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洗完了手,又精心将每一片指甲都染上淡淡的桂花香味,这才百无聊赖盯着皇帝瞧——实在没什么事可干。
刘璋望了望窗外飘着的几朵乌云,到底没敢要她回去,明明早起还是阳光明媚,这会子偏又变了模样——这天气比女人的心还善变。
想起方才那个乍响的旱雷,刘璋难免心有余悸,唯恐待会子又听到一声巨响,今儿怎么着也得将夏氏留下。
他便没话找话道:“朕记得你前两天说过,要请顾明珠再验一验脉象,不如就叫她过来吧。”
夏桐掐指算了算,这个月的癸水已迟了三五天了,若这回脉象再确凿无异,想来身孕也就能坐实。
于是她点了点头。
顾明珠一个女孩子,当然也害怕狂风暴雨,本不想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出诊,无奈皇命不可违,再者,医者父母心,既然夏桐将这副担子交给她,她当然要精心伺候好这一胎。
顾明珠进来时,微垂着头向二人施礼,有意将声音压低了些,听起来嘶哑得很。
夏桐关切的道:“顾大人,你嗓子不舒服么?”
顾明珠干笑着点点头。
夏桐见她这副瑟缩不安的神气,恍然大悟,想必顾明珠是怕皇帝发觉她的女子身份——无论是治罪,还是见色起意充作宫嫔,那都不是她想要的。
难怪她今天胸脯看着比上回还平坦——夏桐怀疑她都要勒出副乳了。
她哪晓得,皇帝已经知道了。
既然大家心照不宣保守秘密,夏桐也只好维持这微妙的平衡,她轻轻伸出一截白皙皓腕。
顾明珠正要动手,正在批折子的皇帝忽然转头,“顾家不是擅悬丝诊脉么?”
夏桐眼角抽了抽,难道皇帝连女人的醋都吃,这有什么好防备的?
顾明珠倒是求之不得,忙道:“悬丝诊脉亦可,只是有劳安公公。”
心下庆幸,皇帝如此讲究男女之大防,可见并不知她是女子。
夏桐:……你错了,他不是瞎,他就是小心眼而已。
安如海迈着微胖的身躯,灵活的搬来一架屏风,夏桐看着他的小短腿都替他感到吃力,可见皇帝近侍亦不易做,表面风光,吃苦受累的事还不少哩。
顾明珠坐在屏风的一端,指尖牵出一根极细的丝线,说道:“请美人将另一端系于腕上。”
夏桐也想看看这悬丝诊脉的神奇,便依言照做。
屏风的正中间开了一个小孔,丝线从里穿过,不过片刻的微颤,顾明珠已有了结论,“胎像洪迈,确是喜脉无误。”
夏桐很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从脉象看出来的,难道还真有隔物传功?她决心考一考顾明珠,“还有别的症候么?”
这个就不能用单纯的是或否来回答了。
顾明珠轻轻闭目,斟酌片刻后道:“美人有微微腹胀之像,想是刚吃了东西?”
夏桐脸上一红,她就吃了一只梨——不过是个快一斤重的大鸭梨。
水饱难道也算饱?
顾明珠语重心长的道:“美人,日后空腹还是少食梨、柿这类鲜果,容易泻肚,对您的身子也不利。”
夏桐只好像个小学生那样认认真真认错道歉。
好在顾明珠是个好脾气的老师,见学生知错能改,她也就轻易原谅了。
等顾明珠回太医院开安胎方子时,夏桐便忍不住向皇帝咋舌,“这位顾大夫真是太厉害了,我倒有点怕她。”
刘璋头也不抬,“所以朕才派她来,就为了管住你那贪嘴的性子,若换了个男大夫,保不齐三言两语就被你央得心软了。”
夏桐:……
她有那么大魅力么?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算了,反正是夸人,她也就安安心心收下——其实在这宫里,她只要能迷倒皇帝一个就够了,虽然她看皇帝并不像被她迷住,似乎是由于别的因素。
刘璋见她一脸深沉,以为她想家,便道:“你有孕的消息,朕已让安如海给你家中递了口信,你父母知道了想必也高兴。”
再者,宫中虽有太医,可接生嬷嬷乃至日后的奶娘都是得从宫外找的,当然由娘家人亲自打理会更放心些,虽说离生产还有不少时候,可这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处理起来颇费工夫,还是提前准备的好。
夏桐很感激皇帝这般贴心,可她忽然想起,大哥若是知道,程耀不也就知道了?他会有什么反应?
刘璋淡淡道:“朕就是要让他知道,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别成日惦记不该惦记的东西。”
夏桐:……看来皇帝比她想象中更小气。
但这样也好,程耀幼时在她看来还是个不错的人,只是后来不知怎的钻牛角尖,一门心思追求起她来。倘知道她有身孕后程耀能想开,就此放手,夏桐不介意与他冰释前嫌,到底两家还在走动,结恩总比结仇好。
这一点,刘璋与她想的是一样的。皇帝到底是个惜才之人,并不想因为争风吃醋耽误国政,程耀提出的治水十方颇有成效,倘他日后好好表现,刘璋也愿意为他另结一门高贵的妻室,只除了夏家。
他自认这个皇帝已做得十分大度了。
*
夏长松收到宫中送来的密报,高兴得不知所以,慷慨地给了那内侍一锭金子之后,便决定回去同家人分享这个好消息。
可巧程耀从翰林院过来,望见他这副手舞足蹈的模样,不禁笑道:“长松兄,何事如此开怀?”
夏长松咧着嘴露出两排大白牙,“光祖,你来得正好,你不是一直牵挂桐桐在宫中的处境么?如今她过得很好,你也能放心了。”
程耀一向致力于在这位未来“大舅哥”面前表现自己的深情,哪怕夏桐已经进宫,他也并未因此断绝与夏家的来往,两家反倒愈发亲密。
夏长松倒是一向关心他的,知他情路不畅,也变着法的予以安慰,一入宫门深似海,若是寻常人家或许还能抱个念想,哪有与皇帝争妻的道理?
上次程耀在金銮殿上的惊人之语,足足让夏长松吓得三天三夜没睡好觉,还好皇帝不曾怪罪,他倒是担心会否迁怒到妹妹头上——此刻听来人说,夏美人在宫中盛宠无比,如今更验出了喜讯,夏长松的一颗心才算真正放下了。
程耀未知就里,仍蹙眉哀叹,“我知道,桐妹迫于皇命,不得不进宫保全家族,可她心中仍是有我的……”
夏长松固然感叹于他的痴情,可人家孩子都怀上了,再说这些也没意思,他便轻咳了咳打断,“这里有封信,我想你应该看看。”
程耀的眼睛燃起小火苗,“是桐妹写给我的?”
“算是吧。”夏长松支支吾吾道,将书简递给他——虽然信里没明说,可妹妹专程告知,自然是希望程耀斩断一切前尘因果,最好也别再去扰她。
程耀怀着满腔热望将信笺打开,匆匆读完几行之后,仿佛兜头兜脸被浇了一瓢冷水,整个的跌入冰窟里。
她怎能与别的男人相恋,还为那人生孩子?枉费他对她如此深情。
她背叛了他。
第33章 彩绘
夏长松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显然这消息打击太大,到底是看着他长大的,难免有些不忍。夏长松遂拍了拍他的肩,“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光祖, 你死心吧。”
程耀最恨别人提命运二字, 奈何对方是夏长松, 他发作不得, 只得勉强一笑,“无妨,只要桐妹过得好, 我心里就踏实了。”
夏家对他还有利用价值,他姑且不能撕破脸,那只会损失更大。
满以为这位总角之交会继续安慰, 谁知夏长松却是个心大的,径自欣慰道:“你能想开当然最好。”
说罢, 就回家忙着找爹娘去了。
程耀:……
本来还想趁机插上一脚, 谁知对方走得太快, 倒让他的计划扑了个空。
其实他也知道, 别看他跟夏家多么亲厚,真要是涉及到宫里的事,夏家是肯定不会让他这个表亲插手的——他们一家子禄蠹蛀虫专等着娘娘升官发财,又哪里肯让外人沾了好处?
只是,眼看着夏家这般红红火火, 程耀心里总咽不下这口气, 夏桐辜负了他, 他总得给她使点绊子,免得枉做小人。
只是,一个宫里一个宫外,鞭长莫及,程耀就想着,皇帝秘密跟夏家通信,肯定是想先瞒一段时间,等三个月胎气稳固后再公之于众,他若是贸贸然宣扬出去,岂非立刻就被人知道是他干的?只怕引得皇帝不满。他心悦夏桐,可也不想断送自己的仕途。
还是得想个迂回的法子。
谁不想夏桐先生出皇长子呢?程耀想了想,径自去了蒋丞相家中。
蒋文举与冯在山同为丞相,一左一右看似并尊,可蒋家是皇帝舅家,又出了一位贵妃,一位昭仪,无论从朝中势力,还是家族底蕴,都数蒋姓更胜一筹。
这样的人自然也更具野心。
程耀上门拜访时,蒋文举不在,蒋大夫人出来迎接。她虽是一介妇人,对于朝中之事却颇敏感,亦知道丈夫最近有意拉拢这位青年才俊,故而对他十分客气。那治水十方如今在工部争相传颂,蒋文举爱惜人才,自然不肯错过。
蒋大夫人命人上了最好的香茗,便笑盈盈的道:“程榜眼一向贵人事忙,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不称他程编修而称榜眼,自然是觉得他前途可期,不会屈居在翰林院中。
程耀也不废话,含笑道:“世侄这回来,是专程恭喜夫人您的。”
蒋大夫人不禁一怔,难道丈夫要升官了,已经是左相了,还能怎么升?总不能谋朝篡位吧。
她试探道:“你的意思是……”
程耀抱拳施了一礼,“小侄也是偶然听闻,宫中贵人得了龙胎,圣上龙颜大悦,思来想去,除了贵妃和昭仪娘娘,还有谁会有此福分?因此特意前来道贺。”
因让人将一株上好的山参奉上。
说完,也不留下多喝杯茶,便兀自离去了——他深知说话只露三分的道理,稍稍透露点疑影,蒋家人自会去调查,而他也能撇的干净。
蒋大夫人这一日还真是既惊且喜,喜的是送进宫的女儿有了身孕,心头大石落地;惊的是不知哪一位,倘是映月占了先机——蒋大夫人素来不喜她母亲,自然不愿这贱胚子爬到自己女儿头上。
等丈夫回来,蒋大夫人便殷殷地将此事告知与他。
蒋文举倒是一脸懵,“谁说的?程耀,他怎么知道?”
蒋大夫人被喜悦冲昏了头,哪顾得了消息来源,“他在翰林院办事,自然有他的门路,我看这事定错不了。老爷,咱们也该打算起来了。”
请稳婆,找老妈子,这些都是事呢!
蒋文举到底慎重些,“先别忙,明日你和老二家的请旨进宫,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别闹出笑话。”
蒋文举还是挺了解自家女儿,碧兰那个性子,真怀上龙胎恨不得到长街上去嚷嚷,哪会闷在肚里?半点不像她的处事。
蒋大夫人就觉得丈夫看不得女儿好,“行了,谁不知道你疼映月比疼兰儿还多些?若是她有了身孕,我看你老早就广发喜帖了。”
蒋文举干咳两声,“是真是假都不知道,看你这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我都替你害臊,无论哪个诞下皇嗣,总归是我的女儿,我难道会亏待她们?”
又叮嘱妻子,“明日进宫,上门礼可不许短了映月那份。我知你不喜欢她的出身,可那人已去,如今你才是她母亲,于情于理,你都得将一碗水端平,否则,别人就该议论你这个丞相夫人有失体统了。”
蒋大夫人撇了撇嘴,心知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托辞,丈夫不过是惦记着那贱人,才移情到她女儿身上,可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
心下暗暗盘算着,倘蒋映月有了孩子,一定也要抱到碧兰膝下抚养,否则,将来这皇后之位怕就不好说了。
*
次日,蒋家二位夫人俱起了个大早,直直地奔宫中而来。虽说并非年节,贸然进宫不合时宜,可有蒋太后这层关系在,稍稍通融还是无妨的。
蒋碧兰才刚起身,见到母亲着实愣了一刹,“您怎么来了?”
蒋大夫人见她描眉画眼,打扮得唇红齿白,不禁生起气来,“如今这节骨眼,你怎么还敢乱涂脂粉?”
蒋碧兰:……
她化个妆碍着谁了?
蒋大夫人就将她拉到一旁,又催人打盆水来,硬逼着她将那副精致妆面卸下,半点不留情面,末了还按了按女儿的肚子,“几个月了?”
蒋碧兰这才明白,敢情母亲以为她有了身孕,不禁啼笑皆非,“您胡说什么,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哪就猴急到这份上?”
至于她进宫以来尚未侍寝,这种事蒋碧兰当然羞于启齿。
蒋大夫人怔了怔,不是女儿,难道是那个贱胚子?她登时眉立,“是映月怀上了?”
母亲一向看不惯庶妹,蒋碧兰是知道的,可也不能逮着流言就瞎造谣啊。
她摇了摇头,肯定的道:“她也没有。”
侍没侍寝,彤史上总会有记录,蒋碧兰不信敬事房的人敢在自己眼皮底下做手脚。
蒋大夫人这下可真糊涂了,“不是你,也不是映月,那还能有谁?”
蒋碧兰好好的美容觉被打断,心里也窝着火呢,“到底是谁传的流言,让您巴巴的跑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奔丧呢,大夏天的。
蒋大夫人哪好意思说自己被个小后生给糊弄了,只得讪讪道:“还不是一块抹骨牌的时候,听她们瞎说的,道是宫里有位得宠的娘娘,如今更怀上了龙胎,赶着给你娘道喜呢!”
“您别听那些碎嘴婆子胡吣,真有什么,我怎会瞒着家里?”蒋碧兰不屑的道,“何况如今得宠的也就关雎宫那位,她若有了,只怕夏家尾巴该翘上天了。”
蒋大夫人敏锐的捕捉到重点,“关雎宫住着谁?”
“不就是夏家那位,”蒋碧兰道,“一同进宫的里头,独她有过晋封,虽说只是个美人罢,可见陛下对她的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