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不好意思,摆摆手说不用。常年干农活,老农民的手关节粗大,掌心的纹路留着洗不掉的灰迹,看得甄珍很不落忍。
家里鱼汤是常备的,甄珍回后厨在汤里添了点粉丝和白菜,热好了给大家一人盛了一碗,连角落那位喝酒的大叔也没落下。
笑着道:“茶水没油性,还是喝热汤舒服,把饼子在汤里泡软了吃也不错。”
送完汤,怕大家不好意思,也不在前台待着,回后厨刷碗去了。
早春的寒气融化在一碗奶白滚烫的鱼汤里,大家都说鱼汤喝出了奶味。
有个倔老头反驳,“是人味。”
“对,是人味。”
等甄珍刷了碗出来,见种树的人已经快速吃好走掉了,吧台上放了一堆毛票。
那位角落坐着的大叔对甄珍说:“他们工资没发,也不好白喝你的,一人掏了两毛钱给你。”
甄珍收拾起毛票,微微笑道:“我的鱼汤几乎没成本,所以还是我赚了。”
大叔笑着起身,交了饭钱,还拿走甄珍放在小盒子里的一张订货的小卡片,说回去研究下。
半下午的时候,甄珍接待了一个带着支票订端午节节礼的年轻人,订货数量甚至超过了陈大爷早前定年货的数量,没要粽子什么,直接定了十万块钱的鱼制品。
甄珍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半天才反应过来,有种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的感觉。
听他说自己是发动机厂的,那就对了,省城这家发动机厂是国家重点企业,改制永远影响不到它,工人数量极为可观。
不光甄珍纳闷,对面坐着的秘书心里更纳闷,以前端午他们订的不是微山湖的咸鸭蛋,就是南京的盐水鸭,全是地方最有名的食物,要是定鱼丸什么的,福建、潮州的鱼丸最好,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店,做的鱼丸能吃吗?
厂长跟抽了风似的,让他叫来在家休息的财物科长开了支票,立即过来订货。说什么,传统节日就要吃还保留着传统服务饭馆做出来的食物。
这话听着拗口,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甄珍送走了秘书,很快想明白,接的这个大订单跟今天角落里坐着的那位严肃的大叔有关。
就说嘛,会卖的肯定要赚过会买的。
摸摸趴在桌子上画圈圈的宝库头上柔软的卷毛,甄珍教导弟弟,“作为饭店老板的弟弟,姐姐要教你一句话。”
“哦。”宝库抬起头。
“服务是神圣的。”姐姐声音清甜坚定。
“服务是神圣的。”弟弟奶音坚信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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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豆汁儿
清明过后, 北方建筑施工现场漫长的冬歇期结束,老陈又忙了起了,周末在公司加班审合同, 这工作小陈也要参与。
陈星耀思维缜密, 熟知各类法律条文, 如果不当警察, 当律师也够格, 是百发幕后的法律顾问, 老陈给他发工资。所以小陈不白花他爸的钱,凭自己的脑力劳动从他爸那挣钱。
看了一个小时合同,眼睛有些干涩,陈星耀站起身, 推开窗户透口气。
周末马路上车多人也多, 好多年轻情侣出来逛街,北方春来晚,室外温度依然不高,年轻人已经等不及脱下厚重的棉衣,换上轻便鲜艳的春装, 街上的几株矮树也发了新牙, 到处都生机勃勃。
“我想跟甄珍处对象。”陈星耀对窗说了一句。
半天没听老陈反应,以为他没听清,小陈抬高音量又说了一遍,“我喜欢甄珍,想让她当我女朋友。”
老陈签字的笔没停,老板桌上高高一摞文件后面露出他低垂的大背头,哼了一声,“我又没聋, 说那么大声干吗?你一撅屁股,我就是知道你拉什么屎,成天黏在人家饭店不回家吃饭,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难道你还相中她家猫了?”
这敏锐的洞察力,韩剧果然没白看。
陈星耀坐回老陈对面,神色认真地问道:“你不会反对吧?”
老陈终于放下笔,白了儿子一眼,“我反对干吗?再说我反对有用吗?”
文件可以等会再签,儿子的终身大事重要,把桌上的东西扒拉到一边,老陈俯身向前,兴致高扬道:“往上数三代,谁不是土里刨食的?门当户对是老掉牙的婚姻观念,求的不过是背景相似,双方价值观一致。我看你俩价值观挺一致的,你是外冷内热,小甄外热内也热。
你这臭小子心气高,一般人你看不上,甄珍这姑娘可不是家雀,那是只终将展翅的鸿鹄,欸?”老陈眼睛一亮,笑得意味深长,“鸿鹄比猫头鹰厉害,甄珍当我儿媳妇正相应儿。”
“皆大欢喜是不是?”陈星耀被他爸偏执的审美逗笑,笑了一会,没忘叮嘱老陈,“我妈那人各色,甄珍现在还没答应跟我处,先别告诉她。”
老陈没当回事,“你妈那有我呢,你不用管。”儿子还没追上人家姑娘,让老陈很嫌弃,“你到底行不行?精神头都用在查案子上,追个姑娘都不会追,一点没你爸当年的风采,兵法看狗肚子里了?我问你,甄珍最在乎什么?”
“最在乎的应该是宝库。”陈星耀虽然不想承认,但弟弟在甄珍心里排在第一位。
“还没傻到家,我再问你,想跟市长接上头,要从哪里下手?”
“秘书。”
“在古代想要在皇上面前得脸,底下人都拍谁的马屁?”
“……回头我就告诉宝库,你说他是太监。”
“打比方懂不懂?”老陈双目炯炯有神,踌躇满志,“你不行,跟小孩沟通我在行,小宝子就交给我了,我先帮你搞定弟弟。”
“那我等你好消息。”
北方春天干燥得厉害,省城只清明前下了两天雨,清明过后已经连刮了两个星期大风,这样的天气里,甄珍格外想念上一世的北平,想念北平春天同样能把人吹跑的大风,大风天里的沙尘,想到沙尘,就想起大风天在豆汁儿摊喝热豆汁儿的事。
想喝豆汁儿容易,天气暖和了,泡了绿豆,用老酵发酵一天,取中层的沉淀物,大火熬开就能喝上。
豆汁儿这种食物很奇特,流行仅限于老北平的四九城,出了城这东西就没人认,爱它的人一天不喝思念如狂,厌恶的拿它当泔水,别说喝,连味都闻不得。
豆汁儿不能太稠,翻搅不开就失了风味,而且一定要在烫嘴的时候喝,配咸辣脆的腌萝卜和炸得酥脆的焦圈,喝口豆汁,嚼根咸菜,别有一番滋味。
宝库有老北平的魂,稚龄之貌竟然罕见地一点都不排斥豆汁儿的味道,第一次喝没喝够,隔了两天又让姐姐做。
老陈就赶在这样的倒霉日子上门,一进门没在熟悉的位置看见小孩,朝后厨喊了一嗓子,“小宝子……宝库在吗?”
小孩一喊就出来,手里还端了个小托盘,托盘里是个大号空碗,空碗有个盛满东西的带把小杯子,“思密达大爷你来啦,我又有好吃的啦。”
老陈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啥玩意?怎么酸了吧唧的?东西坏了不能吃啊,孩子。”
“是豆汁儿,可好喝啦。”平翘舌老搞不清的小孩,豆汁儿发音特标准。
唉呀妈呀,老陈屏住呼吸,嗖嗖嗖往后退,怪不得味道那么熟悉,一来你就送我这么个大惊喜。
他老去北京出差,对这玩意敬谢不敏,第一回 喝就差点喝吐了。
宝库不放过他,举着小托盘走近,“思密达大爷,你先帮我拿着。”
老陈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要跟宝库好好交流交流,任务没完成,也不好转身就走,只好苦着脸伸手接过。
小孩转身往后厨跑,“姐姐,思密达大爷也爱喝豆汁儿,你盛大碗的。”
大碗?!太热情的小孩让人难以招架。
不等老陈说他不爱喝,两姐弟配合默契,甄珍用托盘端了大腕豆汁儿,炸焦圈和辣咸菜转眼就进了前厅,笑着对老陈说:“您好久没来了,既然您爱喝,就放开肚子使劲喝,我熬了一锅,邻居们都不爱喝,今天豆汁儿管够。”
老陈:我也不爱喝。
甄珍放下托盘,回后厨弄麻豆腐,留宝库招待陈大爷。
小孩待人热情周到,大的二号碗给陈大爷,他肚子小,喝小杯子里的,客人先喝,他再喝。
老陈见小宝子大眼睛跟鱼缸里的金鱼似的,眨也不眨盯着他喝,不喝是不是要流下一鱼缸那么多的眼泪啊。
鼓足勇气喝了一小口,哎呀,这味呀……
昧着良心对小孩说:“真好喝。”
宝库开心地笑了,端起他的小杯子吸溜吸溜喝了好一会,还似模似样挑了根辣咸菜嘎吱嘎吱嚼。
嚼完嫌辣,嘶斯哈哈往外哈酸腐气,喝爽了,撅着酸溜溜,臭烘烘的小嘴跟老陈抱怨,“豆汁儿香香的,一点不像粑粑,广义哥哥胡说。”
老陈好不容易咽下的豆汁儿立即往嗓子眼反,一把捂住嘴。
轻敌了!
兜里的电话适时地响了,是副手老方打来的,问他合同的事,老陈不等他问完,立即答道:“好,我马上回去,你等着哈。”
老方放下电话,奇怪地摇摇头,我就问你一个单位数,为啥要回来说,也不需要保密啊?
“宝库啊,思密达大爷有急事,下回再来看你。”等你不喝豆汁儿的时候……
等甄珍端着做好的麻豆腐进餐厅,只有喝豆汁儿喝得小脸红扑扑,出汗把头上的卷毛都汗湿了的小宝库在,不见陈大爷。
“陈大爷呢?”甄珍问弟弟。
“有事,走啦。”宝库咔嚓咬了口焦圈。
“那下回他来,姐姐再多做点。”
“嗯呐,请陈大爷喝满满一大碗。”
甄珍还特地给下午来谈事情的王进留了一碗豆汁儿,结果这哥们跟大部分人一个反应,躲到最角落那张桌子,拽起衣领把鼻子捂得特严实,“甄珍,还合不合作了?不兴这么坑合伙人的啊。”
“有些食物你得细品才能品出它的美,我真替你惋惜。”甄珍叹口气把豆汁端回后厨。
“我一点都不惋惜。”
王进在电话里听说甄珍接了个大单,惊讶极了,非让甄珍好好讲讲这单子是怎么来的。
听后也觉得神奇,“这厂长怎么像微服私访似的?这也太个性了,甄珍,我觉得应该是你参加比赛的广告效应把人给招来的。”
郭富城头现在落伍了,王进现在话爱甩头。
年过得不错,一脸喜气洋洋,“咱们省台生活频道收视率可高了,我妈都从电视里认识你了,说你真精神,还上镜,让我找对象就找你这样的。”
甄珍挑眉,“你看上我了?”
王进赶紧摆手撇清,头都要摇掉了,“你这么厉害,谁敢有那想法。”
甄珍憋气,看把你给吓的。
开了两句玩笑,说回正事。端午节毕竟不是春节那样的大节,虽然有年货的好口碑,原先的客户也愿意在他们这续订,但大家订货量有限,几样花式粽子大家都很感兴趣,还有就是鱼肉。
天气暖和,人的口味也偏好清淡,鱼制品放冰箱可以放很久,又简单易做,不光甄珍接的这个大单,王进这边续的单也是以鱼制品为主。
订货量加大有个麻烦,以前的鱼丸都是她手工打出来的,她又不是千手观音,这么大的出货量,靠她一个人手打,胳膊要废了。
“剖鱼,挤丸可以手工来做,但是搅打和斩拌这两道工序最好设计个工具来完成。”甄珍建议道。
“不是手打的,味道会不会受影响?”王进问。
“都是施加在鱼肉上的作用力,用棒槌敲的和胳膊敲的,哪有那么大区别?”
甄珍不认同某些人过分推崇手工制品的口感,对于鱼丸来说,搅打只是个物理过程,控制好鱼胶的质量,其实口感上没有多大分别。
只是个简单的工具,做起来不难,甄珍脑海中已经有个简单设计,等她再细化一下,做起来不费事,时间还来得及。
这次鱼肉需求数量大,王进的首要任务是选择质优、价格合理的原料鱼,“你放心,宁肯成本高点,也要选质量最好的,不能落了口碑,这个道理我明白。”
保证完,小伙子想起今天来之前就酝酿好的话,笑着道:“甄珍,关于利润这块,咱们也别五五分了,光你接的这个大单就够我们赚很多,这买卖你出力要比我多多了,咱们重新商量一下利润分配。”
他这么说,甄珍一点都不意外,王进人实诚,上回那个磨皱了边的红包就是证明,以后合作还长着呢,不算清楚他不会安心,甄珍问:“你想怎么个分法?我听你的。”
“咱们就按各自拉来的订单数的比例分成,这样我更有动力拉几个大客户,你有技术投入,这块要多分你一些,我付出劳务,就单独发我工资。”
听他说得流利,应该早就打好腹稿了,甄珍没反对,“你的工资加倍,从你联系客户那天开始算。”
王进也没推辞,“就这么定了,等我拟个合作协议,咱们签个字。”
“协议留个可补充条款,以后我们想变更利润分配方案,商量好了再补充。”
“好,有商有量,长长久久。”
商量好了,王进立即动身去外地考察做鱼丸要用的鲅鱼。
端午节礼的买卖顺利展开才两天,甄珍接到上海的长途电话,是王大俊叔叔打来的,告诉她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春节过后,股市回暖,他和老婆因为投资理念分歧,吵了整整两个月的架,吵得最凶的时候,连离婚都喊了出来。
王大俊在电话里诉苦,“甄珍,你不知道,从四月份开始,沪指全线飘红,连垃圾股都在涨,哪怕心志最坚定的,都受不了诱惑带资下场,你婶就是赌红眼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