已铺陈开。
温童扶阿公沿古镇的河桥、水巷饭后百步走,分别在即,互相有一车皮的话要聊。他好给她讲关南乔,只不过金鱼记忆,噜苏七八遍的故事也能新讲一回。
相相过去问他是不是敷衍我的,就像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这样哄小孩。
后来发现他是真真记不得,抑或要用无限的方式来帮自己记住。
他怕遗忘,怕像《》里,那句被家人遗忘才是真正死去的遗忘。
“其实也好,不如看作他终归良心发现,要正经偿还你。我姑且当送你远行一趟,你总不至于扔掉我,出息与否都会认我一声阿公的。”
“说什么丧气话呢……我不认你认谁啊!”
“但还是希望你明白在做什么。不应当全为了我,你该过你自己的人生。”阿公打心底支持她历练的,区别在于护航人从他接棒成温沪远罢了。
“晓得的,我已经将它看作,一份从天而降的工作机遇。”
“就是你这惊咋毛病要收一收。职场上有什么章法我老派人不懂了,但不光是这,你还得去人家檐下看眼色的,想过嘛?”
“简简单单的至理名言,不管你身处何方,别强伸头指着人枪打就行。阿公是寄望你越活越好的,不是回头受了什么气,还苦哈哈来找我哭的。”
二人一趟子晃出老远,临了在通津桥边略坐坐。
夏夜随处活泛绣球花香,甜有三匝,沁进人的心肺里。眼前见证过她二十多年的小桥流水,温童用目光拓下它们,希望能一并带走。
阿公跺跺手杖说:
“愿你此行是五更天出门,越走越亮。”
*
第六天温沪远来电:翌日晚七点来接。
温童先与苗苗约了散伙饭,一道去市区置办几套体面行头,又给阿公捎回两提保养品。
再有就是和向程羊肚面店约谈了,本是冲着把话说开去的,谁料立场决定态度,分道扬镳来得那么快。
出店口的向程三两步就甩掉她挽留,温童视线追寻着他背影行至不见,想到苗苗的话:
年少恋人是这样的,一个跑太赶一个不去追的话,很快就会散的。
因为情意是这世上最没定数的东西。我们可以做彼此的起点,却很少很少能做互相的终结。
向程那边的微信情头换得很快。
温童则不晓得倘若刻意地,或是赌气地跟后就换,会否太孩儿气。她只知道朋友圈封面那张用了七年的合照,
是真真舍不得取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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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灰似的雨休住了。
广惠桥洞一弧灯光和倒影互成一圆,像月,别时茫茫江浸月的月。
温童和阿公行李掇来茶楼。她衣服日用品其实不多,拢共两行李箱而已。
就是阿公操惯心地摘了好些瓜果,又打包几大袋蜂蜜、茶叶和甘蔗糖云云,分量甚重。她断奶二十多年了,回回远门他还当她没得吃。
温沪远一行该是路上遇了堵,八点缺一刻才听停车场处有动静。
温童探头出槛窗,两双车灯破开鸦青色的夜,打头那辆并非宾利,她还是认得出的,那辆更高更拉风,饶是夜色下轮廓很是笼统,
也抢镜极了。
“到了?”阿公问话。
“应该没错了吧……”
这一拨约莫五六个人头,温童回头间没细瞧,总之,清一色的衬衫革履。
温沪远关照司机留步歇神,径直往她处来,客套向阿公问安。随后另几人从他一旁错身过,其中一人道:
“老孟没肯打了?三缺一你不上就是缺德。”接着一径往包厢去了。
这头温沪远落座对面,和阿公短暂会谈,为唐突催赶温童回家致歉,又表态定会善待她的忠心,“请您放一百个心,我从没忘记过我的身份,是温童的亲生父亲。”
“嗯,你问心无愧就好。相相是我的心头肉,我愿意托付就是认为你当得起信任的。”
爷父俩一来二去地打着眉毛官司。
四不像的气氛里温童待不住,急急起身借口溜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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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一桌麻将因老孟再三推脱开不了台。
一并来的还有赵聿生两名下属,原想找他谈项目,后者有令不得不来南浔,他们只能跟来了。一伙人埋怨老孟败兴的同时,对温董女儿也起了猎奇心。
“能不能成啊就给领回来了,妮子本事再大能比得过副董家的公子?”
“温董要根名份上的香火而已,有无本事关系不大。”
倏地有人喊歇,“打住,不该婆妈的管住嘴。”
说话人拣枚麻将反捻花色,继而反扣翻开,“富有及穷白,”是张白板。
“老赵,我听说若愚又唬跑一化学老师了?”老孟问他题外话。
赵聿生丢回麻将,靠进椅子闲散一笑,“小鬼头穷讲究,这么操心你给他补习好了。”
“那怎么行,我哪敢抢你的威风。”
若愚科科红灯的缘故,请过好几扎补习老师了,偏就这东西也讲个缘分气场,找过的人不论在职或专门辅导机构的,都无一生还。
“你不懂啊,现在小孩念书哪是自己在熬,是我们在替他们担着。”
谑完赵聿生夹烟的手轻轻一带门把,支开缝,散散味。
……
将将途经门外的温童,就朝里投去探究性的一眼:
烟雾中灯光从各色面孔上照过去,只一人例外,他背向她,单臂搭在椅沿上,指间烟随着交谈幅度起落,她瞧不见他模样。
有些瞬间他几乎要回过头来,可又终究没有。
*
“不许没出息,又不是坟地开门催我进去了,哭哭哭嫌我活太长哦!”
“呸!又说晦气话!”爷孙俩依依不舍地去到停车场。
温沪远知会司机老张上行李,安抚她,“能常回来看你阿公的,回头你要想他不过了,接他来玩也成。”
“嗯,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她口吻仍旧再生分不过。
刚才吃茶的时候,温沪远招了一人过来,对方致歉且保证,打今儿起再不会碰茶楼哪怕是一粒墙灰。她记恨得不稀得那人姓什么孟不孟的,横竖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月色里温童和阿公翻来覆去地道别,紧挨着一辆车,她眼下才细细瞧出是大。
下一秒,手边尾灯闪两下。她本能畏缩且去看茶楼里出来的人。
“温董,那么多放得下吗?要不匀几件来我车上。”为首那人即是车主,他征询着温沪远,同时视线点一眼车,一并撞了温童不无欠礼的打量。
“及时雨啊你,是放不太下,这俩箱子搁你后备箱罢。”
听话人把烟送进嘴,拎过箱子无言照做。
老孟掂了掂箱子玩趣,“这重的,顶你两个歌星女朋友了。”
“你抱过?”那人不着边际地回呛。
“你舍得?”
“我舍不舍另说,你这样的……,也不合她口味。”
温童从不信和那种传统意义的小人为伍者都能择干净。
她因此不太待见这个人,又或者,就是不喜他们身上和自己的生活圈全然逆向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