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浩浩荡荡,带着威严肃穆,也含着坚定果决。原本还轻飘飘的“赤旗帮”,在这一刻凝成了一体。他们都是歃血为盟的兄弟,都对着天地神佛许下誓言,还有什么可犹豫,可退缩的?
只要他们的帮主在前,他们就绝不后退!
李牛只觉得浑身都在发颤,他的伤还没好,才勉强能够下地,此刻却觉得马上就能提刀上阵!
待到盟誓完毕,众人带着喧闹和欢喜散去,他第一个凑到了伏波身边,急急道:“头领,我等是否要发兵攻打罗陵岛了?”
这是他从孙二郎那边听来的,但是跟孙二不同,他不觉得打海盗有什么难的,只要有伏帮主带着,那群贼人吓也给吓跑了!
伏波瞧了他一眼:“怎么,伤刚好就忘了痛了?”
李牛一怔,立刻站直了身体:“我只听头领命令,头领说打就打!”
这姿态,倒是让伏波笑了:“打是要打,但不是现在,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你们要从队里挑选一批脑子活泛的人,我来教他们陆上的攻防战法。学成后放他们回村,训练村人,让三个村子都有自保之力。”
孙二郎一惊:“难不成是防备官府?”
他们也算被官府知晓了,若是船队出海,村子还真不一定能挡住官兵。
“不止是官府,还有海盗。赤旗帮成立的消息,不久后就会传遍海疆,到时还不知会引来什么人。”伏波肃然道。
三位船长神色齐齐一变,林猛忍不住道:“难怪要打罗陵岛,那群贼人肯定不会放过吾等!”
他原本不觉得能打败那群恶贼,但是现在想想,哪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这是能不能安稳活命的问题啊!罗陵岛距离他们太近了,一个经商的船帮还不知能引来多少人垂涎。一旦消息传出,贼寇来袭,可比官兵打来还要糟糕!
孙二郎也是色变:“难不成要用村子诱敌?”
海贼人多,他们人少,这可能是唯一能击败对方的法子了。但真用村子诱敌,他们的家人妻小可就危险了。刚刚发过誓,岂能如此施为?
伏波摇了摇头:“在自家地盘打仗是最不智的事情,而且想要击溃海盗,还需要钱财和人手。”
罗陵岛可是有十几条船上千号人,他们才四条船百来号人,拿什么拼?可是话虽如此,钱和人是那么好弄的吗?
李牛问出了大家的心声:“头儿,咱们从哪里弄人弄钱?”
伏波把底牌扔了出来:“若是有更多人手,更多船只,说不定能跟陆公子谈谈条件。”
众人一凛,那个卖给他们粮食的陆公子?
“他手上没船,却有海贸的心思,只要咱们够强,不难引他上钩。”伏波解释道。
“那人和船从哪儿来?”林猛忍不住追问。就算他们能用粮食换来一些劳力,船也不是好搞的。更别说现在还成立了船帮,恐怕更会让一些心生畏惧,避之不及。
伏波微微一笑:“想要招人,就要立威立德。如今在沿海赊账、收货,其实已经为咱们立了德,剩下的不过是捏一捏软柿子,让人瞧瞧咱们的威风罢了。”
赊账也能立德?这是他早就想好的吗?可是软柿子又是谁呢?
面对众人困惑又渴盼的眼神,伏波不再卖关子了:“晚稻已经收割,也到了官府收税的时候。今年加收的盐税,想来也让不少村子苦不堪言。若能带他们抗税,这些人会不会站在咱们这边呢?”
三位船长齐齐失色,李牛惊叫道:“头儿你要抗税?”
“为何不抗?今年税官可去了你们东沟村?”伏波反问。
李牛顿时哑然,还真没去!可能是怕他们跟海盗有勾结,这次竟然连个税官也没上门。可是一个村不交也就算了,岂能村村都不交?
“若都抗税,岂不是也让官府盯上了?”孙二郎忍不住道。
“鱼税是朝廷收的赋税,可以缴纳。盐税却是曹县令私自摊派的,只因他补不齐朝廷赋税,才擅自加征。吾等不交,他又能如何,带兵来收缴吗?”伏波冷冷一笑。原本她也没这想法,但是见过县令之后,这念头自然而然就生了出来。面对贪生怕死的昏官,当然可以捏上一捏。
见众人尤有疑虑,伏波又道:“这只是其一,不交盐税的村子越多,县官就越摸不清咱们赤旗帮的底细,越对海边局势心惊。水浑起来,咱们自然就安全了。如此不但震慑了官府,也能使别附近村落知晓赤旗帮的名头,明白咱们并非歹徒,而是可以替他们做主的强人。如此一来,还怕没人投靠?”
这可行吗?孙二郎也是亲眼见过那狗官的,此刻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
倒是林猛有些犹豫:“可若是收不齐赋税,县官要拿人开刀呢?”
这可不是一村两村的事情了,联合数村抗税,那税收缺口可不是一星半点啊!县官万一被逼急了怎么办?
“让咱们多交,那肯定就是有人少交了。一县之主,没能治理之能,还不知道怎么欺软怕硬,横征暴敛吗?”伏波唇角一挑,“只是以前他肆意鱼肉的百姓从了贼,不好对付了,那转过头来对付不是贼的乡绅、富商不就行了?”
这也行?!李牛简直目瞪口呆,然而万员外送来的三百两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只要关乎性命,这群人当真是能屈能伸。
孙二郎则深深吸了口气,拱手道:“头领吩咐,吾等自当从命!”
他们喝过血酒,也把自己的命,以及全村人的命压在这位帮主身上,自然要唯命是从,办好对方交代的差事。而这份信心,有何止是他有。
果不其然,李牛和林猛也齐齐拱手:“但凭头领吩咐!”
这不只是他们三人的回答,也是三村人的答案。背负这些,就等于背负了成百上千条性命。伏波能保证她的决策万无一失吗?其实是不能的。然而此时此刻,这却是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出路。
这片海岸太狭窄了,背后是腐败的朝廷,面前是凶恶的贼人,而且村子还在盐场旁边,一不小心是真能引来官兵的。这种四战之地怎能立足?还是要尽快铺开局面,让那赤色的旗帜在一方海域扬起。
而这,是需要用命来拼的。歃血时留下的浅浅刀口已经结痂,伏波轻轻一揉,抬头道:“去选人手吧,越快越好。”
第三十二章
每到收税的时节,都是“总催”们最忙碌的时候。所谓“总催”,就是给县太爷跑腿的催税官,一人掌管十来个村子,专门负责挨家挨户征税。这可是个吃香的活儿,富户想要逃税,少不得给他们一些打赏,穷户想要逃过牢狱之灾,也要看他们的脸色。当然难处肯定也是有的,万一收不齐税,他们也要挨些鞭子,不过比起所获利润,还是让人趋之若鹜。
身为一个“总催”,张有德的运道可不怎么好。他是张县丞的族侄,原本负责催收县西南十二村的赋税,这边靠着盐场更近,多多少少都有些余财,收税颇为轻松。谁料今年县太爷突然发了疯,要向渔民加一重盐税,还要的相当不少。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县尊老爷怕完不成上面摊派的税额,临时想法子凑钱。可是这么高的税,人家能不能掏出来真不好说啊。偏偏今年又冒出了海盗,上岸袭扰不说,听说还杀了不少人,万一引起民愤,他这个“总催”岂不坐蜡了?
张有德也是个谨慎的,前思后想,专门去请了两个衙役跟着,加上数名仆从,几位帮闲,一行十来人浩浩荡荡奔赴乡下。这么多人,还有官差,一般的村子瞧见都是不敢惹的,他再威逼利诱几句,还能敲不出税款?
心头大定,张有德也就按照以往的习惯,先去了小王村。这边距离盐场最近,家家户户都有腌鱼,收他们点盐税,又算得了什么?
“今年的税,想来村长也知晓了吧?每户除了鱼税外,还要再缴一两的盐税。”瞥了眼村长的脸色,张有德赶忙又道,“这数就是听起来多,现在城里的粮价一石还要七钱五呢,你们这税钱加起来才值多少米?况且今年还不用交兵饷,已经是朝廷开恩,县尊大人体恤了。”
说着张有德还似模似样的冲天拱了拱手,以示恩德。
小王村的村长此时已经是面色铁青,海边人家,拼死拼活干一年,也未必能赚到十两银,这一口气就在原本的税钱上加一两,还谈什么恩德?!
然而看看张有德背后站着的衙役,他勉强压住了怒火:“张总催,若只收鱼税,我等绝不推脱。但是这盐税,实在没个道理。我们海边人家,哪还用买盐?海里捞上来的鱼晒一晒,都能晒出盐花。若是朝廷派兵剿匪,交些兵饷也就认了,现在海贼频出,还平白交盐税,这不是要逼死人吗?”
嚯!这还挺硬气啊,张有德面色一变:“你难不成想要抗税?不知这次上官有令,拖欠盐税的,皆做贩私盐的处置吗?”
他一板脸,后面两个衙役也横眉立目,握住了腰刀。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官差,是能拿人下狱的,更别提还有外面的奴仆和打手呢,若是这小小村长敢说个“不”字,他当场就能把人按住了!
然而设想中的服软求饶并没有出现,那村长竟然拍桌站了起来:“若真逼得吾等走投无路,贩私盐又如何?说不定还能跟着强人吃香喝辣,混个肚圆呢!”
这话顿时把张有德吓出了一声白毛汗,他不由坐正了身子:“老哥,老哥莫置气,咱们不过是交个税嘛,万事好商量的。”
这要是当场把人逼反了,他可逃不出村子,人家连衙役都不怕了,还能怕自己?
谁料他服软,那村长却依旧横眉以对:“话就搁在这儿了,鱼税,村里不会拖欠。但是盐税这等荒唐事,老夫万万不能答应!谁知这税是从何而来,要是奸人私设,吾等闹到省城也要讨个明白!”
这税是从何而来,张有德还能不清楚吗?看这架势,不止要鱼死网破,这群人还想上省城告状呢。真惹出越级喊冤的事情,他有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啊。
摆出干笑,张有德连连道:“不至于,不至于。既然让我做这个总催,也不好让乡里为难。要不就先把鱼税交了,这盐税我再去衙门问问,看看县尊老爷的意思?”
这是彻底服了软,村长闻言才缓缓落座:“既然总催也说了,如今粮价都要七钱五,我这边正好弄了些稻谷,不如就充作鱼税交上去吧。村里八十二户,一斗也不会短你的。”
“啊?这不大妥当吧!”张有德懵了,你们这些臭打鱼的哪来的粮食?而且市价是七钱五,收粮可不是这价啊,真这么用粮换钱,他要如何跟上官交代?
见他不答应,那村长又沉下了脸:“怎么,总催不乐意吗?”
张有德咽了咽唾沫:“不是,咱村里也没地,向来都是收银子的,哪有改成粮食的道理?”
“这粮也是我们用银子换来的!”村长哼了一声,“若是总催不答应,运到城里卖了不也一样。”
这谁来运啊?怎么卖啊?张有德简直苦不堪言,只朝身后的衙役使眼色,谁料那两人就跟瞎了一样,双目望天,就不看他。这下可把张有德委屈坏了,我花钱是请这种门神的吗?偏偏祠堂内外还站了不少青壮,个个神色不善,真闹起来,他恐怕都走不出院门!
纠结了半天,张有德终是认了怂:“此事从未操办过,价钱还要再议。先劳烦你们把粮运到县衙吧,这么多粮食,我也搬不动啊。”
在这里,他是斗不过一村之长的,但是到了城里,谁“占理”就是另一说了,大不了到城里再算帐呗!
那村长竟然也没反对,只是仔仔细细跟他对了一下账目,说好了运多少粮过去。这才客客气气把人送出了村。
一顿饭都没捞上,还闹了一肚子气,张有德忍不住冲那俩衙役发起火来:“我请二位来,可不是当摆设的!这些刁民如此嚣张,你们也不管管?”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小声道:“张总催还不知道吗?最近海边可不太平,据说新出了个匪帮,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村长都说要跟着强人了,谁知道有啥背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还是保命要紧。”
张有德听得目瞪口呆,浑身一紧。竟然还有这事?他怎么不知道!这不是见鬼了吗,他的税区可有大半在沿海,一不小心惹到了强人怎么办?然而现在想退已经来不及了,要不还是找他那族叔问问,总好过闷头乱撞啊!
小王村的祠堂中,有人忧心忡忡:“村长,咱们运粮过去,会不会被官府扣押啊?都逃了盐税,鱼税也少交了这么多,县太爷岂能放过咱们?”
那村长却哼了一声:“人家赤旗帮都来打了招呼,说是盐税都不交的,这可不是咱们一村的事情,人多还怕官老爷翻脸吗?现在贼寇这么多,这盐税若是交了,老本都要折光,还不如跟着赤旗帮混口饭吃呢。”
之前赤旗帮派人来的时候,他还有些担忧,生怕对方只是空口白牙骗他们的。但后来派人去其他村子问了问,还真有不少村子跟赤旗帮有来往,用海货换了稻米。这下村长可坐不住了,赶紧也跟着些稻米,算是跟赤旗帮搭上了线。能弄来这么多粮,还能串联各村抗税,这本事能小了?跟着走总没错的!
况且他也听人说了,盐税只本县独有,旁的地方都没有收,怕是县衙里有人使坏。既然如此,谁还肯干亏本买卖?真惹急了,他们就真投赤旗帮去,那群狗官还能怎么着他们吗?
有如此想法的,何止是小王村一个村落。随着赤旗帮往来各村,这消息也渐渐传了开去。鱼税是朝廷收的,交就交了,这盐税却是谁也不肯被拿。若真被冤枉成贩私盐的,他们就铤而走险贩上一把,海边可是有强人的!
而这风波,也以极快的速度传到了县府。
原本美滋滋喝着茶的曹县令听到张县丞的汇报,两眼一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这怎么可能?一群刁民,连本官的话都不听了?!”
张县丞此刻脸色也是黑中泛绿,干巴巴道:“羊师爷这加税的主意,怕不是有些疏漏。如今海边本就不太平,这盐税一加,那些渔民岂不要造反了?那些打鱼的可跟泥腿子们不同,压的太过,就要生乱啊。”
张县丞也知道这主意是羊师爷出的,既然有人可以担责任,还怕什么,直接说就是了。
曹县令把茶盏往桌上一摔:“岂有此理!若是他们都抗税,本官这税额要如何完成?县衙里的差役都是摆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