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疲惫的五十余人坐在黑漆漆的野狼山洞中,赵江河与李泗终于见到了原霁。原霁盘腿靠着山壁而坐,手中握一小树枝,正沉思着画地形图。
赵江河压抑着声音中的激动:“少青!”
原霁抬头,看到了一身血的赵江河,与身上沾着草木碎屑、嘴角流血的李泗。原霁一眼扫过,就知道赵江河和李泗已经打过一场架了,二人如今一起来,显然是说开了。
原霁也不废话,直接招呼二人:“敝舍寒酸,两位随便坐。咱们商量下怎么杀不勒。”
赵江河大呼小叫:“……你腹部怎么了,伤这么重呢?你身上伤不少吧,少青你还能行动么?你不会死吧?”
李泗目光闪了下。
原霁充耳不闻,继续用树枝在自己画的沙图上划拉:“李泗说,不勒大将军这个人老了,刚愎自用,没有以前那么敏锐了。但是这位大将军,是咱们凉州兵仅次于木措的敌人……我阿父时期,他就跟着老漠狄王打仗了,咱们凉州军死在他手里的人不少。
“咱们来漠狄一场,不能白来。杀不了木措,也要杀了这位不勒大将军。”
赵江河看李泗,见李泗面色冷淡,显然对他自己这位生父恨之入骨,一点儿心软都没有。赵江河叹息一声,伸手握住李泗的肩头。
李泗回头,看向自己两位兄弟。原霁低着头看地图不说话,赵江河关心地看着他……李泗心中微暖,点了点头,说:“我与不勒打交道了几日,他对我不设防。我可以回去,引他进我们的陷阱,我们一起杀了他。”
原霁:“杀了他,现在也走不出虎头崖……现在虎头崖这些漠狄兵,全部得死。还得不断地引兵来……我不死,就是木措的心病。木措放心不了这边,战场上他会分心,这就是我们凉州大胜的机会。”
赵江河:“但是你一直不死,木措也会放弃的。”
原霁抬头,他眼中露出森然的笑,缓缓道:“待我玩够了,我就去军营,亲自和木措过招。我是木措的心病么?正合我意。
“他成长的前半生,是看着漠狄如何压着我们凉州的。日后这日子要反过来了,我要让他看看……漠狄的好日子到头了,以后大家打交道的日子,长着呢。”
李泗和赵江河看着他,都深深为原霁身上蓬勃而生的气势震撼。少年的眼神暗沉阴鸷,杀性极重;野性磅礴,熊火滚滚。
原霁杀红了眼。
他们亲眼见证着,凉州花了十几年养大的狼崽子,已经长大了。势在必得,无人可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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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头崖每天都在经历战争,不勒已经发现原霁在这里。不勒兴奋万分,因几次遭遇敌人,都是赵江河与那些凉州兵,原霁根本没有现身。
不勒猜,原霁受了重伤,行动受制。
不勒按着人,为了功绩,不肯让更多的兵过来虎头崖。每天己方人的损失,不勒不放在眼中,他仍呵斥人排查山林,一心一意地要捉到原霁。只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自己的人送死了不少,原霁的身形仍没有见到。
不勒开始焦虑。
他疑心重重,思考是不是要叫更多的兵马过来。功绩少一分便一分吧,只要能捉到原霁……他在木措王面前,仍会有面子。
当不勒开始动摇时,他和巡察的兵士们,前方迎来了混乱。不勒握住长刀,等着兵士和前方遭遇的敌人打斗,但是这一次,前方没有发生打斗,一瘸一拐过来的少年虽衣衫褴褛,却眉目清秀。
不勒脱口而出:“儿子!”
李泗对自己父亲露出惨笑,他父亲下马来扶他。李泗注意到,不勒扶他的时候,身子摆出一个防备的姿态,这位父亲,并不完全相信他。
李泗对不勒解释:“多亏你们来了!我这些天和原霁在一起,他太厉害了,绑着我根本动不了。但是原霁受伤也很重,我本想找机会杀了他,可惜后来赵江河领着人来了。我只好和他们虚与委蛇,没有下手的机会。”
不勒点头,这与他这些年的遭遇对上了。
不勒问:“那个姓赵的,带了多少人来?”
李泗准确地说出:“五十七人,但六人失去了行动能力,只有五十一人还能作战。”
不勒和自己的人马对视一眼,相信了这个数字,因李泗的话,与他们的猜测一致。不勒又问了很多话,李泗全都诚实回答,终于让不勒放松下来,相信李泗没有骗自己。
不勒拍着李泗的肩:“那你现在怎么逃出来了?凉州狼王为了捉你都亲自跑漠狄来了,他怎么会让你逃跑?”
李泗垂下眼:“今天早上,赵江河出去了,我和原霁绑在一起。原霁又开始劝我回去,我假意心动,趁他高兴时,我用匕首刺中了他的腹部,又杀了四个看守的卫士,才跑出来了。”
李泗:“我绑好了原霁,打晕了他。跑出来后我便想办法来找父亲。”
不勒:“你怎么不杀了他?”
李泗茫然:“大王不是说,不要杀原霁,要活捉么?我弄错了?”
不勒大笑,豪放道:“你没弄错!好孩子,这就带我去找原七吧。”
不勒留了心眼,让人查今天有没有人和赵江河的人遭遇过。当有逃兵回来,证明自己见过赵江河,不勒才真正信了李泗。他派更多的兵去和赵江河那支队伍作战,为了引开赵江河,不要赵江河回山洞。回来的人,以性命为代价,告诉不勒,赵江河带出去了多少人。
不勒跟着李泗,靠近原霁所在的山洞。发现山洞在地下,一棵居树恰好挡住,不勒露出懊恼的、恍然大悟的神色。他让李泗在前带路,自己带来的十来个人跳下山洞后,称他们看到了原霁,不勒才放心跟着跳下。
李泗冷笑自己这位多疑的父亲。
不勒跳下来后,他站在不勒身后,殷勤地领着不勒去找原霁。山洞里弯弯绕绕,不勒一直让十来个人在前带路,滴滴答答的水声从头顶的洞壁间滴落。
山林路转,前方光亮,李泗忽然手指前方,激动道:“父亲你看,那不是原霁么?”
原霁被捆绑着,口中塞着布条,靠坐石壁,低垂着头。他身上的武袍早被血染得脏兮兮,但是不勒仍明显看到,原霁腹部的地方,衣袍的眼色比其他地方更深……是血染红的。
只是不勒觉得哪里奇怪。
李泗微笑,在不勒不敢上前时,他猛地伸手在不勒后背运足掌力,一拍而下:“父亲,你不去确认一下是不是他么?”
头顶的阳光细碎落下,被捆绑着的原霁蓦地睁开了眼,一跃而起。
不勒目中骤缩:“李泗,你骗我——”
回答他的,是原霁跃起从山壁角落阴暗处抽出的长刀,和不勒身后李泗蓦地出手杀掉他一个卫士后抢来的刀。原霁和李泗一前一后地攻杀,目标直逼不勒。
十来个漠狄人一同抽刀:“保护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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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幼萱与束翼等人到了虎头崖,不等消息,她直接要进虎头崖。
女英军们不安:“女郎,这里必然全是敌人,我们进去,会羊入虎口吧?”
关幼萱看向束翼,束翼道:“只要夫人不落入敌人手中,我们进去就是帮七郎分担压力。赵将军能活着带来的人太少了,七郎他们的人手远不够用,我们只要进去,不管吸引多少敌人,都是帮七郎。”
女郎们不太自信:“可是我们能保护住夫人,不被敌人抢走么?他们都是……在战场上混过的男人啊。”
束翼冷声:“男人又如何?男人就让你们吓破胆子么?凉州长大的女郎,何时怕过男人……”
女郎们抿起唇低了头,关幼萱不想束翼骂女郎们骂得更凶,便打断:“我会武功,束翼与我在一起,他会像保护我夫君一般保护我,我不会落入敌人手中。不用多说,我们进山……”
她仰头望着山林雾气重重,低声:“无论如何,我今日都要见到夫君!”
☆、第83章 第 83 章
虎头崖, 险峻之峰,山上遍布荆棘石砾,在西北是少有的石峰。石峰嶙峋, 山间有数道蜿蜒河流, 盘旋山道一径流下。湍流水声在崖下汇聚,波涛澎湃, 声势磅礴。
水流再向东、向南分叉, 汇入戈壁、沙漠,与其他河流一道养育着西北之地上少有的绿洲。
关幼萱一行人深入虎头山上后,便遭遇了一波敌人。一行人中只有殷三娘毫无战斗力,靠一名女郎保护。但幸好漠狄人分不清楚她们中身份重要的人是谁。
有一队女郎进山,漠狄人意识到应该是婚宴上那批和假新娘一起的人。他们急于向大将军不勒汇报——
他们无法寻到大将军。
杀退了一队敌人,关幼萱等人继续上山。束翼在前探路, 回头来扶关幼萱。之后再遭遇两拨敌人, 敌人来势汹汹, 比束翼以为的人多。
连他都开始忧心:“山中敌人不少……不知七郎有没有来这里。”
关幼萱:“来的。我们约好在这里见面。”
束翼抿唇:“夫人……”
关幼萱装作没看到他的表情,她越过他往前走, 手抓着一丛灌木攀沿石壁。束翼忍不住加重语气:“萱萱!”
关幼萱回头,乌漆分明的黑眼珠子盯着束翼。
束翼后悔了:“不然我们撤吧……”
比起找人,关幼萱的性命更重要。
关幼萱微微笑起, 她向束翼招了两下手。束翼过去, 她让他俯身过来,在他耳边悄声说:“我知道夫君会来。我梦到过夫君会来, 我们可以帮到夫君的……你别怕,我们都会活着的。”
束翼抬头看她, 静静的, 他在她眼中找到了自己经常能从原霁那里得到的让人心生安定的力度。强硬有强硬的安定, 温柔也有温柔的力道。
束翼点了头,重新露出笑,心生豪情:“不就是敌人多嘛,我们一路杀过去就好了!”
他回头招呼女郎们:“快点,婆婆妈妈的,让七夫人等你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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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幼萱这队人,便不断在山中遭遇敌人。敌人梭巡整座山找原霁,关幼萱他们又坚定地非要上山。越往山中走,遇到的敌人军队越多,他们应对得越吃力。
但依然继续。
关幼萱手中沾了再多的血,她手中匕首捅入敌人身体时,已经麻木得不像最开始那般害怕。疲惫、紧绷、防备……不断的战斗,看不到尽头的敌我之争。
关幼萱想,这便是夫君平时遇到的么?
只要见到漠狄人就觉得是敌人,一句话不多说双方就开打……连她都杀人杀得麻木,原霁整日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在战场上遭遇的那些,是否养成了他嗜杀的性情,让他变得漠视生命……
关幼萱心尖一点点发麻,一点点疼起来。
她开始明白为什么原霁那般喜欢睡觉,为什么每次从战场上下来,他都睡得昏天暗地、人事不省。身体的疲累尚能通过睡觉解决,那么精神上的呢?
关幼萱要见到原霁!她有好多话想告诉他,她要好好待他。当她一点点了解他,她和他的相遇,跨越前世今生,才真正变得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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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江河为了执行他们的计划,早早带人出去与漠狄人对上。他们已在山中数日,对敌人数量大概清楚。赵江河将大部分人手带走,便是为了麻痹不勒,让不勒放心地被李泗引入山洞,成功被猎杀。
待赵江河解决了一波敌人,他不恋战,反身便回他们的山洞,去帮忙李泗和原霁。
山洞中,战斗正酣。
留在这里的凉州兵都是伤员,无法动用战力。而跟着不勒进来的漠狄武士,都是勇士。进入陷阱后,原霁和李泗一同暴起,武士们大喝一声,拿起了武器。
不勒被原霁和李泗夹攻,他大怒,当李泗从后扑跃而来,膝盖夹他肩膀从上攻下时,他反掌而握,拧住对方将人摔下。听到身后少年撞上山壁的沉闷声音,不勒大笑:“小兔崽子,敢玩我?!”
他的放肆话没有说完,原霁从前攻来。不勒不敢小看原霁,前方刀锋袭来,他冷喝一声,用足十成精力来对付原霁!原霁攻势猛而迅疾,他的攻打风格是威猛那一路子,力道强狠,不勒哪里敢硬接?
然而不勒不愧是不勒,他很快发现:“小子们,攻原七!他受了伤,气血不足,他比我们着急!”
原霁仰面,漠狄武士们果然见到原霁眼底幽黑,脸色却微微发白。他们之前对原霁的忌惮,这时才消散——原霁的受重伤不是谎言!原霁攻势迅疾,是因为他撑不了多久!
原霁淡漠:“来!”
他后背、腰部、腹部、大腿、肩头,皆有重伤。之前的一路折腾,从漠狄王都到虎头崖,他的伤一直在加重。原霁全身都一阵麻痛,然这种麻痛挤压着神经,反而变得麻木。
他知道自己后劲不足,却不能在同伴和敌人面前承认。
一个不倒的狼王神话,才能信服所有人……原霁身上的汗与血混着,他浑浊又清晰地想:我不能倒。这是我真正意义上指挥的第一场战斗,我输不起。
凉州输不起——
原霁握紧长刀,向前盯着不勒:“来战!”
今日哪怕倒下,也必须带走不勒!
而李泗眼见原霁陷入困境,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奋力袭来,再次跃向不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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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片山被血包围,风中混着血味,再经一战的女郎们变得疲惫。周围草木簌簌地响,女郎们围在中间,不敢放松警惕。周围的黑影极快地蹿过,让众人精神紧绷。
关幼萱握着匕首的手心的汗渍已经干了,但手仍是湿的。
这一次,是血。
束翼背靠着关幼萱,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他微低头:“还能撑得住么?”
撑不住的话,他哪怕只救关幼萱一人,也要带她离开。
关幼萱压着呼吸,她手臂已经发麻,但她撑着点头:“我可以。”
束翼低声:“敌人来了。”
果然,此话一了,草木中低伏着的黑影扑来,杀向这些年轻的女郎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