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昱依旧闭口不答。
张济民无奈,又叮嘱了两句就离开了。坐在床上,田昱扭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他养成了靠窗坐的习惯,能看见外面的景色,才不会让他失了心智。而眼前的,是个古怪的大院落,屋舍不少,却十分空旷,只能看见几个包着白布的伤患。这所谓的“医院”,其实是个“伤兵营”?
田昱曾当过钱粮官,自然熟悉伤兵营。惨呼连连,臭气熏天才是伤病营的常态,哪像眼前井然有序,干净整洁的模样。更别说这里还有女子,洗衣送药,照料病患,跟富贵人家的仆妇一般。这也是那位邱小姐的安排吗?
在船上时,可能是顾及男女有别,也可能是给他留了分体面,自从那日醒来后,邱小姐就没出现在他面前。倒是严远来了几次,说了不少事情。有赤旗帮的大体情况,也有罗陵岛的布置,还有那位小姐的行事手段。可能是怕他不愿投效,严远可是费尽了口舌,在不涉及帮内详情的情况下,把人夸上了天。
田昱是不信这些的,甚至都怀疑起了严远。这人当初可是邱大将军的爱将,面容冷峻,战力极强,若是不认识的,可能会误以为是个没脑子的军汉。实则他手腕不差,用兵也极为活泛,甚至连讨军资都能气势逼人,寸步不让。如今却变成这么一副絮絮叨叨的模样,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也许真是换了个人,他所见的一切都是骗局……
身上一抖,田昱抬手按住了额角,控制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逃出来了,是赤旗帮拼死相救,还给他治伤,派人照料,这当然不是假的,只是跟他想的不同。又看了眼那干干净净的院子,田昱默默闭上了双眼。
一个女子,真能替他报仇雪恨吗?
第九十七章
这几日田昱在医院住了下来,严远去看他的时间反倒少了。不为别的,只因他在田昱眼中看到了猜忌。老实说,严远颇有些错愕,好歹他们也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劫狱,这才把他救出来的啊,哪有猜忌救命恩人的道理?然而伏波的话却让他熄了辩解的心思,田昱是真病了,还是伤了神志的病,这时候接触太多可能会适得其反,还是要先治病才行。
不过这样一来,严远也生出了些不确定,田昱这个样子还能做事吗?别钻了什么牛角尖,反倒坏了大事。哎,也是他之前太操切了,刚从大牢里出来的人,可不是要好生调养一番嘛。
他是暂且歇了心思,谁料没过两天,林阳苦哈哈找上门来,开口便道:“严头目,那位田先生这几天是越来越不好了,是不是得再请个大夫?”
严远吃了一惊:“他又怎么了?”
“这几天田先生不知发了什么疯,药也不吃了,也不让护士近身,动不动就骂人,还疑心别人想害他。我就是个卫生员啊,这样的是真伺候不了啊。”林阳都快哭了,他学的明明是急救,照顾伤患还行,照顾这样难缠得是真叫苦不迭,能换个人吗?
严远也头痛了起来:“还是先问问帮主吧……”
于是两人就到了伏波面前,听说了田昱的现状,伏波微微蹙眉:“他的疑心病是到了医院后才严重起来的吗?”
林阳赶忙道:“没错,这两天我都不好近身了。”
伏波又问道:“那他晚上能睡着吗?对医院的环境如何看?”
“还是睡不安稳,喝安神汤用处也不大。”林阳想了想,继续道,“他似乎挺喜欢大屋子的,也常坐在窗边眺望,但是人到跟前就不行了,特别是那些护士,真是屋子都不让进。”
看来有一定环境因素了,伏波颔首:“那就搬出来吧,给他安排的院子已经打理好了,先换个地方再说。”
把田昱安排在医院,是想让他接触人群,特别是同样受伤致残的人,让他不至于自我否认,消沉抑郁,现在看来倒有些反效果了。创后应激综合症向来情况复杂,想要治愈也需要耐心,急不得。
严远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丹辉如今变成这幅模样,不知还能不能出来任事……”
伏波伸手打断:“我对他还是有信心的,况且真不愿为我效力,也得养好了身体,有自理能力才行。”
她虽然只见过田昱一面,但是印象颇为深刻,这人思维敏捷,想法也称得上独到,只是被病症拖累,又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她没法化解那些恨意,但是伤是可以治的,花些时间、精力又算得了什么?
听到这话,严远也轻叹一声,这也是他最佩服伏波的地方。战场上受伤的小兵,她还能专门建个“医院”救治,何况田昱这样的人,只盼这位昔年同僚能尽快康复吧。
※
“要搬家?搬去何处?”死死盯着林阳,田昱冷声问道。
这副模样,简直跟他是个歹人一样,好在林阳也习惯了这位田先生的阴晴不定,好生劝道:“是帮主为田先生安排的院子,比这边安静宽敞,起卧也方便些……”
听到这话,田昱面色又沉了几分,像是不信,却并未开口。
林阳顿时松了口气,赶忙道:“屋子都收拾好了,搬去就能住。帮主还转为田先生打了张椅子,你看了一定喜欢。”
田昱哪里会信,这几日连严远都不来了,邱小姐还能记得他?多半是嫌他碍事,又碍于名声不能一杀了之,随便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他们都觉得他是个废人,是不是后悔救他出来了?
满腹的毒液翻腾,然而等林阳推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进来,田昱脑子都空了一瞬,这是个椅子?
林阳乐呵呵道:“这玩意叫‘轮椅’,就是在椅子上装了个轮子,只要道路平坦,坐在上面还是很稳的。帮主说了,田先生出行不便,有了这个就能出门散心了。”
田昱嘴唇抖了抖,他的确没想到邱小姐会为他准备这样的器具。他不是个废人吗?
林阳却没察觉对方的失态,直接把人抱起来,安放在了轮椅上。椅子扶手很高,可以把手搭在上面,椅背和坐垫还有棉垫,软硬适中,坐久了也不会疲惫,还有张薄毯能搭在腿上,遮住那双干瘦丑陋的腿。一切细节展现出的心意,都让田昱无所适从,他就这样浑身僵硬的坐在轮椅上,被林阳推出了病房。
外面的路是新修的,刚夯实过,如今还很平整,坐在轮椅上自然不觉的颠簸。当然,也可能是裹在轮子上的草席起了作用。
林阳却道:“田先生,这椅子不颠吧?帮主说了,先用草席减震,等到寻到了橡胶,裹上一层就更安稳了。”
橡胶是什么?田昱茫然的想着。
正在这时,几个兵士迎面走了过来,田昱心头一紧,坐在这么个玩意上,别人肯定一眼就知道他是个瘸子,会不会出言嘲笑?
谁料那几人看到了他,连忙避让开来,纷纷行礼:“田先生好。”
田昱板着一张脸,也吭气也没回礼,就这么目不斜视的被推了过去。林阳在后面解释道:“帮主说了,坐轮椅的就是田先生,都要尊敬些。以后先生你出门有什么事儿,可以随便使唤他们。”
田昱依旧不答,林阳也不在乎,继续絮叨:“那院子离医院不算远,田先生要是身子不舒服,可以找张大夫来看看。还有个做杂活的婆子,做饭、洗衣、打扫都由她一手操办。对了,还有个洗澡的浴房,可方便呢……”
边走边说,两人不多时就到了给田昱准备的院落。这院子距离医院的确不算,是个独门独户的一进院,还算幽静。一进院门,田昱就敏锐的察觉到不对,这院子里所有房间都没有门槛,就连院子中间的石桌旁都没有凳子,这是为了方便轮椅出入吗?
这点林阳没提,田昱也就没开口,只跟着逛起了这个“新家”。
“床在这边,跟轮椅差不多一般高,若是想睡了,可以自己挪到床上去。这儿还挂着夜壶,每日都有人清洗。衣柜就在床边,衣裳都搭在架子上,伸手取来就行。脏衣服可以扔在篓子里,也有人收拾。还有这个……”林阳兴冲冲把人推到了隔间里,“瞧见了吗?这是净桶,可以坐着方便。草纸都放在边上,左右还有扶手。对了,门口还有一双拐杖,若是先生不愿别人伺候,拄着拐进来也行。”
看着那跟木凳子一样的净桶,还有两边铜质的扶手,田昱双唇紧抿,一句话也说不出。
林阳却没有停下:“不过我觉得最厉害的还是浴房……”
说着,他把轮椅推出了卧房,转到右厢,打开了一扇房门,一个铺着地砖的屋子出现在田昱面前。那屋子空荡荡的,只有个简陋的木屏风,墙上还按着个像是莲蓬的古怪玩意。林阳放开了轮椅,走到了那边,轻轻转了转墙上的铜把手,就有水从那莲蓬里洒了下来。
林阳笑道:“田先生,瞧见了吗?这玩意能喷水的!外面有个铁皮制成的桶子,晒一天就有热水了,若是嫌烫还能往这边扭点,也有凉水的,可以坐在藤椅上沐浴。若是惯用浴桶,也有带椅子的桶……”
他的话说到一半,却见田昱伸手捂住了脸,浑身都抖了起来。吓了一跳,林阳赶忙关了水,飞快跑过来:“田先生,你怎么了?”
田昱只死死用袖掩着脸,半晌都没吭气。许久后,他才深深吸了口气,放下了衣袖:“你家帮主可还说了什么?”
林阳小心道:“没说什么,就是让田先生好生修养,也可以四处逛逛。”
田昱一怔,旋即释然。也是,若是他安排了这样的屋舍,肯定不会立刻来笼络,多半还是要通过别人旁敲侧击。既然对方不来,那就再等等吧。
平复了心绪,田昱大大方方住了下来。虽说手上还没力气,如厕、洗浴之类的事情还要人帮一把,但是不得不承认,有了轮椅,有了这一套专为他准备的家具陈设,他能自己做的事情渐渐变多了。为了能早日用上拐杖,田昱连每日送来的汤药都喝的一干二净,也不知是不是安神汤起了作用,晚上睡着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除此之外,田昱还真出门了,让林阳推着他去四处转转。这岛上似乎对他并不设防,无论想去哪里都是一句话的事情。于是田昱去了营房,去了校场,去了码头,还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去看了尚在建设的村落。
因为轮椅走不了沙地,他停在了林道边,看着远处沙滩上一排排的架子,和上面晾晒的海货。许是收成不差,那些妇人边劳作边谈笑,偶尔还会传来一阵欢快的渔歌。
田昱看了许久,才让林阳推他回去。
然而如此逛了几日,田昱再次坐不住了。严远仍旧没来看他,更别提那位“帮主”了。一阵惶恐袭上心头,田昱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对林阳道:“你家帮主可有时间?我想见她一面。”
第九十八章
虽说艰难无比的开了口,田昱却并没有指望能立刻见到人,毕竟这些“用心良苦”背后还不知藏了多少心思手段,哪会轻而易举让他如愿。然而出乎意料,当天下午,伏波就亲自登门。
见到人,田昱松了口气,话一出口却变了味道:“邱小姐避而不见,可是觉得在下废了,不必搭理?”
这话让旁人听了多半会目瞪口呆,哪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伏波却道:“有伤可以治,有病可以医,哪怕天生就有缺憾,也能做个有用之人。我从不觉得人会因伤而废,只是希望田兄能安心静养,早日康复。”
自尊太强的人,在伤残之后多多少少都会变的尖刻孤僻,更别提田昱还有创伤应激这种难缠的毛病,伏波又怎么会在乎他说话的语气?再说了,这些布置对于她而言确实是举手之劳,无障碍设计说起来复杂,其实不过是设身处地的细节处理,她所在部队的医院就做的不错,对于这些并不陌生。当然,有些东西在古代实现起来有点困难,需要多花些心思,但是做成以后也能用到别处,不算浪费。
这直白中带着点安抚的话语,让田昱有些无所适从。他设想了不只一种答案,然而此刻却全都落在了空处,因为这不是装腔作势的虚言。一个肯为伤兵建医院的人,又岂会歧视伤残?这就像浑身都立起了尖刺,面对的却是纯粹的善意,难免有一脚踏空的感觉。
然而下一刻,他嘴唇又神经质的抽了抽:“那你不闻不问,是想欲擒故纵?”
伏波道:“我早说过,是去是留皆由田兄决断。不过想来这样的大事,光凭耳闻是靠不住的,还是眼见为实。田兄这几日在岛上所见如何?”
田昱抿了抿唇:“还算安稳。”
这话有些违心,田昱毕竟是做过官的,还曾随军负责钱粮,自然知道寻常的兵士是什么样,寻常的农家又是什么样。这岛上虽然百废待兴,但是军士用命,百姓安居,已经殊为难得了。
伏波却道:“三个月前,这里还被贼人所占,整日劫掠商船,上岸袭扰。”
田昱听严远说起过这事,当初是一句不信,如今却是信了八成,毕竟岛上几百号人,想瞒也瞒不住的。只三月时间能把一个小岛经营至此,不论这位邱小姐品性如何,本事都算不得差了。
见他不答,伏波继续道:“赤旗帮在岸上还有一个大营,如今正在掌控粮道,平抑粮价,还利用赊贷控制了临近两县的海货,运去番禺贩售。”
这些严远可没提过,田昱不由愈发沉默,这些经商的手段是不差,但跟他希望的不同,更像是大海商的路数。
伏波又道:“半年多前我逃到海上,遇到贼寇,当时只救下了一船人的性命。如今手下有大小船只三十余条,将兵六百多,还能影响十来个村落。之前也率队清扫了几个海岛的贼寇,将来势必会继续扩大地盘,占住一方海域。”
田昱终于忍不住了:“你这可不是谋反!”
伏波眉峰一挑:“田兄想要的是什么?领兵打到京城,杀了文武百官,要了皇帝老儿的性命?之后呢?依旧是世家林立,官宦横行,若是皇位交替,少不得也要杀几个功臣,为儿孙腾路。你想报仇,仇人究竟是谁呢?”
田昱只觉脑中嗡嗡作响,连眼底都开始泛红。之前她问贼是谁,自己回答得干脆利落,可是逼死他娘亲的仇人,究竟是谁呢?是他那身居高位的前丈人?是阴害邱大将军的权臣?是老迈昏聩,只想把皇位传给爱子的皇帝?亦或者是为了守住海禁,不惜下狠手的世家豪富?若这些皆是仇敌,他想复仇,就须得砸烂这天下!可是天翻地覆之后呢?
耳边传来了一声轻叹,就见伏波轻轻摇了摇头:“赤旗帮是我一手创下的,我本就是邱大将军之女,以后更会屡屡犯禁,兴兵作乱,是个不折不扣的反贼。可我也能扫平贼寇,让海路畅通,百姓安居。将来的事情我没法作保,但若只想着造反,不顾旁人性命,这样的人我不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