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茗原本是与爹娘有些像的,但她父母长得都是普通人,不像她那么夸张。谢茗在长相上,正好继承了父母的所有缺点于一身,甚至还有一些本可以补足的地方,又像了祖父母、外祖父母的缺点,这才有了举世无双的丑名。
但如今,缺点都成了优点,谢茗一下子就变得漂亮多了,而且仍就是像着父母的,任谁都不会错看。
且她如今的长相既美,又有清正之气,令人不会想到妖邪之处,只觉得她是真如县令夫人所说那般,大器晚成,直到如今这及笄之年,相貌才终于长开了。
这段时日,谢小姐也没有缺席钱塘县中女子宴席,常与原来的闺中密友品诗谈笑,大家都是看她一天天这样过来,不知不觉,眼底俱是惊艳之色。
等到一月之期满,谢茗已经完完全全,成了画皮上那个大美人。
*
谢茗那里一切顺利。
见画皮的计划比想象中还要来得简单,缘杏他们都松了口气。
在钱塘县这么个小地方,谢茗身为县令之女,已算是门第显赫,她本就只缺皮相而已,如今有了美貌,自是顺风顺水。
接下来的事,需要时间。
于是缘杏他们,就先回了北天宫继续修炼,大家时不时都会往谢小姐那里看一眼。
回到北天宫以后,缘杏想想谢小姐的遭遇,还是心有戚戚。
水师弟说,她因自己生得美貌,从未吃过容貌上的苦,所以才难以理解谢小姐的难处。
缘杏的确觉得,她对凡间之事,谢小姐之事,还不够了解。
既然要助人,那么自然应该去了解,别人到底是什么样的遭遇。
缘杏在画阁中,思索片刻,铺纸研墨,挥笔而就,一气呵成。
她按照旁人说“丑”的样子,又在纸上,画了一张难看的脸。
*
数日后,北天君的弟子四人,又一道去凡间。
仙界的时间流速,与凡间不大一样。
他们只回北天宫住了几日,在这个凡尘里,就已过去了三个月。
今日他们相约,要到凡间看看谢小姐的情况。
一到人间,就迫不及待地道:“我看我们四个人凑在一起也没什么用,不然分头行动吧?速度还快一些,羽师兄在天上等着就可以了,或者如果师兄有兴趣,也可以一起下去转转。”
水师弟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是自己想玩儿吧?”
:“嘿嘿。”
缘杏道:“我没有意见。”
虽然这是师兄怀有个人念头的提议,但对缘杏来说,倒是正好方便。
水师弟听闻要分头去凡间,似是有些犹豫,但见缘杏和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点头。
于是,四人就这般各自下了凡。
缘杏在一条小巷子里,她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那张丑画皮,想了想,还是先以本来面目走上了街市。
在如今的世道,普通人家的女子单独上街出门,无论是做小生意还是耕作纺织,都是挺/醋.溜.文.学-.发.最.快/常见的,也不必特意遮掩容颜,不过官家女子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行,就要戴帷帽、有侍女相伴了。
缘杏想知道的就是容貌的效果,在出小巷前,自是换了身麻布衣服,看起来就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孩。
缘杏是仙女相貌,原身是九尾狐,在神仙中也算容貌极其出众。
她蓦一现身,整条街竟像是登时亮了三分。
街旁的沽酒郎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缘杏这般相貌的少女,在长街上走动,当即目瞪口呆,连酒器都未对准酒壶,酒都洒在了外面。
卖字画的书生要笑话他,谁知接下来也瞧见了缘杏,惊得张大了嘴。
缘杏左右望望,寻了个卖豆腐的老妇人,道:“给我一块豆腐。”
缘杏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事先准备好的铜板。
老妇人依言给她切了块豆腐,一抬头,看到缘杏的长相,愣了愣,不由道:“女伢儿生得,真当是俏嘞。”
说着,刀一偏,给她切大了一些,道:“多来大娘这里买豆腐啊。”
因为缘杏站在这里,许多人都往这里看,还有些年轻小伙已经试探着走了过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羞涩地摩挲着衣摆,也掏铜板买豆腐。
豆腐摊这里的生意,忽然好了不少。
缘杏拿了豆腐也没走,而是问道:“大娘,你听说过钱塘县令家的谢小姐吗?”
第八十八章
不等大娘回答, 周围往这里看着的,试着靠近或者不敢靠近的小伙子们,正愁没有机会与她说话,一听缘杏有问题要问, 全都七嘴八舌抢着答了起来。
“姑娘你问谢小姐啊!她在咱们这里, 可是无人不知, 无人不晓的!”
“你该问我, 我知道的多啊!”
“谢小姐原先是个人人皆知的丑女,她策马时,帷帽被风吹起来,我可见过,那真是丑得惨绝人寰, 连燕子都能吓得掉下来!”
“旁人是沉鱼落雁, 她是惊鱼死燕!”
“不过, 现在可不能再这么说了!最近一段日子,谢小姐不知是吃了什么药,忽然变得好看起来了。”
“按照县令夫人的说法, 谢小姐那可不是吃了什么药,不过是样貌张开的迟, 小时候丑, 大了就漂亮了而已!”
“但如今,她那美貌, 已经寻遍钱塘县都找不到对手了!”
“可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别说, 明明细看还是她,同样一个人, 怎么前后差别会这么大啊!”
市井本就热闹,有关谢小姐的事, 显然是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何况又是在女孩子面前卖弄学识,大家很快就抢着说了起来,生怕讲得不够多。
不过,夸谢小姐夸了几句,那书生忽然又怕自己说错了话,连忙纠正道:“不过,那谢小姐固然貌美,也不及姑娘仙容,今日见了姑娘,才知道什么是美呢。”
缘杏没有理会这番奉承,她倒更希望其他人别夸她。
缘杏问:“那谢小姐如今有心上人了吗?”
“心上人?那倒是不知道。”
一人接话。
“不过,谢小姐的婚事可是如今城中最热的了,自打她前些日子上街了几趟,可是将这杭州城里适龄公子的魂儿都勾走了。”
“以往拿谢小姐的婚事打趣的、开谢小姐长相玩笑的、说打死都不娶谢小姐的,如今全都被迷得神魂颠倒,将以前的话都咽回去了。现在,他们一个个都想着请城里最好的媒婆上门去说亲呢,每天琢磨着怎么偶遇邂逅谢小姐,好与佳人说几句话。”
“最有意思的,还要数前些日子,吴王世子来城里约好友打马球,在路上正好撞见了谢小姐。当时,谢小姐的帷帽正好被风吹起,让世子瞧见了她半边面,那神情,真是称得上一见钟情!听说吴王世子回去后,夜不能寐,整日想着她是哪家小姐,第二天就让人去打听了!”
“世子殿下还未娶妻呢。咱们钱塘县,与长安城那等繁华之地是不好比的,像吴王这般顶顶矜贵的人家可不多。谢小姐若是嫁入王侯之家,那可是一步登天啊!”
说起这段传奇,人人都啧啧称奇。
世人就爱这等才子佳人的话本,现在大家都兴奋地瞧着,想知道谢小姐究竟会选哪一人。
缘杏如愿打听到了谢小姐的消息,稍稍安心,便在人群之中,悄悄退了。
那些书生商户们聊钱塘县里这些个八卦事,聊得火热,一时没有顾上缘杏,等回过神来想问小姐芳名住处时,一回头,小伙不由纳闷道:“诶?人呢?”
市井里哪里还有佳人倩影,原地已经只剩下豆腐摊了。
*
缘杏打听完谢小姐的事,隐匿身形,退回到角落里。
谢小姐换了容貌以后,听上去一切都变得顺利许多。
这个结果乍一看不错,不过,也令缘杏感到些许忧虑。
她想了想,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取出了那张她给自己画的丑画皮,敷在脸上,换了身衣服,然后,又走回集市里。
缘杏改的这副皮囊,眼睛小,鼻孔大,满脸麻子,比之谢小姐原本的长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刚一走出巷子,就正面迎上那个试着和她聊天的卖字画的书生。
那书生忽然丢了缘杏的身影,想想还是不甘心,就走出来找人。
此时,两人骤然四目相对,那书生明显吃了一惊,踉跄一步,跌倒在地,不禁脱口而出叫了一句:“鬼、鬼啊!”
等看清不是鬼,而是个不好看的女孩子,书生嘴角抽搐了一下,轻轻抱怨了一句:“啧,晦气。”
说完,他从地上爬起来,摇头摆脑地走了,又去找之前的佳人去了。
缘杏从看到书生的表情时,就吓了一跳,后面又看到他暗藏不屑的眼神,听到他话里的鄙夷和轻视,更是吃惊。
缘杏是受尽宠爱长大,爹娘视她如珍宝,兄长以前冷淡如今也知道是误会,平时出门在外,遇上的也都是好人,大家怜她体弱,都会照顾她三分。
说实话,先前打听谢小姐消息时,缘杏也觉得那书生人不错,没想到不过是换了一张脸,对方也跟着换了一副腔调。
忽然间,缘杏就有些明白了谢小姐的委屈。
缘杏又往集市中走去。
这一回,她跟之前一样频频受到瞩目,只是那些友善、殷勤、惊艳的目光全不见了,取之以待的是稀奇、取笑、蔑视的眼神。
缘杏走到一个铺位上买糕点,她刚一上前,就被老板用古怪的眼神瞪了一眼。
缘杏硬着头皮问:“老板,这点心怎么卖呀?”
“两文钱。”
竟比她之前用自己的脸闲逛时,问来的价格,贵了一倍。
缘杏愣了一下,但还是摸了两文钱出来,默默付了。
老板随手从一堆糕点里抓起了几块没那么好的,丢到缘杏怀里,因为他抓得用力,花糕都变形了。
缘杏接过,想要像之前在豆腐铺那里那样问些什么:“请问……”
“不知道不知道,快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老板不耐地挥挥手。
缘杏被赶远了,有些受挫。
缘杏走着走着,又被人撞了一下。
那人当即瞪了她一眼,怒道:“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啊?!”
再一看缘杏的脸,他当即翻了个白眼:“丑人多作怪。”
集市就这么大,这些人,先前缘杏打探消息时,大多见过。
她起先对凡人印象并不坏,但换上这张丑画皮之后,这些人对她的态度,也蓦地变了。
书生自不必说。
糕点店的老板先前还说点心一文钱一块,她没有买,他还说可以送她尝尝。
撞到她的那人,之前聊天时也在其中,殷勤地对她说了不少谢小姐的事。
一时间,缘杏竟想不透,换了面皮的是她,还是其他人。
说实话,她虽然惊讶,但并未有多伤心,因为她在换上丑画皮之前有心理准备,这本也不是她真正的脸。
可是谢小姐却不是如此,她是真的长成那般模样,也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相貌。
这么多年来,她就用她那张人人嗤笑的真实的脸,勇敢地行走在这艰难的人世间。
无论怎么努力,哪怕她拼尽全力,也无法得到与美女一样的友善和称赞,反而招致更多的嘲笑。
这一刻,缘杏觉得自己有些触到了谢小姐的感受,还有她的难处。
缘杏替谢小姐难过起来。
她有些恍惚地走在路上,看着周围人对她的丑容嫌弃猎奇的视线,她有些犹豫。
缘杏已经知道了许多人对她这副长相的态度,不知该继续下去,将所有人的反应都试探一遍。
她这么想着,步伐就有些心不在焉,一不小心撞到了人。
“对不……”
缘杏慌乱地后退。
从先前人们的态度来看,缘杏已经知道了以自己现在的长相,是一定会挨骂的,条件反射便是低头。
然而,预料之中的厌恶并未到了。
她撞到的是个男子,他生得颀长,穿白色内衬、杏黄色外袍,声音清冽如秋水。
那人轻轻叹了一声,温和唤道:“师妹。”
“……!”
缘杏抬起头,只见面前端站的明月似的人,正是羽师兄。
公子羽这般玉人似的相貌,在凡间自是引人注目,周围已有不少小娘子故意跟着他走,暗送秋波,而一见他对一个惊世骇俗的丑女这[[醋-溜文学最快发布]]般温柔,许多人都露出震惊的表情。
缘杏听到女子不甘心地道:“她长成那个样子,怎么敢往上撞?!要不要点脸?”
“该不会是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吧?”
“她怎么好意思上街的,也不瞧瞧自己这张脸!”
那些话语太过刺耳,缘杏怕师兄一起遭受了非议,下意识地就想离他远些。
然而下一刻,她被师兄抓住了手腕。
公子羽看了看周围,拉着她道:“来。”
说着,公子羽就带着她走了。
缘杏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羽师兄拉着她手腕的手上,脑袋有些发晕。
两人不知不觉偏离了人群,得以重新隐匿身形。
公子羽拉她到西湖边上。
夏柳青翠,湖里荷叶茂盛,满池荷花开得娇艳。
这时,本是晴天的西湖,忽然下起雨来,蒙上一层雨雾。
公子羽一顿,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油伞,撑起来,将自己与缘杏挡在其中。
缘杏站在伞下,还有些朦朦。
她问:“师兄,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对这画皮的效果,还是有几分自信的呢。”
公子羽顿了顿,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道:“即使相貌不一样,一个人的神态、动作、习惯,还有气质,都是不会变的。要认人,并不一定要靠长相。”
缘杏惊讶:“我即便用画皮变成这样,师兄你也认得出我吗?”
公子羽道:“我们师兄妹已有近十载,我自然认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