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得孙大夫觉得宫里就是龙潭虎穴。
而且平民之家也爱看个戏文,多少贵妃的戏曲啊,都觉得皇后跟贵妃怎么能和睦。
谁知道贵妃在皇后跟前这么自在,皇后居然也信任。而富察氏嘱咐的,让她跟着的乌嬷嬷,也没有出言阻止,只是带着慈祥的笑容看着。
见贵妃走了,皇后才含笑客气道:“孙大夫早些歇着吧,若有事便寻我身边的乌嬷嬷和这两位宫女。”
言下之意,剩下的人给你什么都不要吃,也不要信。
如今已经三月份了,算日子,这个孩子下个月就要出生。
皇后将手护在肚子上。
她自然也有相熟的太医,悄悄告知,此胎大半是个男胎。
这将是大清的嫡子。
次日,孙大夫就收到贵妃送来的一大包各式各样的针,集齐了灵枢里的九种针不说,还有一些细巧的手术刀与缝合针,正好是太医院编撰外科书籍的太医近来命人新制的,全被贵妃以学习之名拿了来。
高静姝坐了笑道:“林太医如今已经没脾气了,我要什么,他立刻就给,就怕我再要求跟着他去把脉。”自从上次与林太医一并去给高常在把脉,皇上都板着脸斥了贵妃,何况是林太医,十分可怜的被皇上拎过去训了一通。
所以林太医现在是医书器物尽给,只求贵妃千万别提去找病人扶脉就行。
孙大夫眼中异彩连连,盯着这些东西就入了迷。
可见也是个医痴。
皇后就对贵妃招手:“你陪我去里头坐坐吧。”
高静姝与葡萄一起扶着皇后,还回头跟孙大夫说话呢:“哪怕是新的,到时候也要先用沸水煮过三遍,再用同样干净的细棉布包起来啊。”
进了内室,葡萄扶着皇后在榻上歪着。
皇后细细看着贵妃的面容。
忽然道:“贵妃,那时候你问本宫,为什么待你好。”她顿了顿:“可细想来,本宫待你也算不上多么好。当日铃兰的事情,你抗旨违拗皇上心意,禁足钟粹宫中,本宫并没有一心坚决的救你出来。”
她目光愈加温和柔软:“可从给皇上侍疾到如今孙大夫之事,你却是一片赤诚为我。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着,算起来,是我欠了你的情分。”
高静姝摇头道:“皇后娘娘,当日我禁足失宠,你没有落井下石,而且之后你教过我,劝过我。”
皇后一怔:“可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是,对你是举手之劳。高静姝心道,可对于当时刚穿过来,面对一个皇上后心力交瘁的自己,皇后在长春宫的一番话给了她安慰。
而且,从潜邸道宫里这么多年,无论如何,皇后从没有害过贵妃。
皇后觉得是本分,但高静姝并没有当做理所当然。
她只是一笑:“皇后娘娘,给皇上侍疾和看着孙大夫研究妇人生产,对我自己也都是好事。”
皇后难得目露晶莹之色:“好,只盼着咱们都能好好的。”
进入了四月,长春宫进入一级备战状态。
后宫请安俱停,太后令后宫嫔妃都不要再往长春宫去,以免惊动胎神。
纯妃就不免抱怨了两句:都是生产过的,也没见旁人的胎神被吓着,还不是太后上心嫡孙,不放心这些妾妃恐生事端。
“这是拿咱们当贼防吗?”
嘉妃倒是笑:“如此也好,与咱们没有干系岂不干净。姐姐与其抱怨这些事儿,不如想想佛诞日那天,怎么跪着舒服些呢。”
每年四月初八佛诞日,宫中都要过浴佛节,太后要携全体妃嫔去跪一日佛。
这才进了四月,内务府已经在坤宁宫中恭请佛亭、悬挂神幔。坤宁宫的黄瓷缸内还放了许多染成红色的蜜糖,路过坤宁宫外头的路,都能闻到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皇上每日三趟的来看皇后。
到了四月初六,见皇后还没有动静,不免提前安排:“今年的浴佛节,皇额娘嘱咐要办的格外隆重些——她老人家觉得这个孩子是求神拜佛来的,所以断不可能不去佛诞日大礼。既如此,朕与皇额娘说,就让贵妃不要去参加佛诞日礼,留在长春宫陪你吧。免得万一你那日生产,没有人陪着。”
进入四月,哪一天都可能会是皇后的产期。
佛诞日大礼,一旦开始是不能半途结束的。为此,皇上今年把自己都摘了出来,没有陪同亲娘去礼佛,但仍旧不放心,想着自己是男人,不能进去产房陪在皇后身边,便想把贵妃也叫出来。
皇后想了想:“一来贵妃未曾生育过,在里头陪着臣妾也是为难。二来,皇上……”她声音渐渐低下去;“臣妾已然三十二岁,若是生产的时候有个万一,贵妃陪伴在侧,纵使清白也百口莫辩,皇额娘只怕会迁怒于她,臣妾自己若是命苦,何必连累她。”
贵妃已经为她这一胎尽力颇多,剩下的只有生产那日。那么是福是祸都是自己的命数,实在不必再牵连贵妃了。
“胡说。”皇上斥责的语气里也带着温和与伤感。
“皇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的碰了碰皇后隆起的腹部。
“你与孩子都要好好的。”
皇上思量片刻,仍旧道:“朕还是将贵妃留下吧,让她陪着朕坐在外头也好。”若皇后真的生在那一日,太后没法坐镇当场,他一定是会坐在长春宫外头正殿坐镇的。
皇后见皇上坚决,只好点头:“如此臣妾跟皇上也能彼此放心些。”
太后听说贵妃只陪着皇上在外坐着,也就没有异议,只格外嘱咐:“贵妃自己没生产过,胆子又小,可不许她进产房。”
然后又捏着佛珠祈祷:“只盼着不要那么巧!哀家不亲眼看着孙儿落地,怎么能放心啊。”
当信仰和嫡孙冲突的时候,太后都要纠结死了。但想想这个嫡孙正是来源于她的虔诚信仰,太后又坚定了一定要先伺候好佛祖的心思。
然后又向着自己的信仰祈祷:别让皇后这么巧生在佛诞日,更要保佑皇后顺顺当当的生产。
不知是不是太后娘娘的信仰力用完了。
四月初八清晨,太后带着六宫嫔妃前脚刚进坤宁宫,后脚皇上那里就接到了皇后要生了的消息。
因东西六宫间隔不近,高静姝到的比皇上还晚,只见皇上的圣驾已经停在了长春宫门外。
刚走到庭院里,她就听见皇上愤怒的高声。
“什么叫皇后要难产?什么叫你提前拟了法子但不能说?再不照实说,朕立刻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高静姝顿觉不好。
要是太后在这里,是提前打过招呼,她老人家不会细问的。
可皇上不同。他一听皇后要难产,先就震怒,又听孙大夫说什么‘有个办法但皇后娘娘不让草民说’,皇上当即立起眉毛,催逼着问。
高静姝紧赶慢赶,进门的一瞬间,孙大夫也已经顶不住天子之威,吐露出来:“回,回禀皇上,皇后娘娘的胎儿过大,羊水又少,应当早点用刀做,做做切口让孩子出来。否则恐有大险!”
跪在皇上跟前,孙大夫连舌头都打结。
“放肆!”皇上大怒:“这才刚开始生产,你就敢咒皇后和朕的孩子!”
皇上从未听说过什么女人生孩子要动刀子的——倒是有一些宫内阴私传闻,说是地位低下的宫女怀了孕,若是难产,直接剖开腹部将孩子拿出来,保子去母。所以动刀子这事儿,对皇上来说就是要皇后的命。
孙大夫一提,皇上登时勃然大怒。
可怜孙大夫只是个平民百姓,对天子的畏惧根深蒂固,见到真龙的影子都要哆嗦半日,何况直面皇上的怒火,当场软在地上。
高静姝立刻过去跪了,阻止皇上命李玉将孙大夫拖出去砍了。
“皇上,皇后娘娘知道此事!不信您隔着窗户去问问!孙大夫是富察氏请来的圣手名医,便是别的地方比不上夏院正,可生孩子方面,夏院正必然比不过孙大夫!”
跪在一旁的夏院正装死不敢吭声。
此时乌嬷嬷又奔出来:“孙大夫,您快来再看看皇后娘娘的……”当着皇上,她立刻把后头的羊水、开指等话咽了回去。
时人觉得产房不洁,连女子生产时这些词汇都羞于在人前提起,何况用心钻研了。
高静姝趁机拉起孙大夫推给乌嬷嬷:“你快去。”
奉命上前要拖走孙大夫的李玉,不敢从贵妃手里扒拉人,只能站在那里干瞪眼。
皇上胸腔起伏,转身在椅子上坐了:“贵妃,你过来,一点都不许隐瞒的告诉朕!”
富察氏弄了个大夫进来,皇上是知道的。
可也不过当孙大夫是个更有经验,稍懂医理的接生婆,结果今日一进门,居然听到有人要在皇后身上动刀子!
高静姝起身来到皇上身边,将她与孙大夫的对话,以及她送给孙大夫一套器具银针之事都告诉了皇上。
一个杯盏砸落在她脚边。
“贵妃!你糊涂!”
高静姝再次跪了。
“千古未有之新法,居然敢用在皇后身上!此为其一!”皇上看着她:“其二,朕信你没有恶意,可皇额娘信不信?天下人信不信?除了你自己和朕还有谁会信你——贵妃提供的刀具针线,在皇后生产时让人动刀,若皇后有个万一,皇额娘查起今日之事,朕保得住你吗!”
高静姝抬头道:“皇后娘娘会信!她亲眼孙大夫用针在动物身上缝了皮肤,愈合的很好。她相信孙大夫,她亲口说了,若有万一,她愿意一试!”
皇上眼中飓风一样的怒火丝毫未消:“这些接生嬷嬷都是宫里的老人,是从祖宗手里传下来的法子,为我大清百代不易之法!难道竟比不上乡野村妇!”
高静姝忍不住咬着自己舌头才没有说出:“什么百代不易,你们大清早亡了”这句话。憋得她险些要吐血。
皇上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然后落在李玉身上:“将今日所有在长春宫内伺候的人名都记下来,不许一人嚼舌头——贵妃来此,只是陪伴朕坐候,并未发一言。皇后自有接生嬷嬷接生,跟宫外村妇无关!”
高静姝抬头惶恐道:“皇上。”
她明明已经说了那么多,皇上也听说过多少产妇从孙大夫手里平安生产的先例,怎么会这样。
“皇上,难道皇后娘娘和您嫡子的平安,真的比不过什么百代不易之法吗?若真的是胡闹,皇后娘娘如此睿智,事关她自身,怎么会同意孙大夫的做法?皇上!”
她不能接受。
若是没有法子,是天命如此,可明明有办法一试,皇上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皇后陷入危险。
她伸手抓住皇上的袖子,龙袍上的纹路有些硬挺,抓的紧了硌在她手心,疼的发麻。
“皇上……”
李玉见此,哪里敢再停留,飞奔出去,开始登记长春宫今日殿外人员名单。殿内服侍的都是长春宫的二等宫女,此时已经安静跪了一地。
皇上定定看着面前的贵妃,几息后,挥手抽出了她手里龙袍的袖子。
随着手里落空,高静姝只觉得心直直落到深不见底的深处。
她发不出声音,第一回 无助到眼泪簌簌而落。
她从来没有一刻这样深刻的意识到,自己的命,这后宫所有女人的命,无论尊卑,都在系在面前这个男人的一个念头上。
飘若浮萍。
她几乎跪不住,要跌坐在地上。
在她身子倒下的一瞬,皇上却俯身用力扶住她的胳膊,嘴唇正好落在她耳畔,声音轻的恍若耳语:“贵妃,你自己进去,告诉孙氏,若皇后有危,就用此法,一切以保皇后和孩子安全为上。”
像是绝望中看到一道光。
高静姝骤然抬头,对上皇上的眼睛。
皇上的目光罕见的并不平静,也不坚定,全然是不安与犹豫。他嘴唇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终究还是道:“朕相信皇后的判断,朕也相信你的心。”
“去吧。”
边说边手上用力,将她扶起。高静姝都来不及再行礼告退,直接起身奔进暖阁内。
皇上脊背僵直坐在椅子上。
执掌天下十年,让他如此犹豫而惶恐的决定,已经太少太少了。可里面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嫡子。牵扯进去的还有他的贵妃。
无论结果如何,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皇上垂目。
李玉飞速登记了外头信息,回来时先在门外偷觑一下,发现贵妃已然不在正殿,才进来开始记录殿内的宫人。
按理说办完差事该回禀皇上,可李玉此时根本不敢上前。
皇上虽然显得极为冷静地坐在原地,可李玉知道,皇上现在像个风暴团的中央,看似最平静,实则最压抑,爆发起来肯定要吓死个人。
暖阁内。
皇后咬着一块布正在用力。额间细密的汗珠顺着青筋滚下来,努力不发出一点呻吟浪费力气,在剧烈的疼痛中积攒着精力。
孙大夫急的像是要着了火,见贵妃奔进来,两人双目一对,高静姝重重点头,孙大夫才活过来一般。
几个接生嬷嬷也快晕过去了:皇后娘娘的羊水已经渐渐减少,若胎儿再不露头,只怕要在胎内憋死。那她们只能强行按摩加灌催产药,只是那样激烈的催产,定然会伤了皇后娘娘凤体,说不得还有止不住血的风险。
要皇后娘娘撑不过来,她们都得是杀头的罪过啊。
“让开!”贵妃的声音传来:“去烧热水。”
孙大夫所有的利刃针线都是提前用烈酒滚过,沸水煮过数遍,然后搁在干净的棉布包里。
她此时正在检查皇后的身体,想着从哪里下刀,也顾不得别的,只说:“贵妃娘娘,只有您认刀具和针认得熟,一会儿我要什么刀和针,您给我递一下。”也是因为孙大夫以为贵妃是夏院正的水平,想要个专业人士帮忙。
高静姝好像回到了手术室,回到了显微镜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