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记忆中的第一次赐福。
沈凌歪头, 看看自己眼前急切扭曲的笑脸。
不记得这是几号仆人了,但似乎他虔诚祈求了很久——他给教团提供了很多漆黑的小卡片,献祭了很多味道讨厌的低等魔物, 还跪在自己的面前——
今天, 她被带到了这个房间里,端坐在这把没有温度的椅子上, 身上祭祀用的羽衣又重又繁琐。
所以,大概是让她施加赐福的意思?
“好呀。伸手过来?”
沈凌抬起手, 想碰碰对方的爪子。
她和自己的执事——卡斯卡特她们演练了很多遍。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
沈凌很开心,很自豪,为自己能力的强大欢喜不已, 还有点小小的自得, 因为她终于能够正式赐福、超越那个讨人厌的前任祭司, 不用再忍受后者变成领导层后对她说话的那股奇怪腔调——沈凌知道自己是教团倾尽所有培养出来的最强大的祭司, 而那个讨厌家伙只是嫉妒。
今天, 是证明她自己的时候。
首先,按照卡斯的教导, 要和自己赐福的对象友好拍拍爪子, 以此建立信赖关系,表达自己的仁慈与宽爱——
“谢谢您!谢谢您!谢谢您!谢谢您!”
男人激动得不能呼吸,自从看到教团提供给他的证据后他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因为通天之路就摆在眼前——
他向这位有着黄金般头发,黄金般眼睛,一举一动都仿佛黄金般尊贵与美丽的雕像下跪。
不,不仅仅是黄金,对方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昂贵的奢侈品, 是全世界最美丽的雕像,也是他能够一步登天的道具。
“请您赐福!祭司,恳请您,恳请您……”
沈凌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她看着男人一个劲地磕头,她看着他把戴着白手套的手攥成拳头,离自己很远很远。
……哦。
稍微有点尴尬。
原来是不需要触碰对方的爪爪的吗?
……嗯,不对,卡斯是不会骗她的,是这个仆人太蠢啦,不明白本喵的意思。
她慢慢把自己伸出的手收回来,重新作出安静端坐的姿势,头顶繁琐的坠饰轻轻晃动了一下。
没关系,她强大到可以用话语或冥想直接完成赐福,根本不需要触碰。
——只不过,从她的第一次赐福开始,沈凌再也没能完成卡斯口中的“礼节”。
不知名的仆人们总是用各种各样崎岖的姿势匍匐在她脚边,他们通常紧张,兴奋,瑟瑟发抖,从来不会向自己伸出爪爪。
偶尔有主动凑近她的,意图吻她的鞋子,抓住她羽衣的一角把脸埋进去吸气,或者露出更加扭曲的表情撩开她的衣服,试图去摸她的脚腕——这让沈凌极度不适,极度恶心,她往往会选择一脚踹开这些仆人,并且给他们降下诅咒。
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恶心的东西就是恶心,强制命令也不能改变祭司的大发脾气。
这种事情重复了几次后,教团上层便派来了一个有抬头纹的女人,她会在沈凌赐福时严肃地伫立在一边,盯视着那些仆人们,防止他们再做出惹怒沈凌的行为。
……其实沈凌也很讨厌那个总是板着脸的黎姓女人,她来之后卡斯卡特就再也没明面上和自己玩过游戏,就连说句话都只能通过递纸条的形式……
对了,卡斯教自己“碰爪爪”礼节的事还传了出去,沈凌看见她被单独领去面见了前任祭司。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卡斯就再也没在自己面前笑过,而卡特的话一天比一天少,渐渐地连纸条都没有了。
沈凌搞不明白。
但她本能讨厌正在发生的事,于是再次发起了任性的脾气抗议。
——教团上层没有再派人过来安抚她,卡斯和卡特的纸条被彻底扣押,而前任祭司亲自前来,执行了对她的惩罚——
其实就是限制了沈凌的出行而已。
关禁闭的小房间有垫子有营养剂有可以挠爪爪的抓板,还有随便她扔她摔的昂贵摆件。
沈凌觉得自己的仆人们越来越蠢了,她可看不出“惩罚”等于“过去生活的所有日常”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教训。
但姓黎的前任祭司锁门时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姓黎的监管主席立在一旁,眼神也很奇怪。
两种眼神不一样。
不一样的奇怪,沈凌说不上来,但她本能更讨厌前者的眼神,后者的眼神里包涵了太多东西,根本看不懂。
被独自关在小房间里的时间里,沈凌咬烂了所有能咬烂的东西,挠坏了所有能挠坏的东西,最终打着哈欠团在墙角的小垫子里,勉强作出决定。
相较而言,同样姓黎的前任祭司更加讨厌,本喵才懒得花心思去讨厌两个都姓黎的人呢——现在卡斯卡特都不和本喵说话,独自给讨厌的仆人起外号多困难啊——所以,就勉勉强强忍耐一下姓黎的女人吧。
她宽厚、仁慈而伟大,还懂得碰爪爪的礼节,是这群愚蠢仆人不识好歹,不懂得迎合自己,哼。
禁闭结束后,卡斯卡特消失在了沈凌面前,只有赐福时才能见到她们安静穿着白色羽衣跟在自己身后。
沈凌继续做祭司的工作。
在小房间单独赐福,在大房间完成巡视,被带领着穿过教团总部那一条条复杂缠绕的长廊,定期调整整个教团的运势走向,被侍奉穿衣、束发、戴上坠饰,偶尔要乘在轿子里出席比大房间还大的场合——他们说那是“宴会”。
金钱不过是个概念,沈凌从未弄清楚自己佩戴过一次便随手丢掉的首饰价值几位数的美金。
她只负责确认自己的仆人们想要什么——想要股票、期货、金条、矿产、还是连绵不断的长久运势——然后教团挑选出下一个被赐福的人选,她给出去,就是这么简单。
连抬抬手都不需要。
……连碰碰爪子都不需要。
沈凌,从无所谓,慢慢到耿耿于怀。
“为什么没人碰碰我的爪子?”她对伫立在一旁的监管主席说,“这些仆人就这么愚蠢失礼吗?全都这样?”
对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察觉到失敬后很快低下头。
“请您不要再说笑。”她回答道,“您两位执事的失职导致您得到了错误的认知,继续执意而行会给您与执事们都带来麻烦。”
啧,烦死喵的讲话腔调。
沈凌咕哝道:“那你来碰碰我的爪子。”
女人把头低得更深:“您是尊贵的祭司,请不要说笑。”
——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们往我头发上乱戴的东西,一点都不喜欢你们逼我穿上的东西,更不喜欢你们给我送来那些硌爪子的摆件——愚蠢的仆人,给块抱枕有那么难吗?就连睡觉的垫子上,也会有奇奇怪怪的刺绣——它们总刮到我的毛毛。
沈凌很不满,沈凌很不高兴,沈凌觉得这些愚蠢的仆人未免太愚蠢了。
于是她提出了抗议。
接着,她看到很多很多面色苍白的仆人双手捂脸,跪在地上向她磕着脑袋,磕到淌出低劣而腥气的血液。
监管主席依旧把头低得很深很深:“她们在祈求您的原谅。您愿意原谅她们在照顾您起居上的疏忽吗?”
沈凌茫然地问:“什么?”
“这是负责给您的枕垫刺绣的绣娘。”
“这是负责采购金银玉石供您赏玩的女官。”
“这是……”
黎敬雪把那些惶恐不安,面色苍白,额头还滴着血的脑袋一个个指给她看,最终说——
“您是尊贵的祭司,如果这不是您的有意为之,请您谨言慎行。”
……唔。
真讨厌。
愚蠢的,愚蠢的仆人们。
沈凌不耐烦地原谅了这些蠢货,夜晚发现自己房间的玩具更加硌手难玩,自己身下的垫子每一角都涂满了更加坚硬的刺绣——她们甚至镶嵌上了发光的玉石,而玉石的温度把沈凌的毛肚子冰得难受极了。
她想要离开这张垫子去地板上随便一趴,又想起了那些苍白而惶恐的脸。
于是她没再动弹,睡觉时把毛尾巴垫在了肚子下。
温度好低。
……不,根本就没有温度,新鲜昂贵的矿石不需要温度,它们只需要闪闪发光。
沈凌知道这是仆人们讨好自己的方式。她也的确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喜欢到每个服侍她的仆人都戴上了漂亮的白色小铃铛。
但是,她更喜欢……更喜欢……什么呢?
好像也没什么可以用来比对的东西。
除了这些闪闪发光的昂贵玩意儿。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因为一次偶然的玩耍,沈凌发现了一条秘密通道。
通往教团以外的整个世界。
她兴冲冲、乐颠颠、怀着巡视世界的豪迈之情跑了出去,发现这个世界有很多其他漂亮的宝藏,发现主动攀爬跳跃去小巷子里寻找的宝藏比起那些主动送到自己小房间的宝藏要好看许多。
她发现除了营养剂以外还有很多很多无敌厉害巨无霸好吃的东西,“宝库”里放在塑料纸里的汉堡是第二名,某天偶尔抢到的鳕鱼肉饼是第一名——
除了有点嫌弃那些发臭的小水坑,没办法喝水以外,这个充斥了低等生物的世界简直棒呆啦!
沈凌很满意,非常满意,她悄咪咪列在清单上的行为都完成了一大半,现在,就剩下最后几个了。
找一个不那么蠢的仆人,赐福,完成碰爪爪的礼节,睡在有温度的垫子上。
她转了转,随便抓到了一个西装革履,面色惶恐,望着自己的眼神和以前的仆人们一模一样的中年男人。
男人是个落魄的资本家,他的公司遇到了一次重大的危机,遇到沈凌时正哆嗦着制订自己的遗嘱,许诺把“车祸意外”后遗留的财产全部留给自己的小女儿。
沈凌瞅瞅他家小女儿怀里抱着的小兔子娃娃,觉得这只很软、很暖和、无论是抱在怀里睡觉还是用来磨牙玩都特别特别舒服的样子。
于是她悄悄接近了这个男人,以低等猫类的形态,在不被教团察觉的范围内给了她的赐福。
股票、期货、金条、矿产、连绵不断的长久运势,一个资本家梦寐以求的一切。
男人欣喜若狂。
他把她供了起来,爱怜地宣布这是他的“小招财猫”。
……但是,他也没有完成沈凌想要的、碰爪爪的礼节。
他甚至连那只毛绒小兔子娃娃都没给她。
沈凌重新坐上了镶嵌着玉石的刺绣垫子,只不过稍微没有教团里那只硌身体而已;她重新被戴上乱七八糟的坠饰,套上厚重繁琐的“裙子”;她重新出席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盛大宴会,只不过不是乘在自己的小轿子里,而是一个据说“最贵”的配有自动循环系统的猫笼子——
男人甚至没能给她一口干净的水。
因为他忙着端着红酒,提着笼子,在各种各样讨厌奇怪的笑脸的穿梭。
人们会触碰她。
但都是戴着五颜六色的丝质手套,喷着味道各异的精致香水,或重或轻地按她的头,拽她的尾巴。
沈凌不开心。
非常、非常不开心。
她弓起身子拒绝了这些新仆人——与在教团里时见到的没什么不同,教团里的旧仆人们好歹知道尊敬地远离她——不,不,不,明明她是想要有温度的触碰的,但这种触碰不行,这种触碰恶心死了,这种触碰——
和垫子上的玉石一样。
没有温度。
她发脾气的举动让男人生气了。
他把笼子丢到沙发上,呵斥她“老实点”,还把她锁了起来。
——锁起来就算了,竟然锁到这个连伸懒腰都没空隙的破笼子里,一口水一口吃的都不给——我以前的仆人们就算是伺候锁起来的我也是从不敢怠慢呢!
沈凌觉得这个仆人很不识抬举,特别不识抬举,她生气了,她要抗议,而自己在外面的世界里暂时不是“祭司”,所以完全不用考虑“谨言慎行”——呸,毛线球的破“谨言慎行”——
她撤回了给男人的赐福,用指甲切开笼子,决定拿了报酬就离开,继续巡视世界。
沈凌嗒嗒嗒跑到男人小女儿的房间,试图咬住那个毛茸茸的兔子娃娃,拖着它的耳朵帅气消失在夜色里。
她用肉垫轻轻推开门,轻轻跳上床。
——没有兔娃娃了,什么柔软的东西都没有。
男人的女儿也睡在了有着昂贵刺绣的床上,墙上挂的不再是独角兽玩具而是摇滚明星的海报,曾经堆满布偶的桌子上全是昂贵冰冷的化妆品——
沈凌茫然地走到她的枕头旁边。
肉垫碰到了真丝睡衣、真丝眼罩——和那些宴会上如出一辙的触碰。
又滑又腻,冰冰冷冷,散发着高档昂贵的香味。
没有了。
什么毛茸茸都没有,枕头旁只有一只慢慢出现飞机耳的金色小猫。
是因为男人的女儿长大了,还是因为男人的女儿富裕了?
沈凌搞不明白,她只知道自己这段时间的赐福连基本报酬得不到,她讨厌得不得了,那个瞬间想过要给男人降下诅咒。
不过,数月前,她遇见男人时,对方仓皇而绝望的脸再次闪过眼前。
……真讨厌。
沈凌那天夜晚的出走没有成功,她被男人的女儿发现,又重新塞进了崭新的小笼子里。
但因为沈凌收回了自己的赐福,男人的事业每况愈下——他之前遭遇从天而降的幸运时太过漂浮,根本没来得及打下坚实的根基——
沈凌恹恹趴在笼子里,听到男人与男人的家庭出现了互相咒骂和互相争吵,而她很快就失去了“小招财猫”的美称,也无缘再出席那些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