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讥讽,换回的……
是一声嗤笑。
满堂俱寂。
刚才,人们还因为这两人的流利对答,而放松了一些,还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热闹。
现在,因为裴掌门的一声嗤笑,他们却是重新深深低头。
裴沐转过身,指了指这群人,轻声笑道:“陛下,你看,这就是大齐的臣民。你说,这些人里,难道没有发明创造的人才?可为何他们做不出来这些东西?”
姜月章沉默片刻,淡淡问:“为何?”
“因为他们大量精力,都花在了害怕得罪上司、得罪皇帝这上头。剩下的精力,还要思考如何迎合上下,如何升官。你不能怪他们,因为人人都要生活,而且要好好生活。可在大齐,要想活得好,就要去当官、去杀敌、去博得一级又一级的爵位。”
裴沐收回手,平静地望着皇帝陛下的眼睛。这双深灰色的、冷凝如冰的眼睛,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像用最寒冷的冰,冻了最热烈的火焰。
她诚恳道:“陛下,你可以强行收了崆峒派,但一旦你这样做了,崆峒派就会变得和所有其他人一样。不再有源源不断的主意,也就不再有源源不断的发明。”
他哼了一声,嘲讽道:“如此说来,裴掌门能让他们做到的事,朕却做不到?”
“不。”
裴沐一口否定。
她认真地看着他,看着这一国之君、王朝之主,沉声道:“就是先有陛下在,百姓才能脱离朝不保夕的乱世,也才能让我们制作的东西发挥作用。术业有专攻,我们只是想在陛下的疆域里,尽自己的所能,让百姓过得更好。”
“我们并不是在做陛下做不到的事,”她更挺直了脊梁,如同一个庄严的宣告,“而是在与陛下一同做事。”
他冷冷道:“一同做事?裴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的胆子向来很大。”
裴沐噗嗤一笑,神情柔和下去,语气轻柔却也坚定:“陛下,我们纵然殊途,却可同归。”
姜月章略抬着脸,沉默地望着她。
片刻后,他偏过头,捏了捏鼻梁,有些疲惫似地闭了闭眼。
“何晏礼。”
他喊了一声,就有随行的大臣出列。那是大齐的左丞相,端方沉稳、思虑细致,向来得用。
“臣在。”
何晏礼端端正正地站着,略垂着眼,目光不偏不倚,好似对方才室内的凝滞气氛一无所知。
“方才裴掌门说的三样条件,你都记着了?”
“回陛下,臣记着。”
“重复一遍。”
何晏礼就一一地说了,竟是一个字也不错。
姜月章略一点头:“这三样,朕答应了。至于旁的,你去与他们崆峒派掰扯,底线你该清楚,最后出了结果再拿给朕看。”
裴沐听他说完了话,才回头道:“三师兄,衡烟,你们去与何大人谈罢。他这人面上老实,其实心眼儿多得很,你们别给他骗了。”
何晏礼眉心抽抽,到底忍着没抬头。气人。要知道,从前在朝上,他就和这裴大人不对盘,而今裴大人成了个姑娘,也还是和他不对盘。
姜月章坐在上头,又一一吩咐了一些人。无非是些军情汇报、人手安排的事。
裴沐觉得自己现在听,不大合适,便想告退。
可姜月章跟能听见她想什么似地,已然是偏来目光,冷冷道:“你站着。还有,叫你的人去偏厅,跟何晏礼一起去,好生谈妥条件,别给朕偷奸耍滑。”
“哦。”
裴沐神在在望天,装傻。
“掌门……”赵衡烟小声叫她。
“你们去吧。”裴沐挥挥手,慢吞吞看了一眼旁人――那些人都在往外走,一副迫不及待要清场的模样。
赵衡烟不大情愿,却被三师兄拖走了。他似乎是因为化尸散的事情而分外心虚,巴不得赶紧逃跑。
很快,室内就只剩下裴沐和皇帝两个人。
王大将军过分贴心,连门都给带上了。
明亮的天光被阻隔在外,连同滚滚暑气一起。室内冰盆犹在,顾自散发着凉意。
皇帝陛下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裴沐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再退一步。
再……
“你若再退,朕现在就毁约。”姜月章平静地说。
裴沐:……
“陛下一言九鼎,这不大好吧……”
“不好?”
他忽然站了起来。
那袭银白色的衣袍也随他翻飞而起,好像一只优雅的仙鹤展翅。他几乎不穿这样的浅色,现在穿一穿,竟也很好看。
裴沐有些恍神地想。
她站在原地,看着姜月章朝她走近。
他仍是面无表情的、目光淡漠的,但那淡漠只是一种掩饰,而随着他越来越近,他眼里那股沸腾的、爆裂的情绪,也就愈发惹眼。
“假死?”
“化尸散?”
“一声不吭地跑了半年?”
一声比一声高。
也一声比一声愤怒。
他迫近过来,如阴影罩在她身上。
裴沐必须微微抬头,才能与他对视,也与那片阴郁的、激烈的火焰对视。
“你很高兴?很开心?”
姜月章攥住她的肩,面容忽地有些扭曲,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朕是不是像你掌心的泥人,随你揉搓,随你折腾?”
他咬着牙,双目微赤,声音像是带着恨意:“你就这么狠心――这么狠心!你就定要想方设法折磨朕?你知道你‘死’后,朕还将你的尸身保留下来,自欺欺人说你没死……你一定很得意,是不是?是不是!”
他手指倏然收紧。
“你哪怕直接出走?你哪怕直接走!你不是很能干?你既然都能直接派了人,将你从宫里带走,你怎么就非要生生将朕的心挖出来,再踩在脚下?”
“你怎么就……”
声音突然停滞了。
他闭上眼,苍白的嘴唇止不住地发抖。
“……你怎么就能这么恨我。”
他低低地、迷茫得说。
近似癫狂的声音倏然低落,像尚未飞到云霄的鸟,颓然坠落在地。
他的头颅也垂下了,额头几乎抵住她的额头。他明明攥着她的肩,却根本一点力气没用,如同已经耗尽了力气,再也不能用出丁点。
他就这样垂首站在她面前,声音嘶哑,带着哽咽,还有无尽的迷茫。
“姜月章……”
“……阿沐,你不要恨我。”
他却像陷入了魔怔,颤着声音,委屈到了极点,却又不大敢直接要求人家原谅,就只能一遍遍地、小心翼翼地问:
“你怎么就能这么恨我?”
“你不要恨我……至少,不要这样恨我,好么?”
裴沐叹了口气。
她静静站着,也安静地听着。
她望着室内昏昏然的光,感觉这个人的体温慢慢传到她身上。
“……我不恨你。”她不觉说出这句话。
安静的空气,袅袅的、冰化开的白烟。她像是忽然从这平淡的景象里汲取了力量,恍惚已是抬手抱住了他。
不觉地,裴沐也有些哽咽:“姜月章,我不恨你。你虽然很烦,很多时候都很讨厌,我生气的时候恨不得揍你一顿,可是……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我只是……不太能够相信你了。”
她也有些惘然。
换他沉默了。
而且沉默了很久。
“不信……无所谓。”
他忽然说。
趁她一怔,他便试探着,一点点将她抱进怀里。当他发现她没有反抗,就一下子用力抱住她,抱得死紧,像是要生生将她揉进身体里去。
“没关系……没关系,阿沐,没关系。”
他像是被突然释放了什么情绪,埋首在她颈侧,急切地说:“对不起,阿沐,对不起……你不信我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甚至你不原谅我都没关系。我只是,我只是……”
他又顿住,而后竟忽然笑了一声。
他喃喃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高兴……什么?裴沐不解。
滴答――室内像有滴水的声音。
再听,却分明什么都没有。
那……那微微的凉意是什么,那股冷风又是什么?
错觉?
裴沐居然稍稍打了个哆嗦。姜月章怎么突然显得不太对劲?
他却还带着笑:“阿沐,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太高兴了。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其实知道你要什么,我已经想明白了。”
这含着脉脉柔情的声音太过温柔,温柔到了诡异的地步――都不像他了。
“崆峒派,合作,还有什么?什么我都给你。但我又知道,你想要的不是那样的结果――不是我为了你去妥协的结果,而是更稳固的联盟,是不是?所以我还是像个好皇帝那样,和你商讨。这样一来,旁人也无法多说,更不能轻视你和崆峒派。”
……?
裴沐有点懵。姜月章怎么了?
“姜月章,你怎么……”
“嘘,嘘,我明白。”他又顾自轻笑一声,吻了吻她的耳垂,“其实对我而言,如果能就这么一直抱着你,哪怕当个昏君又如何?烽火戏诸侯这样的事,我也愿意为了阿沐做。”
裴沐瞪大眼,那种怪异的感觉更明显了:“你……”
“听我说,阿沐,别急……也别怕。我不会如何。”
他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你要我当好皇帝,我就当。你要去领着崆峒派做事,就去。我不会拦你,还会全心全意地帮你。其实这天下有什么意思?拿来讨你欢心,我才乐意。”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姜月章,你可能受的刺激有点大。”裴沐去拉他的手,摸索他的脉搏,“我给你看看吧,开点丹药……”
他由着她动作。他甚至给她一种感觉,好像……她这么去触摸他的肌肤,让他很满意、很高兴似地。
裴沐摸着他的脉――毫无问题。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她再去分辨他的表情。
他神情还是淡淡的,却含着一丝笑意,目光如柔和春水,每一点波光里都映着她。当她这么看过去时,他面上笑意便陡然加深。他还来啄了一下她的嘴唇。
“真好。”他轻声说,“我真蠢,是不是?明明只要你在我怀里,高高兴兴地、平平安安地,我就心满意足了,究竟为什么要做那许多无谓之事?”
他的不解是真心的,笑意也是真心的。
却让裴沐有点头皮发麻。
她不由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我不想做什么。”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动了一下,看着居然有点天真,“阿沐,你要我做什么就是什么。你想回来,我就让你当皇后,你不想回来,那也可以。我早就培养好了太子的人选,回头将位置交给他,我就一直在这里陪你。”
“你……这,你还是别……”裴沐一时说不出话。
她不说,姜月章说。
他宛如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此时在认真检讨自己:“我过去太多疑,不能让你信我,这是我的错。我否认自己的心意,待你不够好,也是我的错。你不信我,实在应该,就算那么折磨我,也是我该受的。”
“阿沐,你是觉得,既然以我们这样的关系,都不能信任彼此,那唯有白纸黑字的契约、规定,才能将一切固定下来,是不是?所以你要崆峒派与朝廷正式订立条约,确保我们不在了之后,合作也能继续。”
“……不错。”裴沐回过神,“凡事寄托于个人的想法、关系,实在不可靠,也实在令人费神。不如定下规则,从此大家照章行事,免得争来争去,浪费了做事的时间。”
“是。我重视律法,便是这样的缘故。”他带着浅淡笑意,“只是我也未曾想到,原来我的阿沐可以做出这许多的成就。果真是我限制了你,才导致你离我而去。今后……”
裴沐深吸一口气。
“姜月章。”她神情严肃起来,“听着,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想法。你既然是皇帝,那就好好去做,不准半途而废。”
他的笑意僵在脸上。
“阿沐……”
“不行。”裴沐坚决得近乎冷酷,“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我不信你,却也很相信你。我相信你是好皇帝,是明君,所以我才能放心地运作崆峒派。若不是你在那个位置上,我不会这么快就将这么多成果散播出去,我……咳咳咳……”
她有些激动,不防引动了体内沉疴,一时只能偏头连连咳嗽,说不得话。
“阿沐?!”
姜月章为她轻拍脊背,又忙着拿来清水,仔细喂她。
但忽然,他神色微微变了。
“等等,难道这是……毒?”一种心慌意乱的情绪,打破了他原本的笃定。他已经猜到什么,方才还带点笑意的脸,倏然苍白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