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县丞见状,叹了口气:“大人可是忘了,还有个匪帮盘踞在侧呢。”
张县丞可是打听过了,那害的自己挨骂又吓掉半条命的贼人,来自一个名为“赤旗帮”的匪帮,李家所在的东沟村就是一个据点。有了东沟村,其他村子不会投诚吗?说不定沿海十几个村落,都被人家收买了呢!毕竟李牛被抓就是因为贩粮,而那些抗税的村落,几乎一半都用粮食来代替鱼税,这里面没点猫腻,谁信啊?
一想到那只吊在梁上的死鸡,张县丞就啥想法都没了。打不过还不能躲吗?人家还能给你交个鱼税,就已经是留了情面,不愿撕破脸了。给你脸还不要吗?
曹县令是真没想到这个,一下被问的愣住了,半晌才道:“这,这真有……呃,有人撑腰?”
张县丞重重点头:“不会错的!”
曹县令顿时陷入了苦恼:“若真如此,赋税要怎么办?我也不求多,只要能凑个七成就行啊!”
收齐全部税款是不用想的,但是七成总该有的,要不他的升迁美梦就泡汤了!这盐税的法子破灭了,他要怎么填这么大的窟窿?
张县丞咳了一声:“县里不是还有富户嘛。如今海贼猖獗,说不定要为害乡里,总要各家出点钱财,买个平安不是?大人你想啊,那些穷汉身上才能榨出多少油水,富户只要指头缝里漏些,应当就能填上亏空。反正都是分派,何不省点心呢?”
向富户要钱省心吗?若是放在往常,那肯定是做梦。但是现在这局面,宰几个富户说不定还真是省心的法子。毕竟那些乡绅、富商,也并非谁都有朝中有人,或是养着上百家丁,总有些可以拿捏的嘛。
曹县令顿时捻须点头:“县丞此言有理啊,这就操办起来吧,可不能短了赋税。”
只要不是他自个倒霉就行。反正这破地方他也不想待了,得罪人的事情干干也无妨嘛。
第三十三章
最近的风向,总觉得有些不对啊。看着面前账本,王财很是头痛,他也是开粮铺的,虽说比不上万家粮铺,却也是传了两代的家业了,而且收粮、卖粮用秤公道,在县里口碑很是不错。只是万家势大,他们这种小粮商经常会遭到打压,必须跟着对方一起涨跌。为了求存,少些利也就少些吧,王财也都咬牙忍了,偏偏今年闹出了幺蛾子。
万家似乎惹上了不该惹的人,之前还亲戚相称的张县丞,最近都开始闭门谢客。明明倒了霉,万家却又肯不声张,连强买强卖的事情都少了。万铨那狗东西能变了性子?反正王财是不信的,肯定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
然而万铨不闹腾了,他这边也不好受。今年县里收成本就不好,大粮商还死命压低收粮价格,那些签了高利贷的农户没有余粮发卖,其他有粮的也不打算卖了,准备留着自己吃用。现今市面上要五、六钱银子才能收到一石稻谷,这要是放在店里卖,还能有多少利润?
如今除了万铨这等拥有田亩的大粮商,其他的中小粮商日子都不好过了。要是从外县进货,光是路费就是一大笔,万一再遇上个山匪海贼的,更是要折了老本。回头再被大粮商挤兑一下,恐怕要直接关门大吉了。
头发都快愁白了,王财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谁料这日突然有人登门,说是来谈生意的。
王财诧异的看着面前那五大三粗,一点也不像是商人,反倒像个海上男儿的汉子,小心翼翼道:“李兄能弄来粮食?不知有多少石,作价几何?”
李牛开门见山道:“我手上的都是糙米,一石九钱银,也得有个千石吧。”
王财瞪大了双眼:“九钱银!这,这是不是太贵了?”
现在可是刚刚收镰,粮价最低的时候,就算糙米的价格高些,也不至于卖这么贵吧?这人怎么收粮?
李牛呵呵一笑:“现在糙米每石都卖到一两二了,九钱又算得了什么?若是你肯接,吾等可以直接送货过来,不用你费神押运,而且不用结现,一月一结即可。”
听到这话,王财的眼睛都亮了。若是收粮,他要耗费工夫舂米,压上不少成本,而到外地卖粮,则需人押运,风险和花销也不小。现在对方说不用立刻结款,这不等于送钱上门吗?米粮倒一下手,就能净赚三分利,哪来这么好的事情!
然而就算心动,王财还是追问了一句:“这价格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县里终归是万家的地盘,若我大量进货,说不定会被打压,那时小店可扛不住啊。”
这是推心置腹的话了,然而对面那莽汉子挑了挑眉:“若是别人,可能还要怕那万家,我却是不怕的。若有人寻来,你便说是跟李家联手,看他敢放一个屁!”
这大剌剌的模样,让王财心底一惊,思量片刻后小心道:“想来李兄也是个有背景的人物,又为何会找上鄙店?”
他的话有些含混,意思倒是十分明白。他是怕了,不太敢接这单买卖了。就算不知道内情,王财也隐约知道万家出事,是因为碰了铁板。现在再看这人的模样,这块铁板会不会是海上来的大豪呢?除了这些海客,又有谁能一出手就是上千石的糙米。他这样的小店,何德何能跟人家谈买卖啊!
这番小心谨慎,却让李牛笑了出来,把手往桌上一拍,他道:“我家东主想在此地铺开粮道,要寻个老实可靠的掌柜。那些乡绅,豪商只会欺行霸市,盘剥良善,自然还是要选王掌柜这等买卖公道的生意人才好。”
这豪迈放言,让王财大惊:“我这小铺怕是担不起……”
“王掌柜就不想掌控此地粮价,让百姓皆能受益吗?”李牛反问。
他当然是愿的!若不是心存那么一份善念,他又何必只做买卖,不去放贷?王家从未用过大小斗,也没在青黄不接时把粮食卖到天价。然而他祖辈传下的规矩,如今却已经不合时宜,几乎要让铺子倒闭。现在突然冒出一人,问他愿不愿让掌控粮价,使人受益,王财怎会一点也不心动?
可是心动又能值几个铜板,他要面对可不止是万家这一个对手,跟大豪做买卖,万一官府来查呢?他会不会因此受累,害了家人?又会不会卷入争斗,平白没了性命?
见他迟疑,李牛呵呵一笑:“只要曹县令还在,吾等就能保你平安。”
王财猛然抬头,睁大了双眼。这,这是连县尊都买通了?
“王掌柜不必担心,吾等也不会立刻下手,搅动一方安宁。至少在明年夏收前,都还有反悔的机会,只要你心存疑虑,吾等就会立刻走人,绝不叨扰。但若是王掌柜能接下这生意,今后就未必只守着东宁一地了。”李牛收起了那副混不吝的凶相,肃然开口,竟然还真显出了几分赤诚。
看着面前这人,王财心底摇摆的厉害。这番话,他辨不出真假,然而机会却实打实摆在面前。如果真成了海上大豪的生意伙伴,那得到的可不止是些许银钱。现在朝廷也没有扫海的意思了,说不定以后东宁会成什么样子,有这么一个能通官府的靠山,兴许也有好处呢?
思来想去,王财最终还是一咬牙:“既然李兄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勉力试上一试。不过小店仓库不大,怕是一下装不了那么多粮食……”
李牛大手一挥:“无妨,我先拉几百石过来。等到下月结款,再运其他便好。”
舂米坊刚刚建好,那一千石稻谷还没全部舂完呢,让他全拉过来也不可能啊。
粮食可是长久的买卖,而且生意越大,影响越大。如果真能铺成一条粮道,又岂止是个小粮商的格局?心潮起伏,王财站起身来,长长一揖:“那小店以后就要仰仗李兄了。”
李牛摆了摆手:“我也是听东主吩咐,等买卖做起来,王掌柜也就是自己人了。”
王财又是一阵激动,连番称谢,还要摆宴请客。李牛却没有留下用饭,只交代了收货时间,就出了店门。
站在街上,被刺目的阳光一照,李牛微微眯了眯眼,然而胸中畅快,却是挡也挡不住。当初他躺在大牢里,不止一次想要生吃了害他的贼子。后来出了狱,知道背后使坏的是谁,却也只能收下赔礼,轻巧把人放过。李牛原以为这仇只能忍了,谁料却峰回路转,突然凭借粮食砍下一刀。
只要他们能占住粮道,控制粮价涨跌,那么万家必然会受到影响。赤旗帮的米可是交趾来的,东宁本地又哪有那么便宜的米粮,姓万的又要拿什么跟他们争?这可是实打实的夺人钱财,跟断人生路。可是万铨敢跳出来叫唤吗?若真敢,可就由不得他了。
这些怕也是帮主提前想好的,他们的大业,又何惧一个小小粮商?李牛胸中又燃起一股冲天的豪情,回身上车,往村中赶去。
※
万铨如今可是焦头烂额,满腹心事。这天杀的赤旗帮,竟然已经势大到能公然抗税了,不说县官,就是他那便宜舅兄也开始跟他撇清关系,还想要让他多掏钱财,补赋税的窟窿。他不过就是折腾了几个渔民,怎么就折腾出这么多事呢?!
眼瞅着是躲不过一刀了,万铨不免开始惦记粮价的问题。今年粮食欠收,那些泥腿子还要还债交税,流通在市面上的新米其实不多,他一人就掌控了东宁县大半的存粮,定什么价钱,还不是他说了算嘛。而且只要他改了价,城中大小粮商都要照着改,到时抬上来米价,也好稍稍弥补一下亏损。
谁料他这边刚挂出新价,就有别的粮铺改做了低价,一石米才作价一两二钱银,这不是拆他的台吗?
万铨顿时大怒,派人去查,谁料没过多久,就见大管事一脸虚汗的跑了回来:“老爷,大事不好了!那王家铺子新进的米,听说是从李家来的!”
万铨一惊:“李家,哪个李家?东沟村哪个吗?”
大管事连连点头:“正是那家啊!这,这里面怕是水深啊!”
万铨胖脸煞白,一下握紧了拳头:“他们这是要逼死我吗?钱都赔了,还不肯放过,真当我万某人好欺负吗?!”
这怒骂吓得大管事双膝一软,直接抓住万铨的手臂跪了下来:“老爷,老爷不可莽撞啊!咱们只是本分人家,哪能斗得过这群恶贼?舅爷如今都不管那群贼子了,咱们还是当避一避啊!”
这声泪俱下的劝阻,顿时把万铨心头的那点勇气给扑灭了。他能在东宁作威作福凭的是什么?还不是张县丞这个靠山!现在从县尊到他那便宜舅兄都装作眼瞎了,连那群贼子抗税都不敢管,他一个小小粮商又能怎么办呢?
要知道,万家别的不多,就是田多。这玩意带都带不走,一旦被人打上门,那真是赤地一片,哭都来不及。而且他的家丁护院才有多少,其中又有几个敢拼死护主的?一想到自己才八岁的宝贝儿子,万铨就忍不住淌下两行热泪:“我怎么这么傻呢?当初竟然信了那混账,去招惹李家。现在可如何是好……”
见东家哭的伤心,那大管事赶忙劝道:“老爷也别忧心,我瞧着那王家的定价也不是太低,一两二就一两二吧,也能赚些银子不是?大不了咱们就跟着王家定价,也不挤兑人家,不就能躲过去了?”
那他还怎么掌控行市?然而事到如今,万铨也是真没法子了,只能哭哭啼啼含泪忍下。也不知李家究竟运来了多少粮食,等他买完,总能熬过去吧?
第三十四章
一艘单桅船沿着海岸缓缓前行,这段航路礁石嶙峋,暗潮汹涌,前方更是崖壁高耸,看着就不像是个港口。
站在船首,青年皱起了眉头:“爹,咱们真要去投那赤旗帮?突然冒出的船帮,谁知打的什么主意?若是势大欺人,咱们怕是要吃亏啊!”
那年长者摇了摇头:“东宁的事,你也听说了。这赤旗帮让十数村免了盐税,又贩粮收海货,名声颇为不差。如今海贼作乱,咱们有船也没法出行,还是得投靠一支船队才行。”
“可赤旗帮不是船队,是个匪帮啊!”那青年急了,“若是裹挟了咱们的船,说不定会干出些什么!”
“夺了船只,洗劫村子?”那年长者摇了摇头,“若是这样的匪帮,岂会有人帮它说话。”
那青年顿时哑然,是啊,这赤旗帮风头正劲,连他们这种不在东宁的人,都听说了不少故事。其中抗税之举更是让人心弛神往,连官府摊派下来的苛捐杂税也能一力顶回去,说不定有多大势力呢。
一想到这里,青年急躁的心就稍稍平复了些,想了想,他又道:“不过咱们此去还是要小心些,跟着他们走一次合浦无妨,却不能轻易入帮。若是受了牵连,被官府缉拿可就糟了。”
这话听着有理,实则上不了台面。现在海边是什么局势?镇海大将军都被杀了满门,还有几个敢带兵剿的?这赤旗帮正是瞅准了机会,才敢威胁县府,光这份心思,就不是简单人物。反正这年头单独出海是越来越靠不住了,总不能只跑番禺卖海鲜吧?想要靠海吃饭,就必须找人投靠,除了这赤旗帮,一时还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
父子两人各怀心思,倒是都安静了下来,正巧船也顺风,不多时就绕过了险滩,瞧见了山崖后的景象。
看到前面景象,那青年猛地睁大了双眼,这里还真有个港口!不是那种大港,而是只有一条木码头的私港,六条海船泊在前方,还有无数小船在码头来回忙碌,似乎在装卸货物。
“竟有这么多船……”那青年喃喃出声。光是单桅船也不算什么,竟然还有一艘鹤立鸡群的双桅大船,而且每艘船上都插着红旗,看起来气势非凡。
那老者舒了口气,低声道:“等会儿你别乱说话,一切都有我来。”
亲爹的话怎能不听?也是被这场面镇住了,那青年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船还没到码头,就被几艘小船拦住。问过了话,父子俩被请下了船。那青年还有点不甘愿,想要多带几人,他爹却挥手拦住了:“你就一条船,能打得过人家吗?跑都不跑不了,何不做的大方些。”
于是他们父子俩一个随从也没带,就这么上了岸。当看清楚岸上情形时,两人心底更是一惊。虽说目所能及只有帐篷,草屋,显然是个刚刚建起的临时营寨,但是营地里的人精气神瞧着就不俗。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灰黑衣裳,腰缠红布,举止干练,远处还有不少挥刀舞矛的,正练的热火朝天,瞧着都觉得杀气凛然。
这些人还练武啊?那青年看的眼热,却也不敢耽误正事,只撇了两眼,就跟着父亲进了大帐。然而人进来了,脑子却还没转过来,还想着能统帅这么群汉子的该是何等人物,那引路人就对二人说,坐在主位的少年郎就是赤旗帮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