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没多久,两人聚在缘杏在东天宫用的画室里。
缘杏将画卷一幅幅推开。
师兄的画像拿来了七幅之多,其中四幅是他母亲雯荷将神的,还有三幅是他父亲。仙界的画仙只要有修为,基本上都画得不错,都能看得出师兄父母昔日的容颜。
第一眼看到师兄母亲的真容画像时,缘杏愣了愣。
那是个相当英气的女孩子,手里提着师兄之前用过的那把偃月刀,笑得张扬恣意,仿佛所向披靡。
她长长的黑发,大约是长发习武不方便,她随手编了个辫子,搭在肩膀上。辫子末梢就跟师兄平时一模一样,用红绳缠住,绑得紧紧的。
缘杏看着雯荷将神那油亮的长辫子,忽然仿佛明白了师兄多年绑小辫子的原因。
师兄虽然爱习武,但相貌并不粗犷,也不像穆将军那样体态宽阔。
师兄的肩膀很窄,身材偏瘦;皮肤被太阳晒得略深一点,但并不黑;他的相貌秀气,双目有神,不像个空蛮力的大块头,而有种阳光的少年气质。
缘杏过去也没觉得有什么,但今日缘杏看了雯荷将神的画像,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师兄,长得像娘。
他的神采,带了些母亲当年的飒爽。
缘杏斟酌了一下构图,就从所有画作中,挑了工笔最好的一幅,参照着着手动笔。
缘杏沾了沾墨,正要动笔。
师兄看起来有点不安定,一直在旁边来回徘徊,坐不下来。
“师妹你等等!”
东眼看着缘杏真要开始画了,又急急地叫住她。
“我还是把外公一起叫来好了,他肯定不想缺席的!”
话音刚落,提脚就走,但还没等缘杏反应,他又走了回来,自言自语道:“算了算了,还是我一个人先看吧。万一师妹你最后没能画成功,外公他肯定会很失望的。”
东挠挠头:“等画成功了再去叫他。”
缘杏还是头一次看到师兄这么举足不定的模样,安抚说:“师兄你别着急,我先画画看,万一这能画出来又消失了,我回去休息一晚,明天还可以当着穆将军的面再画的。”
东赧愧,点点头,还是忍不住将手心在衣服上蹭蹭,似是擦干了手上的汗。
缘杏于是埋头作起画来。
缘杏先从雯荷将军开始画起。
她毕竟没有见过雯荷将军本人,只能凭别人画出来的画想象,有些细节几幅画都不一样,就算问师兄他也不知道,缘杏只好自己推测着画。
用这样的方法勉强画出了几幅,但画中人都化不出真形来。
不知不觉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结果一幅成功的都没有。
如此一来,两人不免都有些泄气。
师兄想了想,说:“要不,我还是去把外公叫来吧。再问问还有没有天兵见过我娘,大家都一起参考。我们两个谁都没见过她,画错了也不知道,这也太难了。”
“可是……”
缘杏放下画笔。
她也累了,这么久没有进展,缘杏心底难免沮丧。
她道:“可能就是我水平不够。要是真像你说的,将穆将军叫来还画不出,他会失落的。”
“没事儿,他一个老头子,失落就失落。”
等了这么久,东最初的忐忑已经都在消磨耐心时散掉了,又恢复了平时没心没肺的样子。
“师妹你等着啊,我这就去喊。”
说着,东往风中一飘,潇洒地飞走了。
缘杏放下笔,闭目养神休息了一会儿,谁知过了不到一刻钟,就听到浩浩荡荡的脚步声。
宴会还没散,他们来得很快。
缘杏一抬眼,就看到师兄带着穆将军,还有大量天兵,甚至还有好几条天犬,气势汹汹地来了。
穆将军理所当然地走在最前面,步子迈得很大,沉甸甸的。
当他走近,看到地上一地自己女儿的画像,还有刚刚打完瞌睡、还在揉眼睛强打精神的缘杏,不免惊异失言。
穆将军心中一痛。
这么多年了,他每日祭祀女儿女婿,却始终不敢打开那些旧画像,不敢看到雯荷当年张扬爽快的面容。
他经常说女儿是战死的,很光荣,是他的骄傲,但在内心深处,他始终不愿相信雯荷真的已经不在了,连魂魄都碎光了。
那可是他抱着长大,一点一点喂她吃饭、手把手教她走路习武的亲生女儿啊。
儿和雯荷长得那么像,他还编和他娘一样的辫子,每回看到,穆将军都会感到刺痛。
其实很久以前,他就从东口中,得知他有个可以落笔成真的师妹了。
那时,他就起过请她画画的念头。
哪怕画出来的不是真正的雯荷,也想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也好,这样能有一瞬间,她还活着的错觉。
穆将军眼眶微微红了,他用粗糙的手指擦了一下眼睛,假装是眼里进了沙子。
穆将军沉着地道:“听儿说,你想画雯荷,所以要让我们过来看看,画得像不像?”
“是的。”
缘杏忙道。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画画,她有点紧张。
天兵们很好说话,纷纷拍胸膛答应下来――
“这就交给我们吧!放心好了,雯荷将军的长相我最知道了,我当时天天挨打,连她的掌纹都能默出来!”
“雯荷将军他们夫妻的相貌,我死都不会忘记的!”
“雯荷将军用脚踹过我,我知道她脚多大!”
然后,大家挑了缘杏画的最像的一幅,七嘴八舌地提起建议来――
“这已经很像了,但好像还是差一点。”
“眼睛,是眼睛!将军她眼睛还要再往上挑一点,像这样!”
“这气质太秀气了,以前那些画仙都喜欢把将军往淑女的方向画,杏姑娘模仿成这样也难免。其实将军她比画上还要野很多,头发哪儿有这么整整齐齐的,她辫子乱着呢。”
“将军哪儿有这么漂亮,天将又不靠脸吃饭。”
“美化太多了,画丑点画丑点。”
“将军她还喜欢狗,就军营里的天犬。对对对,照着这只画就行。”
缘杏画人像图,其实除了外貌形似以外,神态灵韵也很重要。
原先在她心里,雯荷将军就是一张薄薄的纸片,没有太多细节。但是在天兵们的议论中,她的形象逐渐丰满起来,不仅仅是五官细节,还有她经常做的神情、独特的个性以及经常说的画等等。
缘杏逐渐有了灵感。
最终呈现在画上的,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女天将,给人的感觉锋芒毕露。她有着粗糙的头发,不太明亮的皮肤,辫子常年乱糟糟的,但是笑起来很爽快,有两颗小虎牙,还和师兄一样没心没肺。
缘杏画完了。
天兵坚持要她画一个女天将举着偃月刀准备砍人的,说这样比较符合雯荷将军的气质,但等画完以后,缘杏左看右看,都觉得这幅画可以贴在门外当门神。
这真是师兄的娘?
然而她一将画转过去给其他人看,离得最近的一个天兵就踉跄一步,吓得跌了一跤。
“妈啊!”
他吓得揉了揉自己的臀部,余惊未散。
“太像了太像了,这也太像了,吓死我了。这么多年了,看到这张脸还是让我心有余悸。”
其他天兵也纷纷露出受惊的表情,但同时也连连点头:“就是她就是她。”
“就是这张脸!”
走过去看了看这张画,疑惑地歪了下头。
穆将军的眼神亦长久凝在画上,却是无言。
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道:“师妹,你再试试,你看这张画行吗?”
“好。”
缘杏点点头,却也有几分忐忑。
她将画卷一抖,下一刻,她明显感觉到了和之前的画不同的感觉。
仙气起作用了!
缘杏心中一喜,却一时忘了自己身体孱弱,今天已经用过千军万马图,而再重现一个神将需要的仙力非同凡响。她胸口一阵刺痛,险些吐出血来。
穆将军见状,连忙一把托住她的背,将自己的仙气灌给她,硬是勉强撑住了缘杏的身体。
缘杏堪堪稳住身形,跌坐在地上,被好几个天兵扶住。
下一刻,画像之前,有一个女子人影出现在画室里。
疏星黑夜,月影倾斜。
那女子身着甲胄,偃月刀在微光中灼灼银亮。
她撸了一把头发,将辫子甩到身后,在众人面前站起来,一抬头看见一堆人眼睛瞪圆了看着她,不由“咦”了一声。
那女子道:“大半夜的,你们愣着看我干嘛,皮痒了?”
然后,她又看到了穆将军,又呆了一下,脱口而出:“老爹,你怎么忽然这么老了?留这么多胡子干嘛?”
最后,她看到了东。
东和她长得像,两人大眼瞪小眼。
女子吓得倒退了一步,惊恐道:“你们哪里找来的和我这么像的小年轻,快拿走快拿走,吓死我了,还以为这里摆了个镜子。我都以为自己穿错衣服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女子这一句话, 成功让在场所有人,包括东本人在内,将先前的感伤一扫而空,陷入无言以对的沉默之中。
大家都说不出话来, 静默片刻。
然后才有人道:“雯荷将军, 这是你的儿子啊。”
“胡说八道。”雯荷的表情更惊恐了, “我这么年轻, 哪里来的儿子。”
她说完这句话,停顿一瞬,然后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诶,不对,我好像之前是生过一个来着, 差点忘了。”
天兵们:“……”
穆将军:“……”
东:“……”
而雯荷似乎还回不过神来:“但那也不对啊, 我那小孩才这么点大呢, 哪儿有这个这么大只。”
她将手放在身前比划了一下,一点点长,差不多只有鞋子大小, 是幼年风行兽的体型。
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
缘杏在旁边听着,愣了愣。
她也是第一次画出已经故去的人, 自己都不太清楚会发生什么事。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 雯荷将军的记忆似乎停留在了很多年前,就是不知道具体到什么时候。
不过也是, 她已经亡故多年了, 自然不会知道那以后的事了。
穆将军的眼眶微微红了,又掩饰地用粗糙的手拭了拭眼角。
“那都是快十七年前了, 荷儿。”穆将军缓缓道,“儿都这么大了, 他还用着你的刀呢。”
“……啊?”雯荷搔了搔后脑,看上去不太理解这几句话的含义。
她左顾右盼:“对了,阿吉呢?怎么没看见他?”
穆将军抿了下嘴唇,才沉声道:“你战亡了啊,荷儿,你和阿吉都是。战亡了,在五百魔门那一仗里。”
冷风吹过,夜色里一阵树摇沙叶响,安静得可怕。
雯荷的脸色看上去呆呆的。
过了一会儿,有天兵小心翼翼地问:“将军,你该不会说你不知道战亡是什么意思吧?”
“啊,这倒不至于,战亡我还是知道的。”
雯荷又摸了摸自己的辫子,眼神依旧清亮。“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对啊,我死了,我和阿吉都是。”
“……”
一阵沉寂之后,不知是谁打的头,在场的天兵中忽然有人跪了下来。
有了第一个,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最后哗啦啦跪了一片。
他们都是从庆功宴上被叫过来的,手边还带着武器,此时所有人身上的酒气都被风吹散大半,不少人用武器撑着地,望着雯荷的眼神,坚定而执着。
一时间,一大群人里,只有雯荷、穆将军、和缘杏三人还站着。
雯荷吃了一惊:“你们这是做什么!”
“将军,您该受我们这一跪,您受得起。我们十七年前就应该跪的。”
天兵坚决地道。
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样的眼神,看着雯荷,有仰慕,有愧疚,有惋惜,有尊敬。
“我们天兵顶天立地,上庇佑天界安宁,下主持凡间人道,护佑世人不受妖恶魔邪侵害。因此不跪天帝,不跪神君,在仙界无论见到多少神子上仙,都不觉得低人一等。但今日,我们愿意跪您。”
“十七年前,若非您与少吉将军以神躯仙骨死挡魔门,我们一个都活不下来,凡间也将生灵涂炭。”
“我们能幸存至今,仍在为仙界凡间而战,都是因为您。”
“对于许多人而言,那一战可能只是个名字,您的献身,也只不过是个代号。他们不会想到世间曾经何等凶险,曾经在何等危险的边缘徘徊过。但我们很清楚,每一日的繁荣安全都不是理所当然,将军夫妇的恩情,我们将永远铭记。”
“所以,这一跪,是因为您是我们的恩人,是对您的道谢。”
“请您坦然地受下。毕竟,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再向您道谢报答了。”
说完,他们纷纷拜下,将额头沉沉叩在地上。
这个动作不值钱,尊严和感情却顶千金。
这一群顶天立地的天兵,都是曾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骄傲儿郎和女郎,而如今,他们在雯荷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将面前拜倒,弯下脊梁,俯身低头,像是倒在岸边的潮水。
缘杏看得呆了。
有生以来,她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神仙不折膝盖。
但今日,这些骨头最硬、脊梁最直的天兵,却毫不犹豫地折了。
缘杏看得震撼。
雯荷本人似是也有些发懵。
过了一会儿,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好了好了,打打闹闹惯了,你们忽然这样,我怪不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