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宁笑了笑,“这可不是小事,前朝就没有小事。”
前朝就好比前任,你对待前任的态度,总是你现任评价你人品的重要参考指标,太近了不行,捧得太高怕死灰复燃,可太远了也不行,处理得太无情又怕你生性凉薄。
周宁和项羽细细的分析了其中的利害和影响,项羽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样需要细细思量、左右权衡之事太考验他的耐心了,要他每件事、每句话都这么思虑一遍,还不如直接砍他一刀来得痛快。
项羽的面色有些痛苦,而后看向一边温言细语和自己解说,一边行云流水的瞥一眼奏折便几乎不带思索的落下批示的周宁满是钦佩,先生这脑子怎么长的!
“高处不胜寒,身居高位,享受了鸟瞰天下的最佳风景,执掌着无上的权利,也面临着最高的风险,承担着最大的责任,能围绕在我们身边的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便果真是无意之举,我们也得多再三思量,因为天下人都盯着这处。”
周宁说着,又取了一份奏折递给项羽,“这是周地的商人请求在赵地、楚地等地建立学校的折子,你看看。”
项羽点了点头,如临大敌的举着折子仔仔细细看了三遍,才不确定的说道:“这是好事吧。”
商人们愿意主动掏钱建学校,既为国家培育了人才,还不用国家掏钱。
见周宁微笑着不言语,项羽越想便觉得越是,夸赞道:“这周地的商人在王姬的领导下,到底也与别处不同,倒是很知晓些大义的。”
周宁笑了笑,“你以为他们这是单纯的做好事?”
难道不是?项羽疑惑又把奏折看了一遍,其上写的都是好处,除了读书识字,方便百姓知悉遵守律法、领会中央精神外,还教女子织布,教男子种植,还有许许多多造纸、炼钢的实用手艺。
并且,项羽逐字逐句的确认,商人们是自愿且自费的做此事,不要内库掏一毫一厘。
“他们是在用钱财来试探我对商人和工人的态度,若我允了他们,那就代表着我对工商业还是抱着鼓励发展的态度,那么随着学校在各地建立起来的同时,作坊也会同时在各地修建起来。”
项羽放下折子,塌下身子,长长的叹了口气,怎么事事都这么麻烦,事事后头都有那么多牵扯。
周宁笑了笑,接着道:“我们之所以要事事多加思量,也是因此。许多在我们这里小得不能再小的举动,甚至根本就是无心之举,都会被天下人再三解读。对某些事的一点鼓励、或者只是放任不管,只要有利,落到实处的推动效用都会放大数倍数十倍;但若是没有利益,甚至是有害的,那即便我把朱笔写秃、玉玺盖平,那也只能是雷声大雨点小,收效甚微。”
说完,周宁轻轻叹息了一声,“做皇帝也不是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项羽把奏折放回周宁的案头,也跟着叹息一声,“听先生一席话,籍方知这治政之难,从前籍只道这打天下才是最难最彰显英雄气概之事。”
说完,项羽站起身来,对周宁拱手拜道:“先生治政之能叫籍钦佩,心服口服。”
周宁笑了笑,奇怪道:“好好的说着话,你怎么突然这样严肃?”
项籍有几分尴尬,其实从他决定助先生成为女帝后,他也听到不少私底下的劝谏,尤其是在刘季暴毙,先生入主关中之后,明里暗里鼓动他登基为帝的谏言更是不在少数。
他自然是无与先生争夺什么的心思,但有些话听多了,心里难免有些异样,所以他以为先生这一席话是在暗示他她比他更适合治理天下,但观先生的反应,又好像是自己多心敏感了。
周宁伸手拉着项羽坐下,笑道:“是觉得我今日话太多了,所以不耐烦了?”
想了想自己那些不便明说的心思,叫先生知道后的难堪,项羽难得的在与周宁单独相处时别开视线不敢看她,并且对她说了谎,“嗯。”
随着一个嗯字落下,项羽的心里浮起巨大的恐慌,先生极善察言观色、揣摩人心,先生必定能看出自己说谎了!
“我就猜是这样。”周宁一无所觉的温声笑道。
项羽难掩错愕的看向周宁,先生怎么会……
周宁看着自己伸手拉他坐下,而后并未放开的、紧紧相牵的手,眉目温和带笑,“我知道你不喜听这些,但是,我们如今身份不同,盼着我们感情好的人有,但更多的是盼着我们感情不好的。”
毕竟一夫一妻,能成就几个皇亲国戚,广开后宫也是一种政治手段。
哪怕说到有很多人盼着他们感情不好,周宁依旧笑容恬淡温和,并无惧意,项羽刚要成型的怒意也因此悄无声息的消散了。
“先生不怕吗?”有那么多人盼着他们感情不好,若他或她哪次不当心中了计,那……项羽紧了紧手中周宁的手,先生睿智,自是不会中计,可自己……
项羽想到了自己对刘季姬妾的处置,想到了先生说那是有心人为自己准备的奏折,又想到了那些个劝着他当政的人,项羽心中一凛,下一瞬眼中便染上了杀意,他们在算计他!
“我怕,可我也不怕。”周宁笑着回握住项羽的手,温热而坚定的碰触拉回了项羽的心神。
只是这又是什么回答,这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我怕,是因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什么话听多了便容易当真,即便你以为自己没当真,可心中也会不知不觉的埋下引子,时日久了,可能就……”
这话说得有些悲观,但周宁的语气却依旧和缓轻松。
她笑了笑,接着道:“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毅力不坚、感情不深的问题,只是人性而已,人性让人下意识的优先保护自己。”
项羽怔忡的看着周宁,心里是巨大的怜惜、羞愧和后怕。
怜惜先生能如此人情练达,在他不知晓的地方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羞愧和后怕他果真如先生所言,以为自己没信,实际却还是听进了心去,差点中了别人的计,伤了先生的心!
“但我也不怕。”至于为何不怕,周宁却没有解释,只浅笑着低头看向他们两人相牵的手。
项羽心中仿佛被人用巨鼓擂响,掀起巨浪,他的视线模糊,耳边嗡嗡,五感通识仿佛都被人劫取了去,很长的一瞬天地万物都不复存在了,他只能看得到、听得到她。
但他的脑子又额外的清明,一下子便想通了方才疑惑的问题。
为什么他拙劣的谎言能骗过通达明智的先生,因为先生爱他信他,所以从不疑他防他观察他。
惭愧席卷了项羽的每一根神经。
“先生。”项羽凝涩的开口唤道。
“嗯?”一个轻音,是一如既往的安宁温和,毫无防备的全心信任,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
项羽这才想起来,他两武力相差悬殊,但先生与他相处时,从不带武器护卫。
先生的信任和感情一直坚定而明确的摆在他面前,是他被人动摇了心神,竟真的怀疑起先生的真心。
“先生,”项羽忍下心中复杂强烈的情绪,强笑道:“先生说的那些都太难了,籍实在学不会,往后只能在一旁陪着先生,还希望先生不要嫌弃。”
他这是亲自开口婉拒了往后所有插手批阅奏折的可能。
周宁想了想,笑了起来,“将军的才能不在这上头,都点到了统军用兵上了,我哪里敢嫌弃。”
周宁好心情的把玩着项羽的手指,太过拘束着他了也不好,人太闲了,便是无事也会生出事来。
“我正好用一件事需要将军帮忙。”
“先生尽管说。”满心愧疚的项羽连忙应道,他正想做些什么事来补偿先生。
“高守城有余,锐利不足,彭越善游击,虽能小胜,但正面对敌却还是不够,我想让你帮我守住北边。”
原本积极问事的项羽听罢,却迟迟应不出一个好字,先生的信任,先生的信任……
他这边刚拒了政务,先生却将更紧要的兵权放到了自己手里!
项羽原本就满心满腔的愧疚,又叠加了满心满腔的愧疚,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周宁笑了笑,“那匈奴单于常戏言心悦于我。”
项羽的心陡然一紧。
周宁却好似未觉,接着道:“我虽知是玩笑之语,但也怕他说久了真上了心,知晓我入主关中,又与你成婚在即,觉得伤了颜面,便发兵侵扰北边防线。”
项羽的目色一凝,怎么可能是玩笑之语,先生难道不知自己有多好!
项羽冷声应道:“先生放心,若他们安分还好,若不然,我必打得匈奴不敢南望!”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见周宁笑得温和无垢,项羽心中动容,“只是我领了周地的兵马,楚军这边就得烦劳先生费心了。”
她不防着他,但他怕自己掌握的兵权太多,又叫亲信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这是其一。
其二,他和她就是这样的亲密无间,她的兵马她能全然放心的交给他,他亦然,他想要所有人都看见都知道,然后绝了离间之心。
全然信任而不作他想的周宁自然也是笑着应下。
说完,项羽愣了愣,发现自己好似错过了什么重要消息。
“我同先生成婚在即?!”项羽几乎没欢喜得跳起来。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此事不是你我三年前便约好的吗?”
说完周宁又遗憾的说道:“只是即便举行了仪式,你我也难免要两地分离。”
项羽的笑容淡去,心中生出浓浓的不舍,这不舍几乎叫他说出不去北边的话来。
周宁温声细语的和他算着要做的事情,“如今匈奴未平,南越未归,齐国的田横也还在谋划复辟齐国,而刘季的一众老将忠臣也未必真心归顺,如今的太平只是一时的太平,并不能安稳长久,还需要小心经营,才能长治久安。虽然你我的婚事,只过六礼便需要一年的时间,但一年的时间恐怕也做不完这许多事,而北边只有交给你,我才最放心。”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叫项羽原本就难说出口的反悔更加说不出口,只是那又需要多久。
“但我很想同你成亲,所以等六礼过完,我们便成亲好不好?”
心爱的女子微微仰着头,满眼期盼欢喜的对自己发出成婚的邀请,这,这即便是霸王也扛不住啊。
“好。”
周宁笑了笑,倚进项羽的怀里,又定了一个新的约定,“给我三年时间,三年后,你我便能在一块长相厮守了。”
项羽紧了紧怀中之人,重重应道:“好。”
关中诸臣越发忙碌了,原本手里的公务,他们就得查证新的律法、新的章程,较之从前的律法的不全、万事随机应变,速度已经慢了许多。
如今好不容易熟悉了些,可如今百废俱兴不说,王姬的新法一条一条的颁布,大动作一个连着一个,对百姓倒是没害处,只是苦了他们。
如今她同项王说要互换兵马,好,她一句话说换就换了,可实际又给他们多出多少活?
上郡的兵马还好说,一应早就是按照现行的律法理好了的,可楚军这边,户籍登记、军制改制、粮饷供应一切都得重新统计安排。
不是说王姬不接手楚军,这些就不用弄了,只是会没那么着急,而且不会都赶到一处,还要筹备安排项王一路北上的人员和物资供应。
唉,汉军那头刚理完个大概呢。
萧何将自己整理好的汉军资料交给喜,目下青黑的道:“剩下的都是一些繁琐细节了,等全部做完,再确认一遍,可能还需要两个月。如今楚军那边的事情着急,我明日先带着人去楚军那边定出个章程。”
喜看着萧何忙得布满血丝的双眼,点了点头,又嘱咐了一句,“也别太累了,注意休息。”
萧何明显没听进去的点了点头,他如今虽然公务繁重,忙碌得脚不沾地,可是心里踏实,王姬果真是明主,有王者的胸襟气魄,竟直接给了他这个降臣左丞相的高位,而且还不是虚职,王姬分派起重活大任来,是半点不打磕巴,她是真的对他的身份出处毫无芥蒂。
其实在周宁看来,什么降臣不降臣的,若是计较到这个份上,那现代那些个跳槽的都没人敢用了。
虽然君臣关系比雇佣关系复杂得多,但抛开忠心这个现行的道德约束,君臣关系也有它独到的优势,那便是这天下只有她一个老板。
说起来,周宁能快速的接手汉军势力,也与她毫不避讳的任用旧汉大臣有关,旧汉大臣们都踏踏实实的一心为她做事,这马力全开熟手理起来自然要比生手快得多。
都不等第二日,辞别了喜,萧何便带人马不停蹄的去了楚军那处,先知道什么事找什么人,明日就不至于太过慌乱。
萧何到了楚军驻扎处,正好和刚要离开的黑碰了个正着,黑坐在马车内,正大口大口的灌着水。
政治教育完韩军,说楚军,说完楚军,又要说汉军,这一段,他的嗓子就没有能歇气的时候。
好不容易在各处都立起了正确的政治观念,初步完成了思想建设,进入日常化政治教育工作,没想到楚军这边就要有大动作。
更换直系最高领导不是小事,所以这一段楚军的思想政治教育要加大加强,把一切可能的动乱扼杀在摇篮里。
黑又灌了一口盼给他调的苦水汁,这心里头也嘴里一样苦,王姬哪哪都好,就是这用人、太狠!
这是掐着点看他能歇了,就给他加大了工作量啊。
都忙,都累,萧何和黑不过点个头见个礼,双方又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看着萧何一行人匆忙的背影,黑心里稍许有些安慰,自己不是最惨最累的。
他只需要和人说说话,而萧何他们却是要面对大量的文字和数目,他想起他有一次去丞相府找喜丞相禀事,那满屋的文书,几乎叫人落不下脚去。
黑轻轻打了个寒噤,还是张丞相,不对,应该说还是留侯聪明。
他比喜丞相晚了半月到的关中,到的第一日被封了留侯,去丞相府走了一圈,第二日便以身体不佳无法胜任为由,推了丞相之位,领了一个博士的官职。
每日就守着书楼看看书,备着王姬有事时咨询应答就完了。
又清闲又尊贵又同王姬亲近,真是叫人羡慕得冒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