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胳膊紧了紧:“这话你从前就说过。朕许了你就必然算数。”他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朕答应了,哪怕你再干一次抗旨的事情,朕都原谅你,好不好?”
李玉躲在树的后面,忽然看到月洞门口,有个脸在伸出来缩回去的探头探脑,看清楚是谁后,连忙对他招手。
徐思东跑回来,低声问:“皇上在吗?”
李玉点头:“干嘛?”
徐思东有点懵,他是敬事房的总管,还能干嘛啊,于是问道:“到了翻牌子的时候,自然是请皇上翻牌子……”
这些日子皇上进后宫极少,但徐思东还是要每天兢兢业业按着时辰把牌子捧给皇上的。
李玉都乐了:“你就谢我吧。这会子你冲过去让皇上翻牌子,说不得得被皇上踢出去。”
徐思东吓了一跳,他只是听养心殿的人说,皇上逛御花园来了,还寻思趁着皇上心情好来奉牌子呢。
他偷偷从树后伸出头去打量,见到皇上跟贵妃靠在一起的身影,连忙又按着帽子把脑袋缩了回来,然后给李玉点头哈腰:“多谢哥哥救我狗命。”然后连忙从月洞门那里溜走,看着外头捧着五盘绿头牌,还眼巴巴看着自己问要不要进去寻皇上的小徒弟们,徐思东连连挥手:看啥啊,快跑快跑。
直到皇上携贵妃往养心殿侍奉笔墨的时候,李玉才适时回了一句,徐思东刚才来过了,但听说皇上跟贵妃娘娘在赏花,就没敢进去,等着皇上宣他。
果然皇上点点头。
见贵妃立在案前,挽了袖子给自己磨墨,皇上便道:“这身衣裳很好看,朕叫内务府多送些柔色的绸缎给你。”
就见贵妃抬头对自己一笑:“皇上,内务府的东西少不了臣妾的。臣妾已经管了三年分赏赐了。俗话说,荒旱三年,也饿不死厨子,守着内务府,臣妾宫里什么都不少。”
皇上就笑了:“你单会挑这些偷懒的营生呢,如今皇后带着娴妃筹备今年的大选,你也不帮着些,朕没记错的话,里头还有你的亲妹妹呢。”
高静姝原本就在等机会跟皇上提起静容撂牌子的事情,只是自打从济南回来,皇上身边就血雨腥风的,她生怕一提,把静容再陷到哪个旋涡里头去就不好了。
今日见皇上心情好,又主动提起此事,连忙道:“皇上,臣妾想求个恩典,把我妹妹撂了牌子,让我们家自行择个儿郎好不好?”
皇上未曾见过高静容,在他心里,倒没认识到高家是脸和脑子不兼容的一族。不知高静容作为高家的智商高地,虽气质出众,但并非艳色惊人。皇上只见过贵妃的亲弟,还以为贵妃的妹妹必也是个出色的美貌佳人。
于是不免觉得高家非常识趣,不肯送小女儿进来为贵妃固宠——姐妹接连进宫的事儿屡见不鲜,圣祖爷后宫里有五六对姐妹花呢。
按理说,贵妃的亲妹比她小十多岁,正适合进来为贵妃固宠,为高氏一族延续宠妃。
可高家却只想着让女儿嫁个人品靠得住的好儿郎。
皇上再想想贵妃这些年来,也从未有过推出或者提携低位妃嫔争宠的举动,可见其心可表。
既如此,皇上沉吟一二:“你的亲妹妹与别的不同,也是和顾的姨母,总要挑个好人家,等你阿玛回京,朕来问他有何打算。”
看了看真心欢喜的贵妃,又道:“瞧你,不肯做事情,倒还跟朕求恩典。”
高静姝要挽回一点形象,便道:“皇后娘娘和娴妃就足够了,臣妾也不是一点正事不做,还帮着督促内务府整理和敬公主的嫁妆呢。或是想起什么新鲜的,就叫内务府去置办。”
皇上合上手里一本折子,含笑道:“是,这是件正经事。”顿了顿又道:“既然皇后忙着,纯嫔怎么还总去叨扰?”
这话里就含了冷漠的特殊意味。
高静姝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就低头继续磨墨。
皇上当朝训斥了大阿哥不忠不孝,自然是对一个皇子最凉的最绝的考评,但对于在上书房呆着的三阿哥却也提及愚钝不堪大用,对纯嫔来说也是个致命的打击。
第64章 战事
纯嫔已经认了自己不得宠, 但接受不了自己的长子也被皇上厌弃。
自皇上训斥完,就让三阿哥在上书房闭门读书,无事不必见驾,纯嫔吓得大病了一场。
她如今见不到皇上, 只能去求皇后, 在皇后跟前跪着口不择言:“皇后娘娘也是三阿哥的嫡母啊, 您怎么忍心见他才十四岁,就被皇上厌弃!”还在长春宫嚎啕大哭:“今年大选, 皇上都不准备给三阿哥挑个福晋,皇后娘娘可是嫡母啊, 您得管三阿哥才行。”
纯嫔也不管面上好不好看了,作为一个母亲, 不吝啬尊严, 也想为儿子再求个余地。
皇后直言相告:对阿哥们的事儿, 她一应只听皇上吩咐。
纯嫔还是不在乎颜面, 牛皮糖一样打蛇随棍上:“既然娘娘能跟皇上见上面, 说得上话,皇后娘娘就去给三阿哥求情吧, 您不能不管庶子啊。”反正别的话一概不听, 一味只要人拉扯她儿子。
高静姝和娴妃在旁边看着, 都觉得又烦人又可怜。
还是烦人居多些,高静姝想着, 总有人是理直气壮的要命:得势时踩着别人眉飞色舞, 失势的时候要别人帮她也是理所应当, 总之好大的脸面。
皇后也烦了,认真告诉纯嫔:若是安分呆在宫中,那么自己还愿意出言, 请皇上为三阿哥择选福晋侧福晋,若是纯嫔再不分场合的只是纠缠,那么就自己去找皇上求三阿哥的婚事。
纯嫔呜呜咽咽,用泪水控诉皇后娘娘的心狠。
此时皇上问起,要高静姝在皇上跟前,替纯嫔母子求情,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她也没落井下石。纯嫔与三阿哥母子的日子已经很难过,还有六阿哥和四公主估计也受了牵连。
所以只是专心致志磨墨。
皇上见贵妃不说话,就搁下笔叹气道:“你叫朕说什么呢?从前她还是三妃之一,怀着身孕最是金贵的时候,你却当面堵得她哭着跑出去,如今却不肯背后说她;还有从前陆氏,也是她得宠的时候你直接下她的颜面,她被罚去了畅春园,也不见你对她怎么样。”
高静姝下意识道:“我还能怎么样?也不能追到畅春园去打她呀。”
随后才反应过来皇上的意思:这怎么把她形容的跟个不畏强权的斗士和一个悲天悯人的圣母似的。
高静姝心道:因果才不是这样的。不是我一心不畏强权,非要挑她们得宠的时候作对,而是她们只会在得宠的时候来撩拨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本人真的是最省事,是后宫里第一和平鸽好不好。
倒是皇上,见贵妃不说纯嫔母子之事就罢了,直接开始圈地,准备把三阿哥踢出去开府。
高斌是过了五月端午才赶回了京城。
春汛已过,河道上只剩下些扫尾的事情,皇上便急召他回京——因张廷玉在朝上差点晕倒过去,只得报病回家休养。
上一个这样回家休养,然后被皇上赏了个“寿”字就挂掉的正鄂尔泰。
所以皇上这次倒是没再赏他的御笔。然而算算张廷玉的寿数,皇上这也不得不早做打算。
讷亲远在前线,张廷玉又倒下,傅恒还年轻。高斌这个协办大学士,还在河道上蹲着就不合适了,于是被皇上火速召回京城。
高斌终于见到了外孙女第一面。
钟粹宫隶属后宫,不是圆明园和行宫里,倒是不好破例。所以皇上是特意召了贵妃和五公主到养心殿。
只是皇上一双龙眼在上头看着,高斌和高静姝什么也没法说,只能问候了彼此的身子,然后高斌劝慰贵妃好生侍奉皇上,善加珍重。贵妃表示收到。
出宫的时候,高斌还在回想方才见到的外孙女。直到回了家里,唇角还带着笑呢,然后跟夫人和女儿讨论五公主。
高夫人见得多些,提起来自然眉眼都是笑:“公主明珠似的漂亮,又活泼喜人。”
见长子和次女此时正好都在,高夫人就命人关门,然后对高斌道:“老爷这小半年不在京中,我们也是怕的很。皇上刚东巡回京,就那般发作了大阿哥,还捎带上了三阿哥…”
高恒是从四品的官职,常朝虽然不配上,但是大朝还是有资格位列的。
那也是他第一次直面天子之怒。
回家了还惊魂未定。
高夫人也是如此,高斌虽不在京中,但女眷们彼此还是要应酬的,作为京城中高端女眷中的一位,她得到的消息也不比长子这个从四品官少。
于是这些日子也是提心吊胆的。
一家子见到高斌回来,才觉得心落到肚子里,天塌下来上头有人顶着了。
高夫人忍不住就道:“若不是宫里娘娘生的是公主,我这些日子真是觉也睡不着了!”
高斌安慰夫人道:“无需担心,皇上今日宣我,我留心看了,皇上待姝儿还是很好的,对公主更是满心疼爱。”
然后看向沉着秀丽的次女,倒是静容的婚事,他得好好斟酌。
不免微微一叹:“傅恒还年轻,再过几年下去,办几件大事,七阿哥的地位就会更稳固了。”
此时高斌也没有想到,傅恒办大事的机会说来就来。
端午前后,皇上的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前朝之事一片光明:准噶尔蠢蠢欲动完到底没敢起兵,而大小金川的叛乱,讷亲又两次递回折子来说已有破对方碉堡之法,胜利在望。
而后宫里,皇后贤良带着能干的娴妃忙着大选,皇上亲自去坐了两日后,也只随意留了一个满军旗一个汉军旗充数,算是没白选一回。其余的就挑了几个好姑娘指给宗亲,比如和亲王的长子次子,皇上就给侄子发了一个发了两个媳妇。最后倒是也给大阿哥和三阿哥一人指了一个汉军旗下五旗的女子做格格。
算是告诉人民群众,自己没有忘掉两个儿子,但也没有宽宥。
一应都忙完,又到了蝉鸣阵阵的夏日。
皇上就开始盘算,今年是去圆明园啊,还是热河行宫木兰秋狝,总之准备继续过他“我似人间不系舟,好风好月亦闲游”的美满小日子。
觉得今年真好啊。
然而乐极生悲这个词语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皇上还没选准今年夏天到哪里去快乐,讷亲的新折子就到了,将皇上从快乐里抽醒。
因讷亲不在,张廷玉抱病,高斌就站到了最前面,第一次作为领头羊面对了皇上的真怒,迎头被皇上喷的五荤六素的。
还好皇上还记得在这里站着的都是没犯错的臣子,努力保持不要迁怒,集中火力骂远在万里之外的讷亲。
“你们都给朕看看讷亲的‘用兵良策’!”
说着把折子砸下来,高斌作为如今的代理首席军机大臣,只得第一个站出来,从地上把折子小心捡起。
从他开始看,然后传给傅恒,再传给兵部尚书班第,一一下去,一时养心殿寂静一片,众人都被讷亲震惊了。
大小金川之所以难以攻下,让张广泗这种名将都束手无策,正是因为当地藏民修建了许多坚固的碉堡,久攻不下,且每一次攻城都是一笔巨大的损失。
好在大清家大业大,几万歩卒的军饷,皇上还是出的起的。
两个月前,讷亲又要了两万人马,又要了一笔庞大的军饷,同时还调了一支火器营去,皇上都批示表示照给,只要他速速拿下叛军。
按皇上的理解,这回送上来的折子应该就是大胜的折子。
结果讷亲给了他很大的“惊喜”。
这根本不是大胜的捷报,而是讷亲汇报的破敌之法:给大清的军队也修筑碉堡,然后论持久战。
八百里加急战报送了来,在军机大臣看之前,皇上已经要气蒙了,现在正在领着众人一起懵。
最先开口的就是火器营都被调走的兵部尚书班第,吓得声音都变了:“皇上!大小金川叛乱,咱们朝廷的兵马是奔袭作战,就该速战速决!怎么,怎么能也修筑碉堡跟人对峙起来呢?”
人家大小金川的人完全可以在碉堡里头蹲个十年八年的,朝廷的兵怎么能行啊。光想想这笔支出,班第就要落泪了。
再想想他跟户部扯皮无数回,才支领到银子建起来的火器营,现在居然在讷亲手底下当建筑工人铸造碉堡,班第真是痛不欲生。
傅恒也震惊了,不免问道:“况且,就算真的到时候胜了,若是朝廷的军队回撤,碉堡不就又留给了叛军吗?”
高斌算是军机大臣里对军伍之事最不了解的,但也看出了讷亲这搞了一套什么乱七八糟的。
而且讷亲这道折子,还对自己信心十足呢,继续要兵要粮,表示要在这里扎根打个几年。
要不是知道讷亲的底细,高斌都怀疑讷亲要在边地自立为王造反了!
甚至高斌认真思考起了这个可能性,然后又给自己否决了:不管皇上是不是为了压制张廷玉才强行提拔讷亲,但皇上对讷亲实在是没说的,不仅封为保和殿大学士做军机处首领,更加封了一等果毅公。在这朝廷真的是皇上一人之下而已。
他造反也得不到更好的待遇了啊。
皇上深吸一口气,一指高斌:“给朕拟折子,速速发往大金川!”
高斌立刻领旨。
皇上是个要脸的人——他指派了讷亲做天下第一号的权臣,这次又放他去前线做自己的眼睛,上次讷亲上书后,皇上更是给人给钱,所以这会子他也不能直接骂讷亲是个万古未有的蠢货,然后把他调回京中,这是打他自己的龙脸。
甚至都不能明着训斥讷亲。
于是高斌起草了一道阴森森的旨意:披阅再四,不能解办理之意。速破敌为要。
众人低着头,都明白皇上的心理,谁也不敢这时候出声骂讷亲,否则不成了骂皇上吗。
皇上令人明发了旨意,然后似乎也有些给自己找补的意思,当着重臣们道:“军前屡屡换将,倒是让军心浮动,叫讷亲好好体会朕的心意。”
众人纷纷低头表示明白:皇上要脸,希望讷亲赶紧找回脑子,早点回头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