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出电梯时,容夏再次听到了这句话。她刚想皱眉,接待员便转过身来:“我刚才的举止实在有些失态,这将是我对您说的最后一句抱歉。”
待在大楼平均颜值最高的岗位上,这姑娘长相相当不错:眉清目秀,发色和瞳色都是温柔的深棕。
弯着秀丽的大眼睛,她缓缓扬起一道真心实意的笑容:“工号S-667,在接下来的会议中,我将全程为您服务。”
*
雕花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本就不算热闹的大厅瞬间寂静无声。
大厅的面积可以用辽阔来形容,墙壁和地毯都是深沉低调的灰色。地下室没有风景可欣赏,本该开辟窗户的位置都挂着巨大的装饰画。
大厅相当密闭,空气却并不污浊。会议桌前的每个席位都很宽阔舒适,嵌在天花板内的温度控制器模拟出阵阵舒适的微风。
当代科技便是如此,只要愿意支付足够金钱,便能时时刻刻保持舒适。
挽起鬓角作乱的碎发,容夏打量着这批沉默的参会者:除却那个身首分离的可怜人,执行官们悉数到场。
十五星域也有私人星球,因此除却那些执行官,容夏也看到了一些衣着华贵、神情矜傲的陌生面孔。
在打量别人的同时,容夏也在被别人打量。
和几天前的办事大厅何其相似,那些老谋深算的眼睛里依旧充斥着排斥、厌恶、警惕——哪怕大家待会就得坐上一张谈判桌。
容夏一脸坦然地立在原地,将恶意照单全收。
在这种僵持不下的恐怖气氛中,工号为667的姑娘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勇气。
她主动探出胳膊,将沉默打破:“女士,您的座位在那边,我带您去。”
在前往座位的时候,容夏往右挪了一步,让自己走在靠近会议桌的这一侧,不动声色地替接待员挡下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将容夏牵引到座位附近,这姑娘的勇气基本消耗殆尽。
和容夏匆匆告别后,她就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打开距离最近的侧门,然后飞快蹿了出去。
有些凑巧,容夏的座位刚好被安排在李曼珊旁边。李曼珊是布朗星的执政官,也是这里对容夏态度最友好的人。
灾难当头,长途跋涉,李女士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
发现容夏在她身边就座后,她还是强打精神,同容夏打了一个简短的招呼。
在场诸君基本都要脸面,出于礼节,他们哪怕再忌惮一个人,也不会永远地死死直视她。
哪怕暗搓搓的眼钩子挂了一身,容夏依旧颇为自然地端起红茶——这茶确实不错,汤水清亮,红得很正。
感受着氤氲的茶香,容夏正打算将杯子送到唇边,却忽然察觉到对面投来一道直白而冒失的目光。
她抬眼看去,发现自己对面坐着一位银发男青年。
被当场抓包,这家伙依然不知收敛,一对大眼瞪得像铜铃。直到被身旁的父亲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手背,他才后知后觉地低下头。
执政官从来不会将后代拉进这种严肃正式的场合,这对陌生的银发父子肯定是贵族。
当众丢大丑,银发青年也不愿和容夏面对面了。他干脆扭过头去,开始欣赏起墙上的挂画。
等等……
容夏朝那家伙瞥了一眼,总觉得他那颗银色的后脑勺颇为眼熟。
她疑惑地低下头,开始从脑子里扒拉为数不多的外出经历,试图找出这抹倒影。
终于,当她回忆到去年后半年时,才终于想起这家伙究竟是谁:她当时抱着菜菜在公共机甲练习场外排队,此人排在她前面,然后给她送了一对结结实实的白眼。
容夏:……原来是这个混账。
当容夏还在回忆这个年轻贵族的无礼行为时,对面又有一个意图找茬的老贵族盯上了她。
一道粗噶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你为什么也能来?”
嗯?所以又是谁?
一口茶半天没喝进嘴里,容夏也有些不耐烦。她将杯子哐地一声放在桌面上,同这位意图找茬的家伙对视。
那是一对苍老的眼睛,眼皮耷拉下来,深眼窝里嵌着两颗斑驳的眼珠。
对上容夏凛冽的眼神,这个裹在华贵衣饰中的干瘦老人下意识瑟缩了一下。然而,没过两秒钟,一股怒意又顺着他的脊椎蹿了上来。
他将枯瘦的指节直直对准容夏,昏黄的眼珠迸发出灼人的恶意:“你……你和云兴逸就是一类人!”
虽然会议桌上肯定有人这么想,但众人还是有些惊骇:这老头可真敢说。
如此严重恶心的一顶大帽子砸下来,容夏连脸色都没变:“何以见得?”
容夏越平静,老人就越癫狂。他颤抖着宛如枯草一般的身体,唾液不受控制地落在丝质长袍上,留下一道难堪的深色印记:“你、你可别忘了,你是怎么坐到现在的位置上的。”
容夏抱着臂,又歪了歪脑袋,表示洗耳恭听。
“区区一介平民,就敢端着大炮示威,扰乱秩序……你敢夺权篡位,你还敢处死世袭的庄园主,咳咳——”
“你现在如此猖狂,不过就是有点武力,所以才在小地方兴风作浪,像你这样的货色,其实根本……”
这位贵族老头年事已高,一次性讲出这么多话,呼吸便有点跟不上。
在老人停顿的这段间隙,容夏也微笑着回应了他的批评:“这些的确都是我做过的,多谢夸奖。”
“你——”
简直厚颜无耻!
读条被打断后,老人憋了半天,索性开始胡搅蛮缠:“反正纵容你这种平民,就是在纵容下一个云兴逸。”
“等等,”
容夏一脸歉意地打断了老人,“可云兴逸是贵族出身啊。”
在场的其他贵族:……
“哼,这就对了。”
众人腹诽:所以到底对在哪里了?
老人显然有自己的一套思维逻辑:“贵族叛变都这么可怕,谁知道你们这些平民肚子里都装着什么阴谋诡计。”
容夏被这老头子的奇葩脑回路给逗笑了,彻底熄灭了开口辩论的心思。
“……所以,你这种人,凭什么能坐在大厅里?”
当然是凭那封邮件。
容夏划开终端,打算把邮件直接糊到这位德高望重老贵族的脸上。发现数字表已经跳到整点,她收回屏幕,坐正身体,彻底无视掉对面的老头。
在场不少人热闹看得正兴起,全然忘却了时间。发现容夏忽然撤出战场时,他们还有点遗憾。
就在下一刻,会议桌正前方的木门被推开了。
来人穿着最正式的黑礼服,个头虽不高,腰杆却笔挺。他满面皱纹,一头白发整整齐齐地梳拢在脑后。
他正是十五星域的总督,陆河海。
陆河海与那位贵族老头看起来差不多年纪——相似的年龄,迥然不同的精神状态。
当陆总督在桌前站定时,大厅再度寂静下来。呼吸声略微粗重一些,就显得格外刺耳明显。
陆总督环视一圈来宾,这才缓缓开口。
他的第一句话并非自我介绍,也并非开门见山进入主题。
他将目光固定在老贵族的身上,一字一顿地解释道:“容夏能够出席会议,是因为我给她发了邀请函。”
“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我陆某人感激每一位能够参加会议的重要来宾。”
说完,他弯下腰,朝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106章 会议
在众人发自内心的掌声中, 陆河海缓缓直起腰杆。
他一脸庄重地望着众人,再也没有将视线投向盘踞着老贵族的角落。
老贵族不惧怕武力,却深深敬畏于权力。
被陆总督近乎指名道姓地针对了一番, 他瞬间怂成了一只鹌鹑, 再也不敢吭声。
发现会场内的气氛终于适合讲正事时,陆河海并没有象征性地作几段开场白, 而是丢下一句宛如炸弹一样的话:“不会有军队支援我们。”
此话一出,会场直接炸开了锅。
李曼珊下意识捂住胸口,对面的银发青年也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讶神情。
在闹哄哄的会议桌前, 容夏紧皱起眉头:无人救援十五星域, 陆总督第一句话就彻底击碎了众人心中尚存的那一丝侥幸。
援军不是尚未赶到, 而是根本不会来。他们不会拯救失陷的沃格特;他们不会惩治恶贯满盈的云兴逸;他们已经彻底放弃了水深火热的十五星域。
走进大厅之前,参加会议的众人都在门外的虚拟显示屏上签订了保密协议。正因如此, 陆总督才能关起门来,给众人描述联盟这个脆弱的空壳子到底有多么岌岌可危。
尤利西斯诈死之后, 先前被管辖压制的联盟军队瞬间分崩离析, 曾经的将领们基本都忠诚于尤利西斯, 因此也基本被杀害。
现任统帅并未培养起自己的人马,如今的主将和副将也基本都是从原有的军事基地中选拔上来的。
金发土豆, 也就是那个哈罗德阁下又平庸又无能, 目前仍无法全面掌控整个军队。他甚至连自己眼皮子底下的筹码都看护不住,又如何拥有掌控十五个星域的全局能力?
主星失去管辖能力,不同星域的军事基地早就开始各自为政。
十五星域位置偏僻,和第十四星域之间便隔着一片面积很大的、充斥着小行星与陨石的的无人危险区。光是在往返路上,庞大的战舰就要付出巨额成本。
这些将军们算盘都打得极精:牺牲自己去拯救那片最落后的星域,这就是一桩无比亏本的买卖。
为了保全自己的军舰和人手,在自身利益不受损失的情况下, 其它星域的军事基地都不愿意出手相救。
他们给出的理由也相当统一且合情合理:他们负责管辖的范围内游蹿着相当难缠的幽灵战团,为了保卫本星域公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他们实在分身乏术。
既然是位于地下室的秘密大厅,讲话就不必那么虚情假意。
陆河海长叹一声,向众人透露了一段惊世骇俗的秘密:早在数十日之前,某些基地的将领就是云兴逸叛变计划的知情人。
云兴逸曾对这些人作出过保证:他的目标只有十五星域,之后永远不会扩张,也永远不会侵害其它基地的利益。
陆河海几乎动用了所有的眼线和力量,才终于打听出这点秘密。至于云兴逸事成之后要带给这些人什么好处,他对此一无所知。
在整段叙述中,陆河海尽量使用客观的描述与平和的语调。可他眉间皱纹越来越深,右拳也越攥越紧,失望与悲愤之情简直无法收束。
“综上所述,我只想告诉诸位,这个联盟已经……”
容夏默默补充了一句:已经烂透了。
在贬低之词即将脱口而出时,陆总督及时合上了嘴唇。
他沉默,会议桌也沉默。
沉默片刻后,他抛下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无人拯救十五星域,所以我们只能自救。”
会议室内掌声雷动。
容夏也不会料到,自己有一天竟会真心实意地为一位身居高位的贵族鼓掌。
将残酷的现状一点一点撕扯开,却又不沉湎流连于痛苦和绝望。
在如此艰难的逆境中,仍旧十分称职地履行总督应尽的责任,这就是担当。
*
虽然只有陆总督一人在讲话,但在场的人都感觉到心累。
为了能给众人一点适应和消化的机会,他宣布将会议暂停十五分钟。
在这短暂的休息时间,其他接待员只是战战兢兢地端茶倒水,只有负责照顾容夏的667姑娘顺便捎来了一份点心糖果:几块小蛋糕,几盒小饼干,还有一袋提神醒脑的薄荷糖。
在乱哄哄的大厅里,这点小小的特殊对待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往嘴里塞小饼干时,容夏发现对面的银发青年又在看她。他父亲正在和邻座进行激烈的争论,暂时管不住这家伙。
按理来说,容夏应该把手中的东西给人家分一半。可她又回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白眼,于是只能理所当然地继续“自私”下去。
能被陆总督邀请来参会的,基本都不是等闲之辈。
这青年看似跟在父亲身边浑水摸鱼,实则有两把刷子——他的精神力等级是S+,和翠姬一个水平,刚好能驱动高级机甲。
抛却个人好恶,容夏在心底作出大致评判:假如十五星域没有她,这家伙应该就是级别最高的战斗力了。
急躁的人已经开始在大厅的角落里抱团讨论,李曼珊则抛弃掉勉强维持的风度与仪态,疲惫不堪地趴在桌子上。
大家都各有各的苦,容夏和李曼珊只见过两次面,因此也不好出言安慰。
她只能扯开那袋薄荷糖,将包装精美的糖果分给李曼珊。
这个薄荷糖味道有几分独特,表皮是甜滋滋、凉丝丝的硬糖,将糖壳咬碎,清凉醒神的汁液便如清泉一般留进喉咙。
“呼——”
李曼珊轻拍被糖果刺·激到的额头,然后一脸感激地握住容夏的手,“万分感谢,我现在好多了。”
她昨晚几乎彻夜未眠,出门前也没有吃东西的胃口,加上这堆坏上加坏的消息,她刚才几乎要晕倒。
身体的痛苦获得缓解,渺茫的未来再度赤·裸裸地摆到眼前。
李曼珊长叹一口气:“在没有收到邮件之前,我其实是想和你一起联合的。”
“两颗星球地方比较偏,离得又比较近,只要我们好好合作,总归也能撑一段时间。”
她手里有丰富的物资,容夏则是其它星球求之不得的强者,各取所需肯定要比单打独斗强。
然而,李曼珊此刻心中非常清楚:容夏拥有宇宙顶尖的战斗力,陆总督绝对不可能随意安排她。
能打败云兴逸的关键角色在边疆小打小闹,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资源浪费。
哪怕再惋惜,也得为大局考虑。
想通其中的关节,李曼珊放平心态,又转头去问容夏:“你设想的计划是怎样的?”
“和你的也有点像,”容夏附在同桌耳边,说着悄悄话,“我觉得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