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江月年的字,是经过精心训练后练就的楷体,一笔一划都带着流畅的力道,对于她来说,自己的字迹一定算不上好看。
同样难看的,还有他的手指。
猫耳少年神色微沉,轻轻抿住嘴唇。
女孩的手白皙柔软、见不到一丝一毫的伤疤与老茧,一看就是被富养长大;而他的手指早就被无法消除的疤痕占据,握刀的虎口生满老茧,看上去残破且狰狞。
她隔得那样近,一眼就能把所有不堪全部瞧见。
“嗯……拿笔的姿势好像有些不对哦,下笔的力道也有问题。”
身后的声音更近了些,几乎是紧紧贴着脖子过来,与此同时有股温热的风在悄悄靠近,热气一直蔓延到他后背:“我来帮你修正一下,可以吗?”
封越懵懂地点点头。
然后看见江月年的右手伸到跟前,轻轻落在他手背。
温柔的触感让他暗暗屏住呼吸,不敢多做动弹。
“你看,拇指要往上一点,这两只指头靠拢一些。”
他们两人距离很近,江月年开口说话时,吐息有意无意地掠过他的耳垂和发丝,惹来生生的痒。她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明明只用了很轻的力气,却能牵引着封越的所有动作,让他无法挣脱:“就是这样。现在我们来写字——就写‘封越’怎么样?”
他没说话,还是点头。
于是女孩的手整个包过来,不太熟练地带着他一笔一划开始写字。
她的手掌其实比封越娇小很多,没办法将其全然包住,软绵绵的掌心肉如同小棉球,即使碰到了即将愈合的伤口,也并不会觉得疼痛。
江月年的声音轻轻柔柔:“弄疼你了吗?”
封越几乎是立刻回答:“没有。”
只是脑袋懵懵的。
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像近距离触摸他,以往从人类那里体验过的所有接触,只有残暴的拳打脚踢。
他头一回真切地意识到,原来触碰别人,也可以是这样舒适且令人愉悦。
两个字很快就被写完,江月年松开他的手直起身子,颇为满意地看着纸面:“这是我们两个第一次合作的成果哦!还不错吧?”
封越看着白纸黑字,有些出神。
他的名字……被他们俩一起写出来。
落笔飘逸潇洒,有着苍松劲枝般的力度,端端正正立在白纸中间,莫名带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仪式感,那是属于江月年的气息。
让他舍不得像其它习作那样丢掉,而是想要好好珍藏。
“其实你的字已经很不错啦,你真聪明,不管学什么都这么快。不久以后,一定能——”
江月年最后一句话没说完,就见一道圆滚滚的白色影子扑到桌子上。
是被她放在沙发上的雪球。
奇怪,虽然读不懂狐狸的情绪,但她总有种奇怪的直觉,觉得小家伙……似乎有点不高兴?
对此,小狐狸只想表示:呸呸呸,当然不高兴,这不是它预想中的剧情啊!!!
第一次有了愿意给他一个家的女孩,还认识了和她一样悉心照顾着自己的猫咪兽人,两份喜悦相互重叠,带来了更多更多的喜悦——
本应得到梦幻一般的幸福时光,然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你们两个要当着它的面那么近距离地接触呢!还握手,还教他写字,还说了那么多鼓励的话,真的很让狐生气好不好!
明明它也和这只猫一起在家里等她,明明比起对江月年的重视程度,它从来不会比封越低。
但当他们俩其乐融融地接触与谈话时,狐狸形态的自己只能静悄悄待在沙发上,宛如一个憨憨吉祥物。
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它却始终不配有姓名。
——它才不要呢!
“怎么了,雪球?”
封越轻轻揉一揉小狐狸脑袋,惹得后者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满脸傲娇地扭过脑袋。
“不会是生气了吧。”
江月年凑上前将它端详一番,恍然大悟地“噢”了声:“我知道了!雪球这是吃醋了。”
小白球眼睛一亮,耳朵倏地立起来。
不愧是她,一眼就能读懂它的心思,要想道歉的话,只要抱抱它就好啦。
它得意洋洋地晃悠着尾巴,然而在听见江月年下一句话的瞬间,立马神情僵硬地呆愣在原地。
“你回家之后,是不是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练字,没有和它玩?”
小姑娘化身现代福尔摩斯柯南金田一,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真相只有一个!以我爷爷的名义发誓,雪球一定是觉得被你忽视不高兴,所以才吃了字帖的醋——它不是一直都特别黏你吗?”
小狐狸:……
小狐狸:???
才!没!有!不要颠倒黑白啊喂!亏它还那么信任她,能不能说点正常的东西!它怎么可能吃什么字帖的醋啦,还有,它才没有一直黏着那只猫嘞!
“快快快!”偏偏江月年那笨蛋还觉得自己分析得贼到位,满脸姨母笑地催促封越,“快摸摸它脑袋安慰一下,不然雪球要更加不开心了。”
不要不要不要!
眼看着封越在她教唆下点点脑袋,朝它慢慢伸出右手,小狐狸的耳朵因为惊吓又陡然竖起来,与此同时又听见江月年含笑的声音:“你看,它耳朵在晃,好可爱。”
少年略显粗糙的手掌落在狐狸额头,有些笨拙地左右抚摸。
他的动作不算熟练,力气却控制得刚刚好。稳稳当当的力道拂过小动物身上最为敏感的地方,顺着额头往后,经过头顶、脖子与后背,带来无与伦比的舒适。
像一张温柔细密的网,将它的神经全部笼罩,意识无处可逃,只能选择沉溺其中。
哪怕有千万般不情愿,小狐狸还是在这番抚摸后眯起眼睛,毛茸茸的尾巴无比欢快地左右乱晃,仿佛在渴求着更多的触碰。
江月年笑意盈盈地弯腰看它,也摸了摸晃动着的大尾巴:“雪球真的很喜欢你呀。”
它没有,它不是,以上纯属捏造,谁来救救它。
小狐狸刚想表示抗议,封越的手掌就在它背上轻轻一捏。这动作突如其来,正好刺激在最最脆弱的神经之上,它实在没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软得能掐出水的:“嘤。”
然后尾巴一卷,像是极为害羞般蜷缩成一团,这下真成了白花花的大雪球。
透过薄薄的绒毛,甚至能发现小狐狸的耳朵被染成了浅粉色,像是冬天映照着落霞的雪花,漂亮得叫人吃惊。
江月年一颗心被整个萌化,缩成球球的狐狸本狐则羞愤欲死,懊恼得抬不起头。
失、失策!居然被那只猫摸得叫出了声,它没脸再见人了呜呜呜!让它死掉好了!
……不对。
毫无焦距的双瞳重新亮了亮,它想,在那之前,得把姐姐从那家伙手里抢过来。
让那只猫夺走它唯一的家人,还把它也成功攻略什么的——
那样的剧情才不可能啦!它才没有觉得舒服!只是、只是喉咙卡壳了一下而已!
第27章 清洗
狐族言出必行, 在小狐狸下定决心的第二天, 江月年外出买早餐时,便又遇见了白京。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满身伤疤的少年还是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此在街道拐角看见那道熟悉的背影时,江月年下意识低低出声:“白京?”
听到她的声音, 对方身形微滞,有些茫然地回过头。
他脸上的伤口似乎好了不少, 却多了块新鲜的血痕,像是不久前被用力撞在墙壁或地面上。
那伤疤占据了小半个额头, 有血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在白皙无暇的皮肤与近乎完美的五官映衬下, 莫名有几分凌虐性质的美感。
在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白京眸光倏地一亮, 风流缱绻的桃花眼往上明晃晃地一勾:“姐姐!”
江月年却看得忍不住皱眉, 目光停留在少年额头的猩红上:“这是……你家里人干的?”
他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轻轻应了声:“什么?”
在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便抬手往额头上一摸,被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嘶——疼。抱歉抱歉, 我没想到会流血,是不是很难看?一定吓到你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软, 带了点歉意与哭腔, 倒真像是自己做错了事情, 为吓到她而感到愧疚, 怯怯地寻求女孩原谅。
——可都这种时候了,谁还会在乎什么难看不难看啊。
江月年上前一些,昂着脑袋打量那块触目惊心的血痕,耳边继续传来软糯少年音:“我爸喝了酒,本来想劝他睡觉,没想到被推了一下,不过不碍事,我的恢复能力一直都很好。”
上次见面的那些伤,似乎也是他爸爸打的。
江月年在心底叹一口气,加重语气:“这样是不行的,要是你爸再像这样打你,就马上去向警察求助,知道吗?被欺负成这样,真是——”
真是太过分了。
明明白京看上去比她还小,总是温温柔柔的模样,却不得不遭受这种虐待。
跟前的少年垂着眼睛看她,眸底是抑制不住的笑意。见他乖乖点头,江月年继续补充:“要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吗?”
白京的目光立刻黯淡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拼命摇脑袋:“不用不用,我、我没那么多钱。”
他停顿片刻,末了用小心翼翼的试探性语气缓缓出声,像一根警惕着危险、一步一步慢慢往前挪的触须,一点点向江月年靠近:“姐姐,如果可以的话……你家里有治疗外伤的药吗?”
因为要照顾封越和雪球,江月年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外伤药膏。她没想太多,笑着满口应下:“有啊。”
于是白京就跟着江月年回到家里。
今天是周日,她好不容易得到了短暂的休憩时间,不用去学校拼命刷题。封越整个就一学习狂魔,一周七天,天天在上课,所以家中只剩下她和雪球,显得有点空空荡荡。
说起雪球……
回家之后并没有见到它圆乎乎的影子,大概是又从窗户溜出去玩。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可狐狸天性好动,即使之前在外面遭了殃,也还是不愿意整天待在家里。
江月年既不想束缚它的天性,又担心雪球在外遇到麻烦,着实有些犯难。
她很快找好碘伏和膏药,白京则十分乖巧地坐在沙发上,像安静的小猫注视着眼前小姑娘的动作,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丝细微弧度。
“先用碘伏消消毒,不要动哦。”
江月年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低头略微弯腰;少年神色茫然地仰起脑袋,两道视线便在半空中陡然相撞。
白京眼底因为疼痛涌起一片水雾,江月年正对着他的视线,被直直凝视时,难免感到有些害羞。
真奇怪,他的眼神明明没什么特别,却又像是藏匿了很深很深的情绪,仿佛要把她刻在眼睛里,浓烈的情感让人不敢去触碰。
棉签落在伤口之上,清凉碘伏带来冰冰爽爽的触感,伤口火辣辣的疼痛被削减一些。白京面色如常,放在沙发上的手指却不为人知地蜷起来,指节暗暗发白。
他们之间的距离有点太过靠近了。
江月年的眼睛有多远?十五厘米,二十厘米,还是其它更为微妙的数字?那些都不重要,只要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白京就心满意足。
甚至无比渴望着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知道江月年容易心软,便在她面前塑造了这样一个可怜巴巴的邻家弟弟形象,其实身为狐狸的自己傲慢又爱炸毛,完完全全不是那样的类型。
可白京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在一眼之间吸引她的全部注意力。
经过这段时间的恢复,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许多,那些结了痂的痕迹必然无法激起她更多同情心,于是他撞破自己的脑袋,只为了能让江月年心疼。
为他而心疼。
什么家里人,什么住在附近,什么人类的身份,那些全是假的。他已经一无所有,除了不断自我折磨、为身体添上一块块崭新的伤疤,似乎不剩下什么法子,能吸引她的目光。
自己就是这样卑劣的家伙。
见到江月年和封越说说笑笑,而他只能在旁边扮演置身事外、口不能言的宠物时,白京气得快要发疯——明明对于他来说,江月年也是非常重要的人,他也想以平等的身份和她接触,而不是作为被驯养的动物。
“碘伏擦好了,接下来是药膏。”
江月年不明白少年心中所想,只当他是因为和家人争执而神色黯淡。动作灵活地打开药膏,女孩的声线软了一些:“可能会有些痛,要做好心理准备哦。”
白京点头,从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嗯”。
虽然早就习惯了疼痛,药膏碰到伤口时的剧痛还是让他有些难以忍受。
像是火焰渗进皮肤,恶狠狠地撕裂伤口,又疼又烫的感觉让他微微皱起眉头,猝不及防地,却又感到一阵徐徐清风。
——江月年看他难受得厉害,把手上的力道减轻许多,垂眸低头时,朝着伤口的位置轻轻吹气。
凉飕飕的气息虽然不足以浇灭所有烈火,却也让他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慰籍。
近在咫尺的吐息,只看着他一个人的眼睛。
那风明明是清凉舒适的,却点燃了一团小小火苗,熏得白京耳根发热。
自从经历了屠戮、囚禁与虐待,他就无法再与人类进行肢体接触。
如果对象是封越一样的兽人,白京能做到正常与之交谈,可一旦面对人类,就会条件反射地颤抖与反感,胃里一阵翻腾的恶心。
他厌恶人类,也恐惧人类,只有江月年不同。
如果是她的话,小狐狸无论如何都不会想要逃离,反而如同被牵引着每一丝神经,迫不及待地妄图靠近。
她是他唯一的家了,如果被她也毫不留情抛弃掉——
“姐姐,”少年轻轻吸一口气,漂亮的桃花眼映着水光,“你是一个人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