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出那人是谁,阿红的脸色却突然变了,掉头就走。何灵怔了怔,赶上前了一步。她没想到自己居然猜对了,更没想到,阿红真对那女孩伸出过援手。其实她早该想到的,在她们来岛上前,女营封闭了好几日,如果没人照料,那个痴痴傻傻的姑娘是如何活下来的?就连她所在的破屋也有些奇怪,她那样的容貌,怎么会关在个发了臭的破屋里呢?若是有人故意把她藏在那边,不论是谁打胜了,恐怕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人吧?
所有人里,只有阿红知道那姑娘的来历,也只有她会因她的死勃然大怒。可是这么个尖酸刻薄的人,为何会救个疯子?只是因为那小姑娘瞧着可怜吗?
然而这一刻,何灵并没有猜测理由,她只是叫道:“别再说卖身的事了!公子说过,人想变坏是很容易的,别给她们理由!”
阿红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只低低哼了声,也不知是答应了,还是惯例的嘲讽。看着那快步离去的身影,何灵只觉心头一松,似乎有一块大石被挪开了。在原地站了半晌,她才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屋里还是那么昏暗,何灵不由自主扭过头,望向那个角落。可是今天,那里空荡荡的,再也看不到悬在半空的身影了。
她眨了眨眼,露出了笑容。
※
严远并没有在大营多留,跟李牛交代完,就直接返航。等回到岛上,立刻去见了伏波。
“东家,二王村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了。”严远把处置那群人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包括杀了几人,平分了多少钱财,没有半点隐瞒。
听他说完,伏波微微颔首:“办的不错,此行可有什么所得?”
讲道理可比杀人难多了,严远犹豫道:“申冤其实是激起民愤,只要杀了那些作威作福的家伙,民愤就会平息,会使得民心所向。不过二王村只个小小渔村,杀几个村老就能解决,若是换到更大的地方,恐怕没这么简单。”
“那你呢,觉得那些作威作福的该杀吗?”伏波反问。
严远犹豫的时间更长了,许久才道:“杀不尽的。”
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他是真的想过了,所谓“作威作福”,其实就是“阶级”的表征,是权力的副产物。一个渔村都能出现不同的阶级,放在整个国朝,又该有多少?而阶级是没法轻易消除的,甚至光是触碰,都会引来翻天覆地的大乱。没有生产力的支持,单纯去搅乱生产关系,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伏波不是搞政治出身的,在这上面没什么值得称道的经验,有些历史也不是简单复制就行的。好在她现在的目标并非是搞革命,有了先后缓急,就有了施展的余地。而能看出阶级矛盾,还能够想明白自己站的是哪一边,严远算是通过了考验。她并不害怕军人有思想,想要用一把刀,还要让他不反噬,最好的办法就是确定目标一致。基于这种认知产生的服从,才是最稳固的。
这些林猛他们都做不到,严远却可以。
笑了笑,伏波道:“我也没想杀尽他们,只是你要明白,咱们依靠的并非是朝廷,而是那些哭喊着的人。若是朝廷不管,就需要别人管管了。”
这话说的有些嚣张,严远却着实松了口气。他也怕小姐太过怨恨,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这个船帮现在还太弱小了,只需调来一支水军就能彻底扫平。若是冒进,恐怕骨头都没法留下。
伏波见他神情,笑道:“不必担心,大营那边如何了?”
“叠起了京观,似乎已经震慑了宵小,不过……”严远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不过李头目似乎不怎么看重二王村的事情,我怕他怠慢了,白白浪费了良机。”
听到这话,伏波笑了出来:“放心,李牛没有看起来那么莽撞,这点小心思,还是会耍的。”
第六十三章
因着下辖冒出了个赤旗帮,竟然领着沿海诸村违抗官府,拒缴盐税,曹县令这几个月简直焦头烂额,寝食难安。原本想宰些大户冲抵赋税,谁料又没弄好,闹得下面沸沸扬扬,托找关系的,想法施压的,阳奉阴违的,当年那些在邱大将军面前乖的跟条狗似的大户们又开始闹腾起来,都快把他的头发给愁白了。
可是事到如今,她也没法停手了,升迁的门路眼瞅着就要打通,难不成要舍弃这好不容易谋来的机会吗?
谁料过正发愁局面没法收拾,情况就突然有了转机。不知怎地,竟然有几家大户求上门来,说话也好听了,脸色也好看了,就连之前百般推诿的钱也愿意出了。这可让曹县令大吃一惊,赶忙找来羊师爷,让他去打探打探,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没有辜负曹县令的重托,羊师爷很快就带着消息回来了:“东翁,罗陵岛的贼寇和赤旗帮打起来了!”
曹县令闻言大吃:“那女子说的竟是真的!你可知谁胜谁负?”
当初赤旗帮帮主的爱妾前来县衙时,就曾提过一句,说是赤旗帮嫌那群贼寇碍事,想要攻打罗陵岛。他还以为这是吓唬人的大话,谁料这才多长时间,竟然真打起来了!
“听闻是赤旗帮胜了!还处置了一个跟贼寇有牵连的渔村,一口气把村长、族老都杀了个干净呢!”羊师爷赶忙答道。
这话听得曹县令遍体生寒:“难怪那些大户会突然登门,这是想靠本官撑腰啊!他们也不想想,本官哪有办法节制那群贼匪,就靠县里这几个衙役吗?这都开始屠村杀人了,将来要如何是好啊!”
发现自家老爷想岔了,羊师爷赶忙打断:“东翁,没有屠村啊。”
“啊?”曹县令一呆,“不是说杀了村长和族老吗?”
“是杀了人,但是没屠村,听说连东西都没抢,直接分给了村人,还选了个新村长呢。也是因此,才没人来府衙告状。”羊师爷耐心解释道。
“这,这难道是杀富济贫?”曹县令懵了,杀人他不觉得奇怪,劫掠也实属正常,但是只杀几个,还不抢东西就有点奇怪了,想想就觉得所图甚大啊。若是打出“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之类的口号,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县里的大户,难怪那群人吓得够呛,会连夜跑来跟他做小服低。可是这样一来,县城也不安全了啊,他到底要不要上报此事呢?
也是熟悉曹县令的性子,羊师爷耐心劝道:“东翁莫慌,虽说杀了些人,但明显是私怨,赤旗帮也没动别的村子嘛,应该还是有分寸的。当初那位夫人也说了,想跟东翁交个朋友,说不定有赤旗帮在,咱们的事情还好办些呢。”
曹县令听到师爷这么说,呆了一呆,才反应了过来:“你是说,他们不会攻打府城?”
“若是打,去年就该动手了,哪会客客气气的送礼交涉?我瞧着赤旗帮是跟寻常贼匪大有不同,但是咱们知道,那群乡绅却不晓得。若是他们怕了,对东翁言听计从,反倒是好管了。外有赤旗帮平乱,内有士绅输钱,这岂不是大大的政绩?”羊师爷说的自己都兴奋了起来,不住的搓手。
还能这样搞啊?!曹县令都有些震惊了,然而转念想想,可不是这回事嘛!这几个月,县里都没有报贼寇来袭,说不准也是被赤旗帮打灭了。只要不跟自己作对,有这么个船帮在侧,似乎也不是不行啊……
沉吟良久,曹县令才咳了一声:“若是如此,本官就安心了。如今三省大乱,朝廷正发兵平乱,哪有功夫操心咱们。能保一方安宁,也算是为朝廷分忧了。”
这话说的太冠冕堂皇,羊师爷牙都要被酸到了,赶忙咳了一声:“这事东翁自家知道就好,那些士绅还是要让他们紧张些为好,要不怎能显出东翁的威仪?”
曹县令一听就高兴起来,连连抚须:“这个本官自然晓得,若是没有本官居中调停,哪有他们的好日子?就是以后得小心瞧着李家那边的动静,别再把人得罪了,当好好安抚才是。”
这谁还不知道啊,羊师爷暗自腹诽,别说是那李家了,就是现在的王记粮铺,都能在县里横着走了。不过别人死活他不关心,怎么让东主安稳度过难关才是关键,之前那个收盐税的法子没成,他可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好不容有了转机,怎么能放过。就是这赤旗帮未免也太托大了,要是能再来疏通疏通,跟县令老大人有点来往才好啊。
羊师爷暗自埋怨,王记粮铺的掌柜王财却并不知晓此事,他此刻也不在县城,而是到了赤旗帮的大营,成了李牛的座上宾。
“这次多亏王掌柜,消息才能传的这么快,帮主若是知道了,肯定高兴。”李牛笑呵呵对王财道。
帮主吩咐要把消息传递出去,李牛就干脆利落的选择了粮铺这位王掌柜。这人也是经常跑去收粮的,又有临街的铺面,传些风言风语还不简单?果真不出所料,轻轻松松就完成了任务。
椅子只挨了个边,听到这话,王财赶忙欠身:“既然是帮里的事情,小的自然要尽心啊,头目何必客气!”
他还是第一次到赤旗帮的大营呢,还没进门就看到了一堆人头,可把他吓坏了。对于之前散播的消息,才真正深信不疑。这怕不就是贼寇的脑袋吧?看来赤旗帮是真占住了罗陵岛啊!若是如此,以后运粮可就没人敢抢了,他那铺子肯定也更安稳了。
李牛呵呵一笑:“这些都是小事,找王掌柜来,是有些要紧事想要商量。帮主说了,以后铺子里也要担起收粮的买卖,不能只让那些大户欺压良善,也要尽些心力,帮县里的百姓一把。”
这话让王财心中一凛,只卖粮还不够,还要收粮了?心中急转,王财缓缓道:“不知头目的意思是……”
“哪是我的意思,全是帮主交代。咱们光卖粮是不行的,还得多收粮,利薄一点没关系,但是不能让百姓被大户欺压。东宁毕竟是大营所在,也要让百姓得利才行嘛。”李牛说的义正辞严,心里却美滋滋的。这可是他从帮主哪儿讨来的法子,想要对付万铨那狗东西,就要让他在生意上一直吃亏才行。若是能挤兑的他没法收粮,也没法卖出高价,不也能出一口恶气?况且帮主是真说了,恩威要并用才行,不听话的要严惩,听话的也要好好安抚,将来他们才能安稳立足。
王财心中却已经是惊涛骇浪了。这是要跟大户争粮啊!那些大粮商靠的就是低价买入,高价卖出。如今他们提高收粮的价格,对方想要收粮就也要提价,可是赤旗帮的粮食是海运来的啊,成本肯定要比本地的粮食低廉许多,这样价格岂不是立在了不败之地?既能控制收粮价,也能控制卖粮价,这才是真正的掌控了粮道,赤旗帮这位主人还真是好心思,好计量!
然而这一手带来的好处,却是王财没法抗拒的。定了定神,他正色道:“小的就是个做掌柜的,帮主怎么吩咐,小的就怎么做。头目大可放心交给我就行!”
李牛要的就是这话,笑道:“王掌柜有这份心就好,帮主可是极看重这条粮道的,不能办砸了。”
王财连连点头,也陪着笑了起来。
※
“阿远,这是孙二郎,之前一直守在大营,如今调来岛上听用,一应营造事宜都归他管。二郎,这就是严远,以前带过兵,也知道我的身份,是个可信之人。”既然严远回来了,伏波自然要替他和孙二郎引荐,这两人以后基本就要分管内外了,肯定会频繁接触,不能太过生疏。
“知道身份”这句,让严远一下就警觉了起来,小姐肯定不会对旁人提起自己的身世,那现在说的是,孙二郎知道她是女子?这人瞧着模样普通,竟然是这样的心腹吗?
严远心里嘀咕,孙二郎也在仔细打量面前这人。他应当不是海边出生的,个头太高,身材也健硕,模样极是英武,而且没有寻常刀客的痞气,反倒有一丝隐藏的凌厉。如今听帮主说起,孙二郎才恍然明白,对方那古怪的气质是因何而来。这样的旧识,是家将亲信,还是……幼时玩伴?孙二郎抿了抿唇,颔首道:“严头目,久仰了。”
严远也收回了探寻的目光,笑道:“小子初来乍到,还请孙兄多多关照。”
严远的表现没啥问题,孙二郎可就有点疏离了,不过伏波也不怎么在意,新人想融入团队,总是要花时间的。若是她强插一手,反而会让矛盾激化,还是要严远自己想法摆平。不过部队出身,拉关系套近乎的手段肯定还是有的,这都搞不定,还怎么带兵?
没有让他们现在就闲扯的打算,伏波直接开口:“既然阿远回来了,就要开始清剿贼寇。二郎,你可知道附近有什么能藏人的岛屿?”
孙二郎想了想:“最近的就是乌猿岛,岛不大,往前行一段就到了,距离海岸也更近。当年也是有贼人的,但是官兵扫海,被清剿一空。”
伏波闻言点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不知道罗陵岛的兵力还剩多少。青凤帮虽说围住了对方主力,但是全歼的可能不大。若是逃了一部分,就要找地方歇脚,附近的海岛是最好的藏身处。因此咱们发兵,也该从附近的岛屿开始清扫。”
严远皱眉道:“不过如此一来,岛上的安危就难说了。若是敌人发觉咱们大举出兵,说不定会趁势偷袭。”
伏波微微一笑:“那不更好吗?”
孙二郎还没反应过来,严远就讶然道:“东家想引蛇出洞?”
“兵力未必占优,行踪又难以捕捉,自然要给出个鱼饵,让对方上钩。这么多天过去了,如果还有人指挥那支残兵的话,应该也反应过来了。”伏波淡淡道。
这法子有些行险,然而严远沉思片刻,却点了点头:“也是个办法,那带队诱敌的,得找个机灵些的。”
伏波却摇了摇头:“这次诱敌的也是一支主力,要能把握战机,随时从佯攻转为主攻,除了你,我不放心别人。”
严远一怔:“可是岛上……”
“岛上有我。”伏波干脆答道。
这回答太果断,也太自信了,严远沉吟片刻,最终并未反驳:“都听东家安排。”
伏波这才望向孙二郎:“二郎你留下主持内务,一旦开战,要稳定人心,不能内乱。”
能紧紧跟上帮主步伐的,这还是第一个,孙二郎心中稍稍有些不是滋味,然而当那双平静又满含信任的眼望来时,他立刻把这些抛到了脑后,拱手道:“东家放心。”
见两人都没有异议,伏波颔首:“既然如此,先招来众人商讨战术,扫掉这个隐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