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章邯便一直率军追着田荣跑,直追了三百六十里地,最终将田荣围困于东阿,眼看又是一个当初魏王咎的局面。
齐地之事可远不止一个围困之局这么简单,齐国内听到齐王田儋战死的消息,便又立了一个新齐王,新齐王乃被秦始皇饿死松林间的齐王建的弟弟田假。
一山不容二虎,何况是山河社稷,齐地一下有了两座山头,便是埋下了祸端。
眼看秦军都奔着齐地来了,新齐王田假也慌了,于是他派齐将田间去赵国搬救兵。
两个“齐”宁可分别向两国求援,也不愿意自家抱团,如此只顾私怨,便知他们外患解了之后必生内祸。
但此事项梁是不知的,项家的骄傲如出一辙,因渡江之后首战败于章邯,项梁心中一直想报这一败之耻,听到章邯在东阿,立马便带上楚军精锐又急召项羽和刘季于东阿会师。
至于新齐王田假求援的赵国……周宁看向营帐外的滂沱大雨,赵国也忙着内乱呢,哪里腾得出手来。
赵国原本是陈胜部下武臣在张耳和陈余的撺掇下自立,但武臣先是被部下韩广带走大量士卒后自立为燕,然后又戏剧性的因为一次郊游为燕军所俘,好不容易赎了回来,又因其姐傲慢得罪了部下李良,于是不仅被李良杀了其姐,最后自己也死于李良兵袭邯郸之时。
张耳和陈余机敏,耳目众多,偷偷逃脱后,又收拢逃兵推举了赵国后裔赵歇为赵王,以信都为国都,然后赵国便陷入了新赵王赵歇与李良的内战中。
所以,齐将田间这一趟注定是白跑了,之后的项梁也是根本等不到齐国或是赵国任何一处的援军的。
周宁一身玄色衣衫,头戴头盔甲胄俱全,腰佩长剑,脚履长靴,跨出营帐,立于雨中。
营帐外士兵早已集结,今日,便是攻城之时。
周宁站在远远超出弓箭射程之外的将台上,在她前方左右还各有一将台,项庄和曹咎分别立于台上,三处将台左右皆立有军旗和金锣响鼓。
战场人数众多,战事一起,厮杀声吼叫声铺天盖地而来,士卒只看得见身前几丈之地,若无这旗语和鼓声互相配合传递指令,士卒便不知其令,许多阵型和战术都无法调整变换。
这也是为什么两军作战爱射倒对方军旗的原因,军旗一倒,看不远听不见的士卒便会惊慌的以为主帅阵亡,那自然是军心动荡,士气大跌。
雨下得大极了,周宁抬头看向亢父城墙,大雨几乎像是用瓢舀了泼到她脸上一眼,很快便顺着她脸颊弧线湿了她甲胄下的衣衫。
她是被雨水淋湿,而亢父城门处的士卒却是……鲜血。
只见城门处有一长形方阵,士兵举盾拼成一道铁甲力图将方阵护得密实无漏,士卒在其掩护和保护下应着鼓声轮番向城墙垛口处射箭。
若有士卒跟不上节奏露出空缺,便会引起铁甲小范围的塌陷,不知那铁甲下死了多少人,几轮箭雨后,它又回复到原本的节奏,拼成一个新的铁甲。
铁甲下千百支箭羽齐发,终于压制住垛口的秦军,项庄一挥手,鼓声一变,便有士卒发泄般狂吼着推着云梯靠近城墙。
这是战争里死伤率最高的攀城队伍,他们也知道此行死多生少,所以几乎是拼了命的前进,也几乎是拼了命的嘶吼。
云梯队伍抓紧了时机,成功的趁城墙垛口士兵避退时,将云梯搭在了城墙上。
项庄和曹咎见此皆是大喜,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容易就能将云梯搭上城墙,城内的秦军好似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多。
数不清的士卒如飞蛾赴火般顺着云梯向上攀爬,周宁看见一个个士卒被砸成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扭曲姿态跌下城墙,然后更多的士卒补上,又被箭雨射倒。
鲜血和着雨水撒到城下,落到城下抱着巨木撞门的士卒们身上,然而它们的主人却远没有那么好运,也无法附着到谁人身上,他们直挺挺的痛苦的落到地上。
如果已经立时就死了那还算幸运,如果还有一息尚存,那将是极大的不幸。
在战场上受伤往往就意味着死亡,他们无法站起,无法避开,但同样冒着落石和箭雨撞击城门的士兵们是无法顾及他们的,所以他们最后,无论生死,全体……都变成了项羽描述过的……肉泥。
周宁顺着雨水,敛下双眸。
攻城战,除非哪方战略布局、将领军心有明显的缺漏,或是哪方的攻城防守器械明显优于对方,否则就是消耗战。
消耗粮草,武器,和……人命,这个过程不会短暂,而此时还只是开始。
亢父城的西北方向,彭越此处的战斗对比周宁那处的激烈惨重,就要轻松也胡闹多了。
他先是派人骂阵,做出一副同周宁那处一样要硬攻的模样,叫秦军对他同样严阵以待。
然后秦军只得心情沉重的两头分兵防守应对。
等了许久,只听东南方向都打起来了,他们这边还迟迟不见动作。
再等了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一个时辰!
东南方向求援的鼓声越来越急促,守城的副将跺足道:“上当了!”
然而看着城下虎视眈眈的彭越人马,他又不敢全部调离,怕他们一撤,这边便果真攻城。”
副将道:“着县丞领两百士卒守此门,一切防守应对照旧,不要叫楚盗看出人手减少,其余人随我支援南门。”
他这个战术考虑得很全面了,彭越军在城墙下城门外是看不到城内的人员增减,他们表面布置不动,便可迷惑敌军,认为他们果真上当,认为此处防守依旧严密,不敢硬攻。
如此,便将对方的牵制迷惑之计反施于了彼身,以两百士卒牵扯住对方两千兵马,值!
然而南门的楚军是真的不知道此处还有援军,他们的人马一个没有分散,所以别说只是此处的战术失败,便是彭越军全部战死,也动摇不了他们的军心。
再者彭越他是真的不攻城啊,他就是要让秦军不消停不安心而已,一成不变的把式怎么能起到这么刺激的效果呢,他当然得时不时的动动。
于是,就在副将率着士卒刚下城楼,还未走出两百步时,一阵箭雨便往城头上飞来。
副将猛地勒住马绳,立马带着人又转身飞奔回城头。
彭越军顶着盾牌,秦军躲在垛口之后,双方都还算安全的互射.了好几轮,而后彭越军又作势抬出了撞门杵,虚张声势的举着盾牌撞了好一会。
副将渐渐回过味来了,他们如此顾及自身,根本不是要攻城。
副将咒骂道:“该死的楚盗!”又下令,“留五百人在此,其余人跟我去南门!”
是,彭越原本的战略是只骚扰,不攻城,但若是秦军敢留个空门给他,他也是绝对不介意顺手把亢父收下的。
所以哪怕秦军知晓这伙盗贼就是要牵制分散他们的兵力,他们也不得不上这个当,中这个计。
因为双方一开始的战略心理就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彭越可进可退,秦军不能不敢也无路可退。
借着彭越这处拖延的时间,南门处已有部分楚军爬上了城头。
他们一边大吼着“周君有令,投降不杀,城内人物,丝毫不动”,瓦解秦军及城内百姓守城之心。一边提刀就砍,奋勇杀敌,叫更多的楚军有机会爬上城头。
此时鼓声再变,城门前的射箭方队有序变幻,他们收起弓箭,分做两队,一大部分加入撞城门的队伍,一小部分攀爬云梯。
嘶吼声夹杂着撞门声,“咚!咚!咚!”似乎大地都在震动摇晃,这场攻城战终于要进入下半场。
第96章 攻城
城门被撞击的声音巨大, 城内的百姓也听见了,秦军败象已现,亢父城内人心惶惶。
城内的秦军不足, 城中壮年男子皆于战前被紧急征召,故城内守军兵民夹杂, 此时不知从哪一处传出话来,“周先生是秦吏出身, 极爱民仁义,有古君子之风,所到之处秋毫不犯, 还不如……”
“还不如降了他!”
话落, 这民兵一刀砍了身旁背对着自己的秦兵。
“大哥你?”最初提议的人也诧异他下手这么快。
“帮秦军守城,便是守住了, 咱们也迟早死在它的重苛严法下,咱们干什么为它拼命?没听楚军说吗?投降不杀!”那被叫大哥的人如是说道。
不知何时, 他们身边聚集了一小伙民兵,有人问道:“若是那楚军骗人怎么办?前头楚军可没少屠城!”
那大哥一把抹掉额头上淌下的血雨, 狠狠的道:“赌一把,替秦军战到最后,一定是个死,但是投降,咱们起码有一大半活命的机会, 干了!”
“刺啦!”
那大哥撕掉自己左手衣袖, 举拳高声呼吁道:“愿意跟我干的,以此为凭!”
生死之中, 气氛很容易被带动, 若能求生, 谁愿意赴死,越来越多的刺啦声响起,亢父城彻底乱了。
北城门处,黑对彭越道:“可以了,咱们撤!”
彭越诧异的看他一眼,这次连鸽子都没有,他如何知道的?他听着南门那边沿着城墙依次传递过来的鼓声,前头战斗可还未停呢。
“城破啦?”彭越问道。
黑笑道:“也就这一时三刻的事了,先生有吩咐,城破之时即刻撤离。”
城破之后,还有极危险的巷战,此时便叫他撤退,必是早已在城内做好了安排。
彭越转头看向城墙之上,视力极好的他,没有漏看城头多了许多裸臂挥刀之人。
到底是八百年的底蕴,五十年的谋划啊。
彭越眯起眼睛,收回视线,对黑点头笑道:“好!”
然后命人打出撤退的旗语,鸣金收兵离去。
南门处,在内应外攻的情况下,亢父城门很快的被撞开攻破,楚军们一边大喊着,“周君有令,投降不杀!”一边如饿狼扑食般扑进城内。
曹咎第一个奔下将台,翻身上马,领兵赴城,其后是项庄。
周宁步下将台,血水瞬间漫延到她的鞋边,周宁冷声道:“着军纪官注意,进城士兵若有敢犯令者,斩!”
说完,周宁翻身上马,其后五百亲兵跟上,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城。
骏马疾驰溅起肉沫血点,城门处,大雨将城墙上的血污冲刷成一道红色的幕帘,周宁背脊挺直,不闪不避的任由那血水淋湿自己。
这是她攻下的第一个城池,往后……还会有很多个。
城破后,并没有发生楚军严阵以待的巷战,城里的百姓听到外头的喊声,心怕楚军将自己和秦军联系起来,老人和妇人们壮着胆子将埋伏在自己里巷的秦兵都杀了。
各里巷里门大开,以表投降之心。
周宁坐在马背上,前后左右皆有大军拥簇,道路两旁站满了降兵、和老幼妇孺,他们战战兢兢的看着她,此时她是决定他们生死命运的神。
哪怕她一早就放言投降不杀,他们却不敢以此诘问,叫她遵从承诺,只能卑微的、可怜的祈求她对他们抱有一点点善意。
这就是弱者的悲哀。
周宁的视线缓缓的扫过两侧,有人眼里全是恐惧和祈求,但有人和她对视时却是欢喜中夹杂着些许恐惧。
周宁的唇角慢慢牵起弧度,她对两旁的路人道:“今日风急雨骤,各位立于雨中,恐感染风寒,都各自回家吧,我既有言入城后秋毫不犯,自是依诺。”
“周君言:今日风急雨骤,各位……”
传信兵骑着骏马于队伍中前后奔走,将周宁所言大声的告知军士百姓。
亢父百姓的心安了。
攻城是难,这种难是可以肉眼可见、是可以衡量的,就像打破一个坚硬的乌龟壳,你能清楚的看到裂缝、看到机会。
但城后治理之难,却是瞧不见摸不着的,若想长治久安,便得小心谨慎的将原本打破的看不见的裂缝一条条修补完全。
初步安抚住亢父百姓,周宁带着喜等人直奔县衙。
着善治兵的项庄去布置城防,再处理这一战的功勋统计之事,又着曹咎去管理搬运粮食仓库,派人去给项梁报信,这才有功夫翻阅亢父的文书资料。
高问道:“黑和彭越就在北城门外不远,是否要召回城内。”
周宁的几个安排,几乎是将所有的大权和此战收获都交给了项庄和曹咎。
周宁摇头道:“不着急,等他们走了再说。”
高想问,先生怎知他们要走,但自从先生于兵事上心后,威势日重,不再事事与他们解说分析。总之先生所断绝不会错,他们听命就是了。
周宁又道:“哪怕他们把县衙和仓库搬空都不要紧,但都给我看牢了,绝对不许他们私闯民宅,滥抢民财。”
“是。”高拱手领命。
周宁攻下亢父的消息传到项梁处时,项梁和项羽、刘季正会于东阿。
东阿距亢父两百三十六里,若是急行军策马日夜不停,一日便可到达。
项梁接到战报大喜,他此处即将与章邯大战,有此喜报,正可壮楚军军势。
此战报中还叫他放心及安心的是,周宁攻下城后,一应奖惩升贬交由项庄处置,所有钱财粮草交由曹咎调配,并无擅权立威之私心。
他得了一个可用的人才!
“好好好,派人联系田荣,明日里应外合,我要叫那章邯有来无回!”
在东阿的项梁收到亢父传来的战报时,距离亢父一百多里的城阳中,一处民宅内飞进了一只鸽子。
“上头传来消息,叫我们全部撤离到亢父,不日城阳将有兵祸,有……”拿着纸条的人顿住,声音紧而颤,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有什么,赶紧说呀!”一男子催到。
“有屠城之难!”
催的人一下子软到地上,“屠屠屠……屠城!”
一苍老的声音犹豫的问道:“消息准确吗?咱们城阳可一直好好的。”
老人故土难离。
一苍老的女声急道:“什么准不准?你在说什么胡话?上头的消息就没错过!”
老妇人一手指着西边,“你忘了前头临济城的事了?三国联军都在那里,那可是四路人马交战,城里头谁不害怕?谁不想逃?可上头就说不用撤,结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