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距本来就不过咫尺,此时她因为一时心急身体前倾,脸颊几乎与江月年轻擦而过。更不用说——
那团软软的、温热的感觉,被她握在掌心。
“对、对不起!”
谢清和几乎是转瞬之间红了脸,匆忙把手松开放下,然而下一秒,听见身旁传来低低一声笑。
“你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道歉呢?”
江月年还是用不掺杂质的温和目光看着她:“你不想碰到我吗?”
不是的。
她怎么会不想。
每天孤零零行走在角落里,看着其他孩子三五成群结伴而行的时候,谢清和都无比盼望能有什么人出现在自己身边,像所有无话不谈的朋友那样,笑着握住她的手。
可她得到的从来只有欺辱与拳头,孩子们不屑于触碰她,偶尔接触到,只会像碰到垃圾一样皱起眉头。
她害怕会被江月年厌恶。
因为太久没感受过善意,所以只要接受到一点点好,就会格外患得患失。
“不是的。”
嗫嚅的声线从谢清和喉咙里溢出来,她不敢看对方眼睛:“因为我……”
因为她觉得自己很恶心。
可自尊让谢清和没办法说出口。
她的话卡在嗓子里,江月年闻言抬起眼睫,眸底满是清清亮亮的笑意:“既然这样,碰到也没关系吧。”
她不傻,即便谢清和不说,也能猜到一些对方心里的想法。
以那群小孩对她的态度来看,长期欺凌与贬低造就了谢清和极端的自我厌恶。她从心底里觉得自己是个长相奇怪的怪物,因此会下意识地避免与其他人进行接触。
可事实压根不是那样。
感受到谢清和躲闪的视线,江月年毫无征兆地抬起右臂。
紧接着,伸手摸上她白得惊人的脸颊。
她这具身体已经算是很白,可与谢清和比起来,居然要逊色不少。和江月年健康的白皙不同,精灵族的皮肤在阳光照射下白得几乎透明,仿佛整个人都笼罩着层薄光。
因而在被触碰的瞬间,那抹血一样的红也就愈发醒目。
被她用很亲昵的姿势……摸了脸。
那样的动作,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
脸颊被从未感受过的柔软覆盖,谢清和倏地睁大眼睛,从嗓子里发出小兽受惊时的呜咽。
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她茫然眨眨眼睛,听见江月年熟悉的声音:“触碰你的感觉,我并不讨厌哦——所以你也不要那么害怕碰到我啦。”
或是说,很喜欢。
谢清和的脸又滑又软,摸起来舒服得不得了,也只有那群惹人讨厌的小破孩会排挤她。
真是超超超级没眼光!
“我……”
谢清和说不清话也听不清话,轻轻张嘴,只发出毫无意义的字节。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像场不可思议的梦境,她被糖狠狠砸中,甜得昏了头。
好想就这样一直下去,却又害羞得忍不住逃离。
“清和——”
她正慌张得不知所措,忽然听见厨房里传来奶奶的喊声。为了感谢江月年,奶奶特意亲自下厨、邀请她擦药后吃一顿晚餐,这会儿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声,把寂静的空气陡然打破:“柴火不够了,能去院子里帮我拿一些吗?”
她颤着声应了“好”,红着脸站起身子,音量小得像蚊子嗡嗡:“我先出去一下。”
江月年乖乖点头,听见阿统木若有所思的声音:【我说……你对身边的女孩子,经常做这种事情吗?】
当然啊。
朋友之间亲亲抱抱贴贴,不是很正常吗?
江月年有些困惑地摸摸鼻尖,心里悄悄纳闷。
真奇怪,谢清和的脸,为什么一直那么红?
第33章 乌合
可惜江月年最终还是没能吃上奶奶做的那顿饭。
在谢清和转身出门的刹那, 她不知怎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只不过眨眼之间, 眼前的景象便陡然换了一幅。
身边不再是老旧却整洁的房屋, 夕阳倏地划破视线, 江月年见到一排鳞次栉比的建筑。
这里应该是学校一类的场所,朴素的教学楼算不上多么宏伟高大,不远处是片由塑胶跑道围成的操场,在她旁边则伫立着一块醒目的光荣榜, 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别慌。你陷入的这场幻境, 应该是由谢清和记忆里最深刻的几个片段组成,之前那个到了尽头, 这是另一段全新的场景。】
江月年安静听阿统木说完,乖乖点了点头,抬起双手一看,还是上一段回忆里圆乎乎的女孩子手掌,身份并没有变动。
只是手指明显长长许多,骨架也呈现出显而易见的少年人大小, 合理推测的话, 很可能到了中学生的年纪。
距离上一段记忆,已经过了好几年时间。
现在临近傍晚, 学生们大多都已经回家。江月年没见到什么人,有些困惑地抬起脑袋, 正好望见头顶的光荣榜, 一眼就见到方方正正的六个大字:高二期中考试。
视线再往下挪一些, 江月年微微睁大眼睛。
——在第一名的位置,赫然写着谢清和的名字。
哇,她原来这么厉害吗?甩了第二名足足二三十分。
也不晓得是出于什么原因,见到谢清和排在年级第一时,江月年也情不自禁在心里炸出一朵开开心心的小花,轻轻勾起嘴角。
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嚣张跋扈的谩骂。
“老实说,到底是不是你?已经失踪了那么多人,你还在这里装好人?怪胎!”
然后是有什么人被狠狠推倒在地,发出的一声闷响。
江月年心头一动,顺着声音的源头往教学楼里面走,穿过一条被暮色染透的长廊,在尽头望见几道纷乱人影。
穿着白色校服衬衣的女孩被五六个学生围在中央,于推搡之下跌坐在地。一个朴素的纯色书包被丢在不远处的地面,明显地被踩出几个脚印,书本和作业散落一地,有些被毫不留情地撕碎,在破窗而入的晚风下四处纷飞。
她一眼就认出来,那女孩是谢清和。
淡色长发被束成马尾,此时映着绯红的落霞,也染上几分若有若无的血色;和书本一样,她的白衬衣也留有几个漆黑足印,仅仅是想象一下柔软腹部被人狠踹一脚的感觉,就能叫人后背发凉。
“发生那种怪事,除了你这怪物,还能是谁做的?”一个男生咬牙切齿地伸出右手,把手里的水瓶直线下倾,矿泉水一股脑全落在谢清和头顶,“昨天晚上有人在后山失踪,你又恰好被人看见一个人往后山里走——你到底是去干什么?”
“整天装得挺清纯,谁知道背地里是个什么玩意儿!”他身旁的短发女生“啧”了一声,把手里撕碎的课本丢在她身上,“一看就不是正经东西。”
呸呸呸,你才不是正经东西。
眼看被自己小心翼翼呵护的小姑娘遭到这样欺负,江月年气不打一处来,拧起眉头拔高音量:“喂,你们干嘛呢?”
她说得气势汹汹、底气十足,然而声音像是一颗无足轻重的小小石子,落在大海里没激起丝毫水花。
——那几个学生闻言转过视线,一见到是她,就立刻露出了厌烦与鄙夷兼有的情绪,其中一个甚至像赶苍蝇似的出声:“你来干什么?郭梦梦。不需要你凑热闹,走开走开。”
差点忘记,这具身体的主人性格唯唯诺诺,好像非常不受同龄人的待见。就算在这时出声制止,也不会有人愿意理睬。
“该走开的是你们才对吧。”
江月年向前几步,正好挡在谢清和跟前:“聚众欺负一个女孩子,这算什么本事。”
气氛凝固了一秒。
随即响起男生忍无可忍的怒喝:“女孩子?她明明是个怪物!你难道不知道村子里最近发生的事情?绝对是谢清和在搞鬼!”
……村子里发生的事情?
她还真不知道。
江月年凝神与他对视,语气不变:“你指什么?”
“你白痴吗?就是村里人无缘无故在晚上失踪那事儿啊!”短发女生不耐烦地瞪着她,眉头拧成死结,“种菜的放学的出去散步的,已经不见了整整五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我说,肯定和这怪物脱不了关系!”
这件事情江月年有些印象。
知道这次的任务对象是谢清和后,她曾在互联网上搜寻过相关信息。关于安平村变成恐怖圣地之前的消息少得可怜,唯一一条耐人寻味的,是几十年前的一则新闻。
在一段时期内,村落里经常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警方完全找不到任何线索,所有受害者都如同人间蒸发,直到几十年后也没个头绪。
就是在这起事件发生后不久,安平村村民一夜之间尽数消失,村落成了无人敢接近的禁地。
那些村民的失踪……和谢清和有关?
江月年是不太相信的。
“你们觉得是谢清和做的?”
她将在场几人粗略打量一番,挑衅般地扬起眉头:“如果她真是罪魁祸首,你们这群人还能活到今天?做梦吧。不去看证据查找真凶,反而在这里校园欺凌浪费时间,这就是你们的正义感?佩服佩服。”
她话里的讽刺意味再明显不过,跟前几人无一不露出气恼愤懑的神色。
站在中间的男生脸涨得通红,粗着嗓子道:“怎么没有证据?昨晚刚有人消失不见,谢清和就被看见偷偷摸摸去了后山——去那种地方,她能干什么好事?”
“不……不是的。”
沉默许久的谢清和终于闷声开口,嗓音因为疼痛微微沙哑,却依旧清泠动听:“我放学回家时听见山里的求救声,就想上去看一看……”
“你上去看一看?凶手就在那里,为什么不把你也一起拐走?难道他还能被你吓走了?搞笑。”
男生从喉咙里挤出一道冷笑,转而把目光定定停在江月年脸上,视线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鄙夷:“郭梦梦你给我滚开。你又不是头一回看到这怪物被欺负,怎么,今天突然想当一回救世主?”
原来谢清和并不是头一回被这样对待。
想来也是,因为长相的缘故,她从小就被安平村里的小孩变着花样欺负,脸上手上有许许多多叫人心疼的伤痕;现在长大一些,自然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被一遍遍撕碎的作业,被丢进水池的课本,被装进垃圾和小虫子的课桌抽屉,以及拳打脚踢、流言蜚语。
这是谢清和拥有的全部。
想起女孩看向自己时小猫一样怯生生的眼神,还有她为自己擦药时的微红脸颊与柔和目光,江月年姿势不变,牢牢把谢清和护在身后,抬头回应男生暴戾的视线:“她不是怪物。”
她从来不想当什么救世主。
她只是想保护一个会害羞朝她微笑的无辜女孩子。
江月年没有看见的是,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被自己护在身后的谢清和眸光轻轻一动,暮色与阳光一同散开,充斥整双曾经黯淡无光的眼睛。
“你这傻——”
男生被她的态度气得不轻,当即高高举起右臂握紧拳头,然而手臂还没落下来,就听见走廊另一边传来一声厉斥:“住手!”
这是江月年曾听过的声线。
与记忆里并没有太大变化,唯有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愤怒——那是谢清和的奶奶。
“你们在干什么?”
老人拄着拐杖,用尽可能最快的速度赶上前来,混浊眼睛狠狠盯着那几个学生:“胡说八道!我孙女才不是什么怪物,你们这群臭小子!”
奶奶说完抡起拐杖,作势要朝他们身上打。这几人平时肆无忌惮地欺负谢清和,这会儿面对她家长,顿时像落汤鸡般没有了气势。
他们自然不敢在长辈面前撒泼,面带不甘地一溜烟跑开。身后响起站立起身时衣服摩擦的窸窣声,末了是谢清和颤抖的声线:“奶奶,您怎么来了?”
“你好几天回家身上都带了伤,真以为能瞒过我?”
江月年知趣地退到另一边,听奶奶继续说:“那群混小子!要不是跑得快,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谢清和上前将她搀扶,声音小得快要听不清:“……对不起,奶奶。”
“跟我讲对不起有什么用?出了事情却什么也不说,真以为瞒着我是为我好?看你这副样子,我——”
奶奶又气又心疼,抬手为小孙女擦去脸上的污渍,指尖颤个不停,谈话间眸光一转,落在一旁的江月年身上:“梦梦,今天多谢你,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事没事,他们没碰到我。”
江月年用力摇头:“您还是看看谢清和的伤吧。”
虽然谢清和声称自己并无大碍,但奶奶放心不下,执意把她带去了镇里的医院检查。江月年不知道这具身体的家在哪儿,一时间无处可去,只得陪在两人身边。
安平村外的同安镇面积同样很小,也是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医院规模不大,但比起村里诊所和学校医务室,还是要正规专业许多。
谢清和跟随医生进行检查,江月年与奶奶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感觉浑身上下都是股消毒水的味道。
“真是太谢谢你了。清和那孩子的处境我大概知道,村子里除了你,没人愿意帮她。”
白发苍苍的老人目光柔和,语气里含了几分唏嘘与自责:“清和性子强,不愿意让我担心,什么事儿都往自己心里咽,被欺负了也从来不吭声,可我哪里不知道?我这个做奶奶的也是没用,不能帮她一点忙。”
江月年匆忙接话:“不是的奶奶,您已经对她很尽责了。”
“尽责有什么用?那孩子不也一样受欺负。”
奶奶极轻极淡地笑了笑,再开口时,居然满是恳求的语气:“梦梦,最近村子里谣言很多,都把清和跟那起失踪的案子联系在一起。我用这条老命向你担保,她绝对是个善良的好孩子,跟那件事情完全不沾边。你不要害怕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