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瑶能看见传信灵鸟拖着长长的蓝色尾羽瞬隐瞬现,来往昆仑各山传递消息,这是以咒律唤出的灵鸟,就算看见了也无法射杀或是阻拦。
一只传信灵鸟从虚空中飞出直落在她肩上。
是宋霁雪给她的:“万妖围山,速回屋去。”
常瑶面不改色看完,脚步不停。现在回去就等着妖皇暴露她身份,她还想在昆仑多呆几年,这里灵力充沛,取之不尽,短短三年时间已让她入化神后期,就等最后一次天劫大雷便可飞升。
哪能让妖皇在这时候坏事。
画皮在旁阴阳怪气地笑:“这云山君可真是会疼夫人,自己在巫山都忙得不可开交还有功夫惦记夜深露重,怕夫人着凉。”
常瑶没回话,专注脚下的路。
画皮偏爱作死,她越是没反应,自己就越是爱招惹,以侍女的模样提着灯走在常瑶身侧,嘴上还不停叽叽喳喳:“无咎之主有所不知,这凡间的男人最会嘴上说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他们都是些俗人,不过是爱你年轻时温柔可人,乖巧玲珑,等到你容颜不再,眼珠子就转去了旁的新鲜玩意上去,这人世间啊永远不缺年轻漂亮的姑娘,哪怕他自己老的瘦如枯槁,那颗心却永远在别的漂亮妹妹身上。”
常瑶忍不住看他一眼,侍女的左半边脸回以妩媚一笑,那半张脸依旧美艳,却又是另一张。
画皮妖又被称作千面鬼,它有数不清的脸,修为低些的成百上千,修为高的成千上万,其中有他人自愿舍弃,也有强行剥夺,想要杀它,须得找出属于画皮妖本身的那张脸。
常瑶问:“你觉得你原来的脸漂亮吗?”
画皮娇嗔道:“夫人怎么问人家如此无理的问题。”
“看来是不漂亮。”常瑶收回视线。
画皮冷哼声:“你休想以这种低劣的手段来激我,任何一只画皮妖都不会蠢到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敌人。”
“你原来那张是男人的脸,男人对男人才最了解,因为你们有着一样的劣根性,说不定你死后之所以变成千面鬼,又化成画皮妖,就是因为你愚蠢的贪恋美色,一颗心都扑在年轻貌美的姑娘身上才被人砍死在江边,在冰冷江水里被水鬼们蚕食啃咬。”
常瑶双手抱着宋霁雪的外衣,眉眼弯弯,笑容明媚地朝画皮看去,后者却从这精致美艳中感受到深深的恶意。
画皮被震慑片刻后又恢复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作死样,小手啪啪拍着说:“夫人可真是厉害,连人家几百年前是怎么死的都知道,如此关注人家,该不会我还得唤云山君一声情敌吧?”
“这倒不必,只是想着我知道你原来长什么样,若是你再不闭嘴,就给我夫君送去一副画像。”常瑶似苦恼道,“若是见我画了别的男人,他还不知道会醋成什么样,再得知这是一只妖,应该会拿着稚鬼去与之相见吧。”
画皮:“……”
操。
还拿着稚鬼,有必要吗?!
鉴于妖皇告诫过他无咎之主是个心狠手辣的主,这种事一定做得出来,又知晓他的真容,画皮能屈能伸,当即闭嘴乖乖领路。
巫山脚下的冲天黑墙正不断逼近,而数不清的恶妖们从墙中走出,密密麻麻一大片围在巫山边缘,妖邪之气熏得花草都枯萎,毒障正朝云山与大阴山扩散。
常瑶跟着画皮,发现他对云山的路道部署竟十分熟悉,甚至精确避开每一处巡逻点和阵法,带着她来到山脚杏花林。
满地花草开得正盛,云山杏花林也是一绝,粉白花树蔓延上万里,几乎包围了整个云山。
云雾遮月,连上山路边的石灯都被熄灭,花林幽暗无比,若是再往前走一段,看见杏花尽头时便算是出了云山。
常瑶跟在画皮身后漫步走着,这杏花林看似幽静昏暗,但藏的妖却不少。对方也没有要好好隐瞒声息的意思,甚至故意露出破绽来,仿佛是在挑衅,想看看这位隐瞒身份嫁入云山的无咎之主,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强大,甚至让妖皇忌惮。
往下走是一段略长的石阶,常瑶停在最高处问:“妖皇在哪?”
画皮往下走着没停,闻言哼笑道:“这可是你先问我的,我必须得开口回答是不是,妖皇当然是在我妖界,还得劳烦云山夫人您受累再往前走两步——”
常瑶没跟他客气,抬手间一道黑影飞掠而去,速度极快,画皮察觉危险回头时只来得及瞥见一张朝他飞来的血盆大口正欲咬下他的头。
杏林中隐匿的恶妖们纷纷现身。
倒挂在杏花枝头的黑鹰展翅掠影堪堪来到画皮身前打碎那张着血盆大口的幻影,顶着腐叶窥探的蝎子化形甩着长尾毒针朝常瑶命门攻去,却被那素手攥住反拉着朝前摔去。
在蝎妖惊呼声中,还未落地的残花碎裂带来阵阵粉色毒雾蔓延,一个瘦弱的身形在毒雾中瞬影到常瑶身后,握着手中匕首刺向她咽喉时却发现身前人已比他更快的速度到了自己身后,震惊之余,眼角余光扫见只素白玉手攥着蝎尾毒针插进他肩头。
花妖闷哼声踉跄退后,匕首落地,半边身子已动弹不得。
而那只又慢一步飞来的黑鹰对上常瑶微微泛着红光的眼,竟直直摔落在地,化出人形狼狈不堪。
画皮看得倒吸一口凉气,这速度太快,他甚至都没看清常瑶到底是何时位移离开,一切不过眨眼瞬息间。
毒雾还未散去,隐藏的最后一只妖在常瑶身后提剑而来。同伴的迅速落败并未影响他的情绪与判断,反而让他越发激动,他手中长剑缺口甚多,破旧无比,却莫名给人锋利无比的感觉,即使碰一下就会人头落地。
昌平剑妖瘦小的身影握剑疾跑而来,眼露癫狂,发出刺耳笑声,带着杀意起跳朝常瑶斩去一剑。云山夫人不慌不忙地抬手,修长玉指准确无误地捏住掀起狂风的剑刃,侧首时勾着眼尾,眼里有淡淡讥笑:“太慢了。”
话音落,长剑碎裂成无数细小剑刃飞射昌平剑妖,咻然迸发的妖气将他弹飞撞断数棵杏花。
毒雾散去,常瑶轻拍怀中外衣上沾染的花瓣,抬首看向愣在石阶上的画皮微微笑道:“我再问你一次,妖皇在哪?”
画皮忍不住咽了口水,扯着嘴角干巴巴地笑道:“夫人别着急,妖皇一会就来,您先跟我再走两步出这昆仑……”
常瑶轻笑声,玉手翻转划出的咒圈中飞出数只有着尖嘴利爪的黑鸦飞扑向画皮,黑鸦尖啸一声将画皮从侍女体内抓出,利爪划过他的脸被堪堪躲过。
画皮顶着另一幅人皮恼羞成怒道:“别打脸!”
常瑶挥手,正要将他头拧下来时却感到熟悉的气息裹挟厉风而来,黑风卷起地面落花又将枝桠上的扯碎,霸道又残酷,色彩斑斓的羽毛划出一道火线飞射准确刺穿黑鸦心脏将画皮救下。
画皮反应神速,立马捂着脸后撤:“少主!”
身披玄袍的男人有一头张扬漂亮的银发,他踩着黑云而来,微微扬首,居高临下地看向杏林中的女人。
常瑶蹙眉,见伏烬悬于上空淡声道:“你是要自己走,还是让我动手?”
眼前这实力强悍的大妖,凤族尊贵的少主,也是她同母异父的兄长,伏烬。
第7章 兄妹
看见伏烬的这一刻常瑶感到十分胃疼。
她对这位兄长有心理阴影。
自从失去母亲的庇护,作为弱小的妖类还无法统领无咎山,常瑶成长期的每个日夜里几乎都在被这位妖界尊贵的凤族少主按在地上锤。
母亲死后,无咎山众妖蠢蠢欲动,都想造反咬死常瑶坐上领主之位,偏偏凤族的少主天天来无咎山暴打自家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领主,想造反的大妖们纷纷按住自己的爪子,想着等他俩打完再说。
谁知道这一打就没完没了,等他们回过神来时,曾经只会跟兔子玩,温驯乖巧,沉迷为流浪小妖搭窝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不仅变得实力强悍,就连性情也整个变了。
想造反的大妖们不仅收好自己的爪子,还纷纷对她摇尾乞怜,天天赔笑供奉表忠心,生怕这位主白日还朝自己温婉的笑夜里就来敲门把家抄。
造成这样的局面伏烬少说也有一半的责任。
常瑶跟她两位同母异父的兄长关系都十分微妙。兄妹们平日联系不多,基本各过各的,偶尔遇见狐族的二哥还能聊上几句,遇见大哥就要么打要么跑。
三年前她嫁人时曾思考过要不要给这二位发份请帖,后来一想还是算了,请大妖入昆仑不像是邀请来参加婚礼,更像是叫人来送死,大哥看了肯定不爽,他一个不爽来搅局就是给自己没事找事。
事实上她嫁给宋霁雪成为云山掌门夫人的秘密只有妖皇跟二哥九尾狐王知道。
伏烬是前不久才从妖皇口中得知。
这比叫他来昆仑云山参加婚礼更加不爽百倍。
常瑶没想到伏烬会出现在这,愣住后听他说的话神色变得微妙:“你替妖皇做事?”
伏烬是个暴脾气,修界说起他手段残忍暴戾,妖界听了也纷纷点头说是啊。
而他与常瑶的相处多是打打杀杀,于是他呵笑声直接屈指弹出一道妖力朝常瑶飞去。庞大的妖气余波横扫几乎将这一片杏林整个拦腰砍断,乱花飞舞化作数不清的刀刃,是致命凶器的同时也是坚固的囚笼。
常瑶太熟悉伏烬的招数,这几乎是快要刻进血脉里的反应,不用过多思考只需要动动手指就知道该怎么应付。
在她释放妖力拦下飞来的话刃时见伏烬似笑非笑道:“在云山释放大规模妖力会留下痕迹被你夫君发现,你确定?”
常瑶:“……”
不过迟疑一瞬,那花刃便狡猾地穿透屏障攥住四肢,同时攥住她的咽喉。
画皮见后恨不得拍起小手啪啪鼓掌的同时再大叫一声好!
常瑶瞥了眼限制她动作的花刃,倒也不是挣不开,可那需要释放大规模的妖力,她不能在昆仑这么做,暴露的风险太大。
越是靠近化神期,越是不能过度使用力量,因为她必须保持妖力最充沛强大的姿态来迎接随时都会到来的天劫大雷。
于是在伏烬还要再动手时十分干脆道:“我走。”
伏烬听了却不怎么满意,鄙夷又嫌弃地看着她:“既然害怕他知道你是妖,当初怎么敢嫁人?爱上一个凡人还如此卑微,简直丢脸。”
常瑶纳闷道:“谁说我爱他?”
伏烬觉得她脑子有问题:“那你嫁他干什么?”
“昆仑灵力有助修炼,能名正言顺入昆仑,我为什么不嫁?”常瑶也无法理解伏烬,看他的眼神仿佛在说换做是你肯定也会嫁的。
没有妖会拒绝昆仑神山的灵力。
“哦?”伏烬皮笑肉不笑道,“照你的意思,那宋霁雪就是你修炼的垫脚石,而非心上人,就算今夜我让他血溅三尺你也无所谓?”
“还是有所谓的。”常瑶说,“明面上他是我的夫君,若是在我飞升前死了,那我在昆仑的日子就会很难过。昆仑可不是所有人都欢迎我这个云山夫人。”
妹妹我日子过得也挺不容易,你就不要再火上浇油了。
顿了顿常瑶又道:“何况你若真想与他拼命,是生是死也说不定。”
“你为了修炼可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伏烬冷哼。
常瑶:“这种事你应该早就知道的。”
画皮忍不住开口道:“两位,若是叙旧的话不妨先离开这再继续?再待下去怕是会被云山发现,到时云山君赶过来可就……”
兄妹二人同时朝他看去,画皮顿感毛骨悚然,忍不住挺直腰杆打起十二分精神,往后退时踩到黑鹰的手,只听对方嗷嗷嚎叫着醒来。
不敢再退的画皮又死死踩住,示意他闭嘴。
常瑶看回伏烬:“你真在为妖皇做事?”
她这位大哥桀骜不驯,唯我独尊,就连对他父王都不是很尊敬在意,这天下似乎没有能够命令指使他的存在,常瑶难以想象伏烬对妖皇唯命是从的样子。
光是想想都让她对大哥的形象感到幻灭。
伏烬不答,抬手虚指她一点:“走。”
常瑶见他不愿答,便保持疑虑,迈步朝台阶下走去。杏林的树东倒西歪,只剩下满地残花,还有落在地上的云山君外衣。
巫山天池处,虚雾蛇仍旧溜着一位山君和几位峰主,但他也并非游刃有余,彼此都受了点皮外伤,花草倒悬,绚烂脆弱的花瓣倒进地里,只剩下丑陋的根须裸露在外,就连池中明净水也变得浑浊污黑。
这里被妖气腐蚀的十分严重。
巫山君接连听见传信灵鸟告知万妖入侵巫山,云山君与另一名妖将魑魅已交手,不见妖皇身影。
谭峰主听完怒喝虚雾蛇:“不是说只找人的吗?”
虚雾蛇大笑:“妖的话都信,你是傻吗?”
它暴涨的身形变回去却浮空更高,蛇尾一扫带出大量毒雾,那双红色的眼睛在黑雾中若隐若现:“人已经找到,就不陪你们玩了,巫山君还是去前边好好招待一下我妖族大军!”
“站住!”巫山君怒喝道,“你们从我昆仑带走了什么人!?”
虚雾蛇不答,众人只听得见它沙哑阴冷的怪笑声。
“速去前山支援!”巫山君也没有过多纠结,先将妖族大军击退再说。
巫山前线,所有外门弟子都被掩护撤退去安全的地方,毒雾弥漫进山时,皆在云山君脚边顿住,再难往前一步。
宋霁雪独自一人站在临界点,看着山下密密麻麻从黑墙中出来的众妖抬手拔出别在腰后的长剑,横切刀面竖斩一剑,挥出的是万丈金芒与冲天刀墙,切开妖族大军,在凄厉地嚎叫声中也切碎了围山的妖族黑墙。
当世第一剑修并非云山君,而是他的师兄于野。
可若要比剑,人们宁愿跟天下第一剑于野比,也不愿跟宋霁雪比。
只因为这人的剑杀意太重,不死不休,拔剑的同时必定伴随着杀意,难以停下。谁也不想跟这样一个杀戮疯子比剑,除非有生死之仇。
剑芒冲天耀眼,余波横扫间荡平了所有毒障,被毒雾覆盖遮掩的山间灯火再次恢复明亮。
走出昆仑的常瑶瞥见这熟悉的剑芒时驻足回首,夜风撩起她的衣袂与发,璀璨明亮的星眸倒映着远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