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儿子就是:“自打出京到现在大半个月了,师傅们都不在身边,怕不是都惫懒起来?大字可都按时写了?朕今晚回去就要查的。”
高静姝听着都紧张起来。
上学时候最怕什么?最怕就是老师查作业。
最扫兴的是什么?就是今天春游,结果春游途中老师忽然说回去要查作业!
果然阿哥们的脸有志一同的紧张起来,其中三阿哥肯定是没完成功课,因为高静姝看着他的脸当场都绿了……
她都能看得出来,皇上自然更看的出来,直接点名:“永璋!”
三阿哥战战兢兢出列:“上回朕查你的字就粗疏不用心,国语的文法还有错处,竟然连祖宗的规矩都浑忘了。今日若再有错处,便仔细着。”
纯嫔急的直咬牙。
皇上训儿子,是秉承《朱子训家》中堂前教子的规矩。大庭广众之下骂儿子在这个时代根本不是个问题,而是每个父亲的正常表现。
就像贾政当着众位清客,哪怕心里觉得宝玉有点诗才,也要大骂他卖弄。好像夸儿子一句就失了做父亲的威严似的。
连皇后也不能劝说,众人只能屏气敛声,等皇上发作过去。
高静姝看着三阿哥的脸又转为苍白羞愤——三阿哥如今十三岁,要搁在现在那就是个叛逆期。
青春期的少年是最要面子最敏感的时候,当着嫡母庶母亲娘,还有哥哥弟弟,只有他自己被皇上拎出来责骂,只怕心里会很羞愤。
然而在古代,这些少年倒是不能叛逆,谁也不敢给皇阿玛来个横眉冷对的摔门,只能憋着。
皇上骂完三阿哥,就用:“你们也一并小心着。”敲打了其它的阿哥,然后才赏起了景色。
屋舍三面环水,从窗户望出去,还能望见一面枯荷,颇有零落凄寒之美——也是当地历城知县特地献策安排的,虽然绝大部分残荷都拔了,但也特意留了一片,当然留的不能乱七八糟的伤眼,而是特意设计的如同枯山水一般,别有美感。
果然皇上临窗外望,不由感叹:“若是六月一一风荷举,必也是一景。”
永璋刚挨了骂,而大阿哥永璜这些年在皇上跟前一直默默,不点名就不开口,倒是四阿哥永珹道:“皇阿玛,儿臣想起当年曾巩的明湖之句:一川风露荷花晓,六月蓬瀛燕坐凉。若是六月,一定是如仙乡一般的水乡。”
皇上转头道:“你们素日诗词怡情即可,切莫移了性情。”
永珹恭敬道:“儿臣是素知皇阿玛为各地水患担忧,于是曾请教过师傅许多治水之事,到了山东境内,又想起师傅曾讲起,曾巩当日在济南任知州时,这大明湖还并非是一景,反而水患严重。还是曾巩以官身亲自带着当地的百姓们一起疏浚水道才有了今日这清澈平静的‘明湖’。儿子心中感佩其为官为人,这才又读了许多诗作。”
皇上微微颔首:“你倒是用心。时人都赞曾巩的诗词好,连王安石都道‘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 ’。曾巩却没有如一般墨客一般只顾吟诗作对,反而用心治水,造福百姓,以至于调离济南时,百姓涌上街头拉起吊桥舍不得他离去,可见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称,是否爱民天下人都会看在眼里。你们是皇子,来日要入朝办差,也要替朕分忧,为民造福。”
诸位阿哥们自然诚惶诚恐,当即表示受教,再表达一下一切听从皇阿玛指挥的思想。
高静姝默默拿着一块荷花酥吃着,心道:这场游湖,对阿哥们来说,也太难了。
她正在出神,忽然听到大阿哥开口道:“北宋有曾大人,如今皇阿玛也有高大人这种治水的明吏。儿臣不才,虽身在礼部,但也听过人提起过高大人治水之功。”
高静姝:……我真的不知道,大阿哥你这是为当年威胁我爹在道歉,还是继续在坑我们。
皇上神色看不出有什么波动,只淡淡道:“今日并非御前奏对,而是全家人一并赏景,前头的事儿无需再提。”
永璜应了是,然后默默退下。
他是真的想给贵妃示好一下:希望这次的好话,能让贵妃感受到他的歉意,之前真不是故意……不,虽然是故意,但对于威胁高斌这件事他已经后悔了。
这一日,游完趵突泉大明湖,高静姝一直沉浸在一种颇为剧烈的伤感中。
没有抱着和顾,独自坐在船头时,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翻过船上的栏杆跳下去。
跳到这熟悉的隔了两百多年的湖水中去。
或许再睁开眼,她就能回到家,就算不能,也算是埋骨故乡。
但是很快,她就清醒过来。
湖水里映出的不是她自己脸,而是一张格外美丽的面容,步摇垂下的红宝石珠子随着她低头而轻轻落在腮边,带着宝石独有光滑冰凉。
妃嫔自戕,罪及家人。
既然在这里,连死都没有权利,她心底无端生出一股子孤勇:那我偏要好好活着,我偏要活的最快活,活的最久,让和顾不失去母亲的照料。
第62章 家内
紫藤和木槿自然也察觉到娘娘的心绪波动。
但她们都以为, 娘娘是想起了醉酒的那一晚。
不比柯姑姑,从前没服侍过贵妃,对比不出差距。
对她俩来说,这三年多来也看的明白, 娘娘对皇上根本没有从前那样的痴情痴心, 似乎是一下子醒了过来, 从心里只有皇上,变成了先有自己。
可这样的斩断情丝, 想必是极为痛苦的。
所以都不曾打扰娘娘,只留了乳母在门边上等着吩咐, 然后让娘娘独自抱着公主,母女两个依偎在一起。
高静姝见女儿无忧无虑的笑脸, 口中颠倒道:“大明湖, 大明湖, 大湖明。”不由笑了, 她摸了摸女儿的腮:“和顾, 额娘叫你背诗好不好?你五哥哥可是聪明的很,一岁多的时候, 说话都能说长句子了。”
也不管和顾听不听得懂, 高静姝就一字一句教她:“大明湖, 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达。”
她还记得这是位军阀写的诗, 他的诗都可有意思了。
这诗朗朗上口, 和顾虽然连不起来, 但很快学会了:“蛤蟆蹦跶”这样的词。高静姝说了荷花,她接着就能对上蛤蟆。高静姝表示满意,开始教下一首:“趵突泉, 泉趵突,三根管子一样粗,咕嘟咕嘟又咕嘟。”
这首对和顾来说更加绕口,最后只能“咕嘟咕嘟”像个小金鱼一样。
皇上就是这时候到的。
他一向关注贵妃,也觉出贵妃今日情绪不佳,想起了当年贵妃醉酒的往事。
见柯姑姑和紫藤木槿都在门口,就挥手道:“不必通传了。”
高静姝已经吃了好几回皇上不让通传,被他听见自己话的亏,所以这会子抱着女儿教歪诗,声音非常小。
皇上只见到贵妃倚在榻上,女儿仰着脸坐在旁边,屋里灯烛点的并不多,只是昏黄,给贵妃的侧影漫上一层极为柔和的光芒。
还是和顾先发现了他:“阿玛,阿玛。”有时候她会忘记前头的皇字,直接叫阿玛,皇上也不恼。
高静姝转身,看着同样站在昏黄灯火里的皇上,一阵恍惚,总觉得自己跌到一个梦境里。
一时她居然忘了起身请安。
皇上也不怪罪,反而直接走过来,也坐在榻旁:“出去游湖看泉,原是为了让你高兴的,倒是惹你伤心起来。”
高静姝这才醒过来,要起身又被皇上按住:“别闹这些虚礼。”然后往她脸上仔细瞧瞧,发现没有泪痕,又不免打趣道:“还是有些长进的,没再喝酒哭起来。”
“臣妾不敢再喝了,这可是济南行宫,地方太小,半夜想找个湖水泉眼的也找不着。”她比了一个方块:“何况这样大的地方,臣妾出门,只怕一头撞到太后宫里去,那皇上就见臣妾明儿一早还在太后娘娘大门口跪着醒酒呢。”
皇上失笑,然后回头叫李玉:“把东西拿过来吧。”
“这是今日快马加鞭送来的武夷山奇种茶。”皇上将一只小巧的密封绿玉罐取出来:“悄悄儿的,就这一罐儿,朕也不经内务府记档,都给了你。”
高静姝一怔:“都给了臣妾?那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那里?”皇上您行行好,我不想再被太后抓进小佛堂了。
皇上望着贵妃:“你不必管这个——皇额娘和皇后处各色茶叶都应有尽有,这茶不是多么名贵,朕取中的是名字,当地人管它叫做‘家内’”
望着贵妃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妙目,想着她坐在船上的背影,皇上微微一叹。
他见女儿抱着绿玉的茶叶小罐玩,就伸手揽住贵妃的肩膀轻声道:“家内,是敦煌古语里妻子的发音。”
见贵妃讶然,皇上继续道:“宫中嫡庶分明,皇后是朕的发妻,她诞育嫡子,持躬淑慎是最好的皇后,朕对她自然是爱重的。可贵妃,在朕的心里,与你也是有夫妻情分的,朕待你,与旁人不同。所以虽然明着不能赏你任何明黄、正红之物,但朕得了这罐茶叶,却私下里只肯给你。”
高静姝望着女儿捧着玩的茶叶。
这句话,只当说给从前那位贵妃听吧。
到了济南,她原本就心里难过纠结,如今又想起从前贵妃,是凄凄凉凉病逝在榻上,不由落下泪来。
皇上这两年已经极少见到贵妃哭了,一见不免怔了怔。
因怕吓着女儿,所以高静姝立刻擦掉了眼泪,只对皇上道:“臣妾多谢皇上。”
皇上也抬手替她擦了擦眼睛:“罢了,都是做额娘的人了,怎么还掉泪呢。”
然后见和顾又开始久违的啃东西,开始啃茶叶罐,不由从女儿手里拿过来,奇道:“她不是已经不咬人和东西了吗?”
高静姝看了看:“哦,这茶叶罐有点像她今天吃的绿豆糕的颜色。”
就这样的儿女事一打岔,才将方才的话混过去。
正巧太后处打发人寻皇上,皇上就起身去了。
旁边的柯姑姑和紫藤木槿都上来:“恭喜娘娘。”
是该恭喜,高静姝心道:皇上要真的有这份心思,她将来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柯姑姑笑眯眯道:“娘娘,奴婢这就叫人给你泡一壶?”
却见高静姝摇头:“不要。这个茶我一点也不喝。等回去以后,把它供在小佛堂里,正好旁人也就看不到了。”然后对柯姑姑微笑:“这是皇上的心意呢,喝了就没了,要好好在佛前供着。”
这心意该给的是那一位贵妃,虽然她大概也不需要了。
柯姑姑点头:“是,是,还是娘娘的主意好。”
太后宫中。
济南行宫到底狭窄些,皇上跟太后坐在正室说话,也能听见里间七阿哥的声音,虽然还十分稚气,但小小孩子已经有了气势:“不必了,我说了要自己换衣服。”
太后就眉眼都是笑:“永琮虽然小,却是个有主意的孩子。”
皇上点头,眉间带了一点难过:“当年永琏就是这样,小小年纪,什么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太后沉默半晌,这才勉强振作道:“皇上,且看着永琮吧。”
然后又直奔主题:“哀家听说了,今日你带着阿哥们游湖,又考较他们来着。”她手里的佛珠簌簌而响,显然是下定了决心才说的话:“永琮也种过痘了,等过了生辰,皇上将永琮带入阿哥所去一并教养吧。”
皇上微微吃惊,他还想着怎么跟亲娘开口,让老太太不要溺爱难得的嫡孙,好让他能积极地投入到教育工作呢,没想到太后先开口了。
太后自然也不舍得。
但正如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太后也不愿永琮养在自己膝下,来日反而让皇上觉得永琮被溺爱,不能承担大业。
所以便狠心说出口来。
皇上极为欣慰,起身给太后行礼:“皇额娘放心,儿子必会好好教导永琮。”
太后叹息:“额娘不是怕你教不好永琮,怕的是你教的太好,教的太多。皇上,聪明孩子心思重,永琮一天天长大,就会知道,他跟其余兄弟不同,他是嫡出,身上天然就背着担子。当年永琏就是太过用功半分不肯松懈,在永琮这里,哀家难免担心。”
皇上颔首:“皇额娘放心,如今张登已经入了太医院,朕就将他拨在阿哥所。”
然后又道:“皇额娘这里自然也会给永琮挑好人服侍,再有永琮到底年幼,上头有哥哥们呢,不似永琏当时,朕全部的希望都压在他身上……”皇上不肯再露出软弱伤感,略过此事道:“皇额娘若不放心,也可随时召了永琮回来陪您用膳。”
太后犹豫一二,终于开口道:“皇上,永琪那孩子,哀家也知道,你素来称赞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想来是看重的。”
皇上开口截断:“皇额娘。这世上聪明人多而且多,论科举,状元岂不是比朕更通读四书五经?然而为皇者,更重驭人之术。”
“对皇子们,朕自然会因材施教。”
话已至此,太后也不能在露出什么恋恋不舍,只是笑着点头。
皇上不用开口跟费心思劝亲娘,觉得心情颇佳,带笑离开了太后处。
然而皇上刚一走,太后就眼里流泪,孟姑姑连忙递上帕子:“奴婢知道娘娘舍不得,可七阿哥将来是有大出息的……”若是不让皇上早早亲自教导,父子怎么能磨合,如今永琮还小,皇上想必耐心足些。
太后可是听闻了皇上今日是怎么对大阿哥三阿哥的,真到了年长的时候父子不能亲密,那就完了。
里头永琮穿着换好的里衣,外头套着袄儿就跑出来:“皇玛姆怎么哭了?我今儿是自己换的衣服,皇玛姆看,我都很乖的。”
这一说,太后落泪更厉害了。
孟姑姑就看着这祖孙俩如同要被法海收了似的,抱在一块依依惜别,太后简直把接下来十年的话都要嘱咐给永琮,直到永琮靠在她身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