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总有很多故事发生,一是因为这种天色其实比雨夜更好入眠,万籁俱寂,只余风声呼啸,和军营里的熟睡的呼噜声应和成乐。
二是因为地面干爽,能见度又足够低,实在很适合做一些不方便被人看到的事情。
就如同此时今夜,今夜注定是不平凡的。
一大批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边际的着黑衣的秦军,脖子上挂着小绳,绳子两端系着木棍,而木棍衔于口中,静而快速的向楚军营帐靠近。
营帐内队伍巡逻的踢踏声,柴木燃烧的噼啪声,正好为他们做了掩护。
他们也没想到能走得这么近,几乎比上次于临济城外夜袭齐楚联军还要近。
骄傲的楚军主力似乎一点也没有想到,被他们的分支兵力逼进濮阳城内的秦军还敢来偷袭他们,所以他们没有一点防备。
战争打响了。
秦军训练有素,冲击得极快,睡梦中的楚军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和秦军交杂到一起,他们的军型阵营全乱了。
此时此刻,哪怕是百夫长、千将、校尉,甚至是将军,乃至于主帅项梁,身旁也只有几十或十几士卒,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对数万大军发号施令。
于是,都只能举起刀剑做最普通的士卒各自为战,然而作为最最普通士卒的伤亡是很大的……
此刻的项梁几乎是从血水里滚出般,满身的血色和狼狈。
他的头盔不知滚落到了哪一处,头发散乱着,身上的铠甲也被砍出许多难看的豁口。
杀死敌军将领是大功!
拿下他的头颅,他们立刻就能连升三级,不,这么大的将领,可能还不止!
秦军疯狂的像浪头、像饿狼般涌向扑向项梁。
此刻的项梁被团团包围了,他几乎不能看透杀了这一圈,外头还有多少圈秦军围上来。
项庄的剑法是他亲手教的,他也是个剑术大师,剑法精妙更胜项庄项羽,可此时,他握剑的虎口酸得累得止不住发颤,几乎已经握不住剑了。
项梁孤立无援的陷于秦军的包围,他环顾四周杀红了眼的面目狰狞的秦军士卒,没有一个是他能叫得出名的,都是最最普通、最最底层的士卒。
所以最后杀死他的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吗?
项梁满心苍凉悔恨。
他没有漏看秦军士卒胸前垂着的树枝木棍,又是衔枚夜击,又是衔枚夜击!
他两个多月前,刚教训了败于章邯衔枚夜击之术的项他不要忘了骄兵必败的道理,可不过两个月,他就成了败于衔枚夜击之术的骄军。
明明身上被秦军一刀一刀的添了一道又一道口子,项梁却恍若没有知觉般,麻木的举剑,思绪飘了很远。
他想到了被他不屑为书生之言的周宁的劝谏,想到了被他嫌啰嗦打发到齐国的宋义……
嘭!
项梁终于倒地,他没有力气再想任何事了。
此时一卷竹简从帅帐中的缝隙中滚出来,正好滚到项梁不远处,细绳散落,竹简摊开,于火光刀影之间隐隐可见竹简上的“周宁”二字。
项梁的双眸霍然大睁,眼白和血丝多得几乎就要脱框而出。
有人提醒过他的啊!
有人提醒过他的啊!!
为什么不听呢,一行血泪从项梁眼眶流出,他的胸口急剧的起伏两下后便没了动静,他就这样大睁着眼,永远的留在了此处……
死,不瞑目!
周宁的消息一向很快,几乎是第二日一早便收到了定陶楚军大败之事。
喜面色沉重,行色匆匆的求见周宁,不一会黑、高、彭越等人都会集到了周宁这处。
形势危急,没有时间多说,亢父在定陶东边不到两百里,虽然历史上章邯大败项梁后,认为楚贼不足忧,便引兵北渡黄河攻赵。
但万一此次,他听闻了亢父的特殊情况,一时好奇领兵过来呢?
那于他们就是灭顶之灾!
所以周宁直言道:“昨夜秦军偷袭,楚军主力几乎全军覆没,武信君战败身亡,传令下去,一个时辰后全军离城南下。”
“是!”
周宁又对喜和黑道:“不能叫百姓恐慌,直接告知百姓,秦军于定陶大胜,我等寡不敌众,若不撤离,恐将战火引至亢父,连累城内百姓。”
只要他们撤离,秦军便不会来寻一城普通百姓的麻烦,他们就会很安全。
即便秦军想着追击他们,那也是于郊外野战,不会连累亢父百姓。
“是!”
这次哪怕一直对周宁推行德行不以为然的彭越,也得道一声先生仁德了。
几人拱手应诺后,各自忙开,准备南撤之事。
消息传到项羽和刘季处时,两人正在合力攻打陈留,而陈留距离定陶虽然比亢父距离定陶稍远一些,但也远得有限,仅在定陶西南方向二百四十里。
他们也不如周宁这处是早已预见,并且早有准备的。
所以他们是猝不及防之下,军心大乱。
“叔父!”两行热泪从项羽眼内流淌而下。
“唉,武信君!”刘季捂眼低头,瞧模样也很是哀戚。
但是危急之时,便是伤怀也是奢侈,刘季劝道:“武信君身亡,士卒惶恐,不能为战,此处离定陶太近,我们需即刻后撤。”
这是大事,项羽满目水光哀色的点了点头。
刘季眼眸一转,又道:“怀王还在盱眙,我们往南撤,正好可作为屏障保护怀王。”
保护?
保护!
项羽一怔,片刻大急,“先生还在亢父!”
第100章 所以
刘季表情一滞, 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他提此事,其实是想隐晦的提醒项羽, 如今他二人的身份、关系不一样了。
最初项梁未立楚王,那么自己是项家的属臣,项梁身死,他便该以项羽为下一任主上,为项羽尽忠,主从关系明确。
后来项梁立了楚王,但只要项梁活着, 那么实际大权就还是掌握在项梁手里,项羽也是隐形的“太子”身份,自己也得敬他让他。
可偏偏如今, 项梁立了楚王, 而项梁……死了呀。
所以他和他如今都是楚怀王的臣子, 是身份平等的同僚, 可没有尊卑上下了。
他想说的是这个,他偏偏跟他说周宁?
这都什么时候了, 还想着美色?傻子吧!
等等, 美色?
他怎么会想着用美色形容周宁呢, 刘季见项羽脸上的担忧全然不是作伪,反而恐惧得像是要失去所爱珍宝一般,心中隐隐有了些明悟, 但也来不及多想。
眼见项羽调转马头就要领兵点将前去亢父, 刘季心中骂了一声娘,急忙上前拦道:“项兄弟, 要去亢父, 若不绕路必先经过定陶, 秦军还驻扎在定陶,此行太危险了。若是绕路,要绕出不少路程,即便亢父有变,咱们去了也赶不上了。”
刘季是真急,你他娘的把项家的猛将和子弟兵带走,我领着一些杂牌军,若是遇上秦军,岂不是半点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至于带着兵马跟着项羽一起去亢父,刘季更是想都没想,疯了吗?
此时逃尚且来不及,还要往秦军眼皮子底下凑,是心怕秦军忘了自己是吧。
项羽坚决铿锵的回道:“不绕路,我带兵直奔亢父。”
他娘的!他娘的!你他娘的!
老子在跟你说危险!不是给你提供选择路线!
刘季心里把项羽骂个半死,但此时有求于人,项羽作战勇猛,而他们手下之兵又多是项梁旧部,项梁刚死,恐怕他们也和项羽一样没有反应过来,习惯性的更听从项羽的命令。
于是刘季只得忍着气接着劝道:“此行过去太危险了,我们已经在定陶折损了不少人马,还希望项兄弟能珍重自己。”
项羽蹙眉,心头有些感动,倒觉得从前误会刘季了,但他还是伸手制止道:“我知你的好意,但你不用再劝了,我与先生多年情谊,我决不能在此紧要关头,弃他不顾,独自逃生。”
好意你爷爷,情谊你祖宗!
你他娘的是准备去殉情啊!
等等,殉情?
刘季灵光一闪,突然想明白了好多从前觉得疑惑的地方,怪不得他总觉得项梁对周宁的态度奇怪,既想重用,又难掩厌恶防备。
原来如此!
原来根由出在项羽这处!
项羽已经纵马越过了刘季,刘季却好似半点不急的稳坐在马上,他的身子甚至都没有转向项羽离去的方向,不过他劝阻的理由却是调转了方向。
“项兄弟,非是某贪生怕死,咱们此行过去有危险还是小事,怕只怕适得其反,想去救援周先生,却反而把危险引到了先生那处。”
“吁!”
话音一落,身后果然传来项羽勒马的声音,刘季背对着项羽,眉头一挑,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哒哒哒!”
项羽闻言不仅勒住了马绳,还调转马头,走到了刘季面前,他蹙着眉头,神情凝重的疑问道:“此话何意?”
刘季同样眉头微蹙,忧虑的解释道:“武信君所领主力在定陶被秦军偷袭大败,此时正是我们危急之时,这事我们知道,秦军他也知道,如此危急之时,我们不紧着逃命,却着急忙慌的往亢父赶……”
刘季顿了顿,摇头道:“只怕秦军会以为亢父有什么重要人物,原本不打算去亢父的,也要领兵去一趟了。”
项羽听罢,怔了怔,叹气道:“你说的有理,是我险些害了先生。”
刘季心道果然如此,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项羽又道:“不如我领一支轻骑兵,快马过去,既不惊动秦军,也能尽快的接应先生。”
刘季刚松的气一下子又灌进了脑子里,气得他直想破口大骂。
这个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的蠢货!
刘季扯了扯嘴角,控制住表情劝道:“你带一两百人过去,即便亢父果真出事,也于事无补。”
只是赶去送死罢了,白白折耗己方兵力。
“唉!”项羽坐在马背上,重重的一拳砸到自己的腿上。
想到二世东巡时,先生对他说过的话,项羽终于放弃了领兵去亢父的打算。
他咬牙看着定陶的方向,目次欲裂,发狠宣誓般撂下话道:“若此番先生有事,新仇旧恨,某必要秦军拿命来偿!”
见项羽彻底放弃此念,刘季安抚道:“项兄弟也不必过于担忧,周先生睿智冷静,亢父离定陶又比咱们这处更近,先生必定比咱们更早收到信,也比咱们更早决断,更早撤离。”
项羽闻言,心定了些,先生之才自不用多说。
见项羽认同,刘季又道:“我觉得咱们也要尽快南撤,或许能在彭城追上先生,两方合兵,于先生也更安全些。”
项羽点头,即刻整兵南撤。
相比项羽和刘季所在的陈留,周宁所在的亢父离彭城近了几乎一半路程,她又准备得早、出发得早,所以在项羽和刘季还没有走到彭城的时候,她已经到达又离开了彭城。
周宁一行人继续南下,很快到达了下邳,继续南下再经过下相,便是楚怀王的都城盱眙了,盱眙再南下,经过东阳和广陵,便可渡江回江东了。
“先生,我们是要回江东吗?”
盼已经问出来了,到达彭城后,他们的行程就放慢了下来。
“不是,接人。”
“接谁?”黑问道。
周宁笑了笑,“接怀王。”
“楚怀王要过来?”这次出声的彭越。
他听黑他们说过楚怀王,就一个放牛娃,年纪和先生差不多大,如此年轻,又和他面前这个邪门的先生不同,只怕是书都没读过几卷的,乍然听闻自己手下的大将战死,没有怕得渡江逃走,还敢领兵迎上来?
周宁笑道:“武信君之死,与他是难得的机会,他自然要来。”
什么意思?
彭越看向黑,黑摊摊手,我怎么知道?
高说道:“先生的意思是,他是来收兵权的。”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彭越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
周宁又道:“他主要戒备的对象是项羽等项家将领,咱们只要恭敬些,不会有太大问题。”毕竟一口气得罪所有的带兵将领太不智了,他既有胆识此时亲自过来,不会连这一处都没有想到。
“项家?”黑很不忿,“他难道忘了他这楚怀王的身份还是项家给的呢。”
周宁淡淡的接了一句,“所以。”
黑气愤的解释道:“所以他这也□□将仇报了吧,武信君刚死,他就要架空项家人。”
周宁笑了笑,垂眸饮茶,没再接话。
彭越见此,愣了愣,片刻眼珠子一转也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高无语的给了黑一个侧肘,提醒道:“先生说的是‘所以’。”
最后一个“以”字格外降低了声调,竭力避免听的人赋予它疑问的意义。
因为他是项家立的,所以他当然畏惧项家的权势兵力,他们能立,焉知不能废,由臣子决定王上的废立,哪个做王上的能安心?
黑终于想明白了,也愣住了,这和他的固有认知是矛盾的。
明明有功,怎么还……
周宁不着痕迹的扫了彭越一眼,淡声道:“主从关系和兄弟朋友不同,恩义仇恨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也没有绝对的对错,对于一个不讲究仁义,或是伪善的君主而言,有罪不一定是做了什么违背律法的事情,而是……”
几人闻言皆是皱眉,这样的问题,这样层次的思维,是他们从来没有碰到过,也从来没有设想思考过的。
周宁的语气很轻很淡,其说的话语却别有深意,既是解惑,也是提醒。
她道:“具备挑战君主权利的能力。”
彭越和黑、高等人一同离开,几人皆是蹙眉沉默,先生的话说得轻松平静,他们听了心头却无端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