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严远的脸色就变了,疾步上前:“田昱!田丹辉!我是严远啊,你还记得我吗?”
床上的人就跟没听到这话似得,哪怕双手双腿绑在一起,也挣的厉害,哪像是刚刚从昏睡中惊醒的样子?
这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神志尚存啊!严远的心一下就沉了,之前的猜测难不成错了?
伏波却道:“把绳索都去了,打开窗户!”
林阳吓了一跳:“帮主,他在发癔症啊……”
“快点!”伏波冲到了窗边,一抬手就把木窗推开了,一阵海风迎面吹来。
严远二话不说,上前扯开了绑在田昱手上脚上的绳子。没了束缚,那人立刻又要攻击严远,伏波大声道:“退后!”
严远不明所以,还是退后了几步,避开了对方的攻击。身边没了人,田昱伏在床上,胸腔起伏,目光凶狠的瞪着面前几人,就像一只受伤的孤狼。
伏波放缓了声音:“田昱,你已经从牢里出来了,现在是在船上,外面就是大海。”
说着,她伸手一指窗外,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田昱顺着她的手指看向窗外,下一瞬,他的瞳仁骤缩,身形猛然向那边扑去。一声巨响,他摔下了床,这一下摔的应该不轻,听的人牙根都是一紧,然而田昱却仿佛没觉到痛一样,撑着身子往前爬去。脚完全用不上力气,只能用胳膊拖着身躯,然而他爬的并不慢,很快就到了窗下。但想要支起身子时,他才发现两只脚没法撑起来,软塌塌搭在那儿,全然不听使唤。
指甲扣进了墙里,田昱急得抓挠了起来,下一刻,他身子一轻,被人搀扶而起。严远两眼赤红,双唇紧抿,把田昱整个人拎了起来,让他能够站直。然而田昱似乎没有察觉身边的人,只用那干瘦的手死死抓住了窗框,急切的向外看去。
那是一片蓝,摇晃起伏,无边无垠。
目中一下就淌出了泪,田昱口中嗬嗬作响,浑身都抖动了起来。
伏波也走了过来,轻声道:“你逃出来了。”
创伤综合症是一种很容易被“情景”唤醒的病症,放在田昱身上,就是那段牢狱生涯。密闭的空间,手脚被捆|缚失去行动力,乃至陌生人的靠近都可能引发应激障碍。及时脱离刺激源,也许能让他恢复理智。
“娘……”田昱口中终于吐出了个含混的字眼,就像从胸中挤出的悲鸣。
严远深深吸了口气,把叹息咽了回去。他们是打探过消息的,田昱被抓后,他母亲心急如焚,四处求告,哪料他那早早就议好了亲,很有些权势的丈人怕惹祸上身,直接退了婚书。忧愤交加,让那位寡母病倒床榻,待定罪的消息传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自缢身亡。之前为了逼迫田昱招供,审讯者不止一次提到他的母亲,田昱却咬牙没有开口,因而当听到这消息后,他就“疯了”。
如今逃出了囹圄,逝者却也回不来了,如果自己碰上如此情形,能不疯吗?
哽咽悲鸣持续了许久,直到田昱浑身虚脱,连手都抓不稳东西,方才被严远扶了回去。温热的糖盐水凑到嘴边,连灌了几口,他喘过气瘫在床上,用手捂住了双眼。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田昱看都没看严远,反倒死死盯住了伏波。
哪怕神志不清,也能分的出谁才是主导者吗?伏波挥了挥手,让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这才开口道:“我名叫伏波,乃是赤旗帮帮主。你因先父的冤案受累,我自然要救你出来。”
田昱猛地睁大了双眼:“荒唐!邱大将军并无子嗣……”
伏波扯开了发髻,一头乌发披在了肩上:“我是个女子。”
田昱喉中发出了一声轻响,转头看向严远。严远立刻道:“我奉命守护小姐,不会错的。”
那略显呆滞的目光又转了回来,看了许久,田昱突然开口:“你们从贼了?邱大将军的独女从贼了?”
他是朝廷钦定的死囚,是要秋后问斩的,能把他从大牢里劫出来,不是贼寇是什么?更何况这位“邱小姐”之前还说过什么“赤旗帮”,听起来就像是个匪帮。邱大将军的罪名就是谋逆,他拼死扛了许久,不肯作伪,不肯累了邱大将军的清名,结果他的独女和亲信就这样从贼了?
那目中又显出了癫狂,严远的心神一下紧绷了起来,只觉浑身都火辣辣的发痛。他们如今还不是贼,但是船帮以后定然是会谋反的,会威逼朝廷,为邱大将军讨个公道。然而当着田昱的面,他实在难说出口。田丹辉为了公义家破人亡,前途尽毁,转头来却发现邱大将军的女儿成了海上巨寇,该如何自处?
然而严远张口结舌,伏波却不会犹豫:“先父舍生忘死,为了保境安民戎马一生,最后却落得满门抄斩。从贼?敢问贼在何处?”
田昱怔住了,许久之后,他咯咯笑了起来:“贼在何处?公卿如猪狗,王侯尽禽兽!问得好啊,贼在何处?咳咳咳……”
那连笑带咳的话语,简直犹如狂人呓语,带着森森鬼气。仇恨犹若赤焰,翻滚不休,烧灼人心肺。
他当然是该恨的,恨天子昏庸,恨权臣当道,恨众叛亲离,也恨他自己!若他早早就能醒悟,不去考举,不讨这狗屁的官身,母亲怎会被他连累,在悲苦中自缢?连尽孝都不能,他还为谁“尽忠”?!
盯着那重新陷入癫狂的男子,许久后,伏波开口:“我建立了船帮,想要掌一方海域。田兄可肯助我一臂之力?”
那笑声戛然而止,田昱转过头了,赤红的双眼中闪着寒光:“谁能谋反,我就助谁!”
看着那双眼,严远说不出话来了。他印象中的田钱粮是个刚正不阿,一板一眼的好官,会为了百姓禅思竭虑,会为了朝廷尽忠职守。然而现在,那张瘦的颧骨凸起的脸上,只有刻骨的仇恨,哪还有曾经的模样。
他也许真疯了,早就被仇恨折磨了没了神志。
看着那张满是恨意的面孔,伏波却摇了摇头:“我的目的不是谋反,而是让百姓过的安稳,让天下海晏河清。”
这答案让田昱愣了一瞬,下一刻,他却笑了:“你父可是邱大将军。”
母亲枉死,他恨不能下一刻就冲进京城,宰掉昏君,杀净权臣。而这位邱小姐可是死了满门的,父亲的冤屈就这么被她轻轻放过了吗?
伏波却道:“若是他还活着,应当也不愿看到我拿良善的命来填这沟壑的。谋逆从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这话听起来有些矫情,田昱却闭上了嘴,只用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盯着面前的小姑娘。许久后,他合上了眼睛。
他并未应允,也未拒绝。伏波也不追问,只叮嘱道:“你先好好休养,再过几日就能回我占下的岛屿了,届时是去是留再做打算吧。”
干净利落的束好了头发,她转身离开,严远顿了顿足,低声道:“小姐心性、本事亦类大将军。丹辉,这是个能舍命追随的人,哪怕不为报仇,也别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
田昱动也不动。严远叹了口气,快步跟了出去。
等屋里没了人,田昱再次低低的咳了起来,苍白的手指抓住了床单,扯出了一道道褶皱。
第九十六章
虽说是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救出的人,但是田昱原本就是因邱大将军才蒙冤入狱,如今家破人亡,有什么样的反应都不奇怪。
因而伏波并不打算立刻去示好或是拉拢,如今最重要的还是给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他调养身心,再做打算也不迟。当然,那双废掉的腿也是问题,现在的医学手段怕是没法接上韧带,得让木匠们先做个轮椅出来。不良于行对于心理的影响可是极大的,绝不能放任不管。
伏波想的很明白,因而之后没再去探望田昱,只是让卫生员好生照料。她则陆陆续续跟孙元让又聊了几次。
都在同一条船上,哪怕一个船头一个船尾,田昱那天的嘶吼也瞒不了人的。然而孙元让一句也没问,就像是没听到一样,闲谈的话题反而越来越广,无所不包。这当然是一种试探,但是跟个心中有城府的人闲聊,还是很有益处的,伏波顺道打听起了岸上的局势。
消息闭塞算是她的软肋,毕竟身边的人不是严远这种早早就飘在海上的,就是李牛、孙二郎这种只看眼前一亩三分地的。书籍还能买,消息却必须有渠道才行,而孙元让恰好就是个梳洗信息的好手。
也是经他之口,伏波才明白了“天下大乱”已成定局。光是荆湖一带,造反就有七八家人马,四处劫掠,几乎让南方糜烂。像蓑衣帮这样的大帮,轻轻松松都能裹挟十数万百姓,哪怕之前被官兵杀的大败,也能剩下两万多残兵,难怪孙元让这么个小帅,也敢起逐鹿的心思。
时局如此,自当有枭雄无数。
想了想,伏波问道:“朝廷如今带兵平乱的,可有厉害人物?”
孙元让肃容道:“自然是有的,今次让蓑衣帮吃了大亏的就是西军宿将马聘,若非他不通水战,我等怕连出逃的机会都没。唉,也亏得朝廷自断臂膀,杀了邱大将军,否则荆湖哪能掀起风浪?”
“邱大将军”并未让伏波生出什么感慨,反倒是“西军”让她心中一凛:“朝廷用边军了?不怕外敌入侵吗?”
若真面临朝代更替,最危险的未必是农民起义军啊!
孙元让闻言却怔了怔:“哪有什么外敌,皇帝老儿禁海,不就是为了戎边吗?四境安稳几十载了,反倒是陕边闹了几场兵祸,边军说不定都要裁撤内调呢。”
伏波眉峰一蹙,这跟她想的可完全不一样。虽说早已知道这里不是她熟知的世界,但是地理大致相似,又同样出现了大航海时代和全球贸易,还是让她下意识的把这个时代类比成明清。然而现在看来,时局恐怕大相径庭。如此一来,她所知的一切都毫无用处,哪还能预判未来的发展?
见这少年陷入沉默,孙元让还以为他被边军内调的消息吓到了,劝道:“其实也不用太担心,听说北地去岁大旱,已经开始闹流民了。这要是乱起来,朝廷肯定会派边军去讨,咱们反倒会轻松些。”
伏波笑笑,并不作答。单纯的营救任务,小规模战斗她都游刃有余,大军作战也能依据经验作出判断,加之对于热兵器和近代战法的熟悉,只要舰船能够顺利升级,优势必然会在她手中。然而这些都是战术层面上的,战略,尤其是涉及天下大势的战略,她就差得远了,恐怕还得有可靠的谋士才行。
只是这样的人哪是好找的?就算田昱加入,也是负责后勤的。赤旗帮想要继续壮大,安稳发展,需要的人才缺口依旧巨大啊。
不过这些就不是能跟孙元让聊的了,好在他们也不用继续相处下去。一路上顺风顺水,船队只花了几天就到了潮州府沿岸,停在了蓑衣帮指定的地点。经过这几日的调养,那姓常的头目已经恢复了些精神,下船时对伏波道:“多谢伏帮主仗义相送,以后赤旗帮行走荆湖,寻常某便可。”
能让蓑衣帮费力保住的人,不是才干出众,就是关系过硬,这样的人一句承诺,多少也有些用处,然而伏波只是笑道:“受人所托,终人之事,能安稳到岸,小子就放心了,常将军不必客气。”
这话听起来像是自谦,实则暗指此番营救全赖孙元让之功。常头目微微一怔,心底忽的生出些愧疚。他是看不惯孙元让为了救自己,用一帮兄弟和阎大的命做饵,然而对方悉心安排,甘冒奇险也不是假的,还安排了船只相送,不必东躲西闪逃避追兵。若是没有这番安排,不是他死无葬身之地,就是帮中兄弟折损无数,自己侥幸的活,总不能因一时纠结,冷了人心。
想到此处,常头目缓缓点头,神情也舒缓了不少。一旁的孙元让则有些惊讶的看向伏波,这一路他没少花心思,这小子却油盐不进,极难拉拢。他还以为对方不愿跟他深交,也没有涉足内陆的打算,谁料临到走了,却意料之外的帮了他一把。要知道这几天常先对他不冷不热,显然还有心结,他也不好凑到跟前自讨没趣,原本想等回到大营再化解此事,结果外人的一句话,竟比他说一百句还管用。这可又承了对方的情了。
不过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孙元让笑着拱了拱手:“他日若有机会,定要请伏帮主喝上一杯。”
伏波同样拱手笑道:“这酒我可记下了,孙兄别忘了才好。”
几日不尴不尬的交情,到了临别反而亲近了些许,也不管到底有没有用,终归是个善始善终。
送走了蓑衣帮一众人,伏波不再逗留,直接扬帆返航。
回程的路上出了点岔子,竟然有官船游弋,估计是察觉了陆上的都是诱饵,想要派船在海上拦截逃跑的贼寇。当然,要拦也是拦刚刚离开番禺的船,像他们这种往南行的小船队轻轻松松就放了过去。
等到了赤旗帮犁过一遍的海域,事情就简单了,挂上赤旗,谁还敢拦?几艘船顺顺当当回到罗陵岛,在码头靠岸。
田昱是躺在担架上下的船,刺目的天光直直照下来时,他不由抬手遮了遮眼。在船上,他一直没出门,哪怕知道那群蓑衣贼走了,也不肯离开狭小的舱室。连如厕都要人伺候,跟个废人有何两样?比起明亮的甲板,他更愿意待在昏暗密闭的船舱里,守着那扇小窗。
日日失眠,夜不能寐,一闭上眼就是噩梦连连,有几次他都失去了控制,好在这群人终究没有再把他捆起来。就连下船也不是被人背下来的,而是用了这种双人抬的担架,像是对待一个重病的伤患一般。田昱有些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但他再次直面太阳时,只是觉得有些刺目,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原本田昱以为他会重新回到逼仄昏暗的小屋中,谁料这群人先把他送去了“医院”……
眯着眼睛诊了好久的脉,张济民叹了口气:“你身子骨太虚,好些暗伤都没及时救治,还受了寒邪,得调理几个月才能好转。夜里是不是睡不安稳?先开些安神的药看看吧……”
说着,那老头自顾自开起了药,刷刷几笔写完后,交给了身后的女子,吩咐道:“每天两副,早晚饭后服用。”
那女子立刻取了药方出去抓药了。
张济民这才转头问道:“还有哪里不适吗?”
这是田昱出来后遇到的第一个大夫,然而他动了动嘴,却没说出话来。就算是神医,也救不回他的腿了,再说又有什么用处?
见他神情郁郁,张济民不由又劝了句:“你伤了神,不好思虑过甚。先安心养病,医院里都有护士,有什么需要,找她们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