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修扯了扯唇,冷声开口:“花婆子,你是苏家的老人了,知道在苏家,以下犯上的下人要受什么责罚吗?”
花婆子猛地变色,紧盯季修:“你什么意思?”
季修不说话,盯着她看。
花婆子脸色变来变去,嘴唇紧抿,眼里恼怒、屈辱、不屑,最终都化为了不甘,忍气吞声,福身行礼认错:“姑爷,老奴做错了什么,你责骂两句就是了,不用为这点小事生气,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没有人以下犯上,我也不会生气。”
季修嗤笑,沉声警告了一句:“花婆子,想要留在苏家养老,我送你四个字,谨言、慎行,方得始终。”
虽然只是简单的四个字,但是季修的气势强大,让人一下子感觉到了沉甸甸的分量。
花婆子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一个激灵,忽然出了一身的冷汗,结巴答道:“谢姑爷训斥。”
季修凝视她片刻,挥袖转身离开。
看着季修转身离开的背影,花婆子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明明是个只会喝酒惹事的废物,可是在刚才那一瞬间,面对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却突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好似面前的人不是那个废物,而是盛怒中说一不二、气势卓绝的大小姐。
想起大小姐处置下人时的手段,她打了个寒颤,趴在地上半响,才爬起来,默不作声地关上门,兢兢业业守在一边,再不敢躲懒。
……
季修发了一通脾气,冷着脸走向苏灵儿的院子。
就在刚才那短短的交锋里,他似乎对原身多了几分理解。
他一开始看不起原身,觉得他自暴自弃、心性不堪,可是亲身处于苏家这个环境里,他却忍不住对原身也有了几分同情。
真的只有圣人才能无动于衷了。
原身是赘婿,在苏家的地位本就没有苏家几个主子高,他还是个读书人,科举是他唯一证明自己价值的东西。
可是有些人缺了那么一点机缘和悟性,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无缘金榜。
一次落榜,苏家人失望,两次落榜,苏家人质疑,三次落榜,苏家人看不起,四次落榜,苏家人嘲笑,捧高踩低……
仿佛原身的所有价值都在科举上,他如果能考上,不管他是搬去外院,还是住在内院,每个人都只会捧他,可是他落榜了,因此无论他是挑灯夜读,还是闻鸡起舞,再怎么努力,拿不到名次,所得的评价也就两个字——废物。
四次落榜,原本风光无限的他失去了价值,从苏老爷到苏家下人,所有人都在嫌弃他,挖苦他,看不起他,他如何还有勇气重整旗鼓,再去参加乡试?
他或许有错,错在天赋不够,错在韧性不够,错在心性脆弱。
可是苏家这些人,也未必无辜。
季修想起早上的情形,暗自猜测,或许在这个家,只有天真的苏灵儿,才是唯一不在乎他能否高中,只想要他这个做爹的陪伴的人。
至于苏湘玉……
或许十年前,她是天真单纯的苏家大小姐,只希望夫君陪伴,可是人心易变,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想法。
季修突然不想和苏家人说明自己打算参加八月乡试的事情了。
他现在还年轻,在这个世界至少要生活四五十年,有些人、有些事,趁早看清也比较好。
……
到了苏灵儿的院子,季修平息下心里残留的情绪,问守在门口的丫鬟。
“灵儿在里面吗?”
丫鬟慌忙行礼:“小小姐在屋里用午膳。”
“那就好,你再去大厨房传一份膳,我要和灵儿一起用饭。”
从来都是子女到长辈的院子里用饭,没见过长辈亲自来子女这里用饭的。丫鬟愣了半响,才迟疑地应答,叫来了一个跑腿的去传膳,然后亲自引季修进屋。
“姑爷怎么来了?”
奶娘早就听到了院子口的交谈,眉心紧皱地出来迎接。
她在苏家待了多年,威望甚重,可以说是除几位主子和管家之下的第一人,即便对上季修,也丝毫不怵。
不过她谨守规矩,纵使心里如何嫌弃季修,面上也不会露出一丝:“可是来找小小姐的,小小姐正在屋里用膳呢,老奴这就去叫她。”
长辈前来,晚辈自当出门迎接。
不过奶娘偏心苏灵儿,并不愿意千娇百宠的小姑娘为了这么一个父亲吃不好饭,所以有此一提。
如果季修识趣的话,这时候便应该开口阻拦。
季修对内宅的事情和门道还是不够了解,听了这句话,果然如奶娘预期的那样说:“不用了,让灵儿好好吃东西,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奶娘露出一丝极淡的满意笑容:“姑爷这边请,老奴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屋里,正在和桌上膳食作斗争的苏灵儿听见动静,抬头一看,眼睛蹭地亮了起来,蹬蹬地跳过来:“爹,你怎么来了?”
小姑娘个头不高,双眸明亮有神,像个活泼可爱的小兔子,让人忍不住想要爱怜地揉揉她的脑袋。
不过在这个时代,十二岁的小姑娘,已经算半个小大人了,不能再动。
季修只能无奈地在心里叹息,捻了捻食指,抱憾放弃。
他露出温和笑容:“爹一个人在松涛院里寂寞无聊,想找个人一起用午膳,可惜你娘不在家,只能来找你了,灵儿不会嫌弃爹吧。”
苏灵儿瞪圆眼睛:“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无聊吗?”
苏家就她一个孩子,苏老爷和苏夫人都恨不得苏湘玉能再生个男丁,可是苏湘玉忙着打理家业,加上自身便是女儿家,也不觉得女儿家有什么不好,因此没有特意去生,导致苏灵儿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只有几个关系好的同族女孩子做朋友。
可是同族的女孩子也只能隔三差五见一面,并不能天天待在一起。
苏灵儿身为唯一的第三代,在偌大的苏家,一个人玩耍,也时常觉得无聊。
听到季修这样说,她像是找到了有共同话题的好朋友,兴奋地挽上了季修的胳膊,拉着他上桌:“爹,灵儿也无聊,我们一起用膳。”
季修的心都被她的撒娇给软化了,刚才路上那点情绪,仿佛春风化雨,都在小姑娘的大眼睛里消失。
要是原身能够认清自己在科举上的没天赋,关心关心身边人,有苏灵儿这样一个小天使,也不会那样自暴自弃。
只能说,造化弄人。
季修随着苏灵儿的邀请上桌,大厨房那边也送来了膳食,父女俩面对面坐着用膳。
都说食不言寝不语,可是苏灵儿这样活泼的性格,又怎么能忍受这样的规矩?
她眼珠子一转,一句话支走了奶娘,便欢欢喜喜地开口和季修说起了话。
季修温柔地笑笑,并不阻拦小姑娘。
如果嫁人,她顶多还有三年的自在时光。如果立女户,她也最多有八年的悠闲日子,实在没必要拘束了她的天性。
苏灵儿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眼神明亮喜悦,季修眼底流露出一丝温柔,不时回应两句,引得苏灵儿更加兴奋,一口一个爹。
去端了热茶来的奶娘进屋,抬头一瞥,愣在原地。
这样和谐的父女俩,她从未见过。
这样开心的苏灵儿,她也很久都没看见了。
……
季修陪着苏灵儿用完膳,苏灵儿还不舍得放季修走。
不过看她神情困倦,不时揉搓眼皮,奶娘也在旁边小声表示,到了小小姐午睡小憩的时间,他还是坚定地走了,走之前让苏灵儿放心,晚膳可以一家三口一起用。
苏灵儿这才满意,在奶娘的照顾下回闺房休息。
季修感受到了女儿的依赖,同样心情愉快,脚步轻松地回松涛院继续看书,便是路上看见了花婆子,也神情淡然,没有说什么。
季修的书房挺大。
原身是苏家赘婿,其他的不好说,可是书是不会少的。
苏家财力丰厚,不论原身要什么书,都能给他寻来,这些年来积攒了几百本书,价值近万两白银去,其中不乏名家批注的珍本。
按照季修看书的速度,就算是几百本,也用不了两个月就能看完。
不过光是看书也不行,原身的身体早就在这两年的折腾里废了,稍微用工,身体便发出抵抗的声音。
季修又看了两本书,抽出时间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强身健体,从散步快走开始。
到了下午,他沐浴更衣,去内院找苏湘玉。
开门的婆子换了一个人,对待他的态度又变得散漫起来。
不过苏家这样的下人太多,只要不太过分,季修懒得开口说什么,径直进了内院,往正屋走去。
“姑爷来了。”
丫鬟通报一声,很快苏灵儿就从屋里蹦了出来。
她换了一身大红色的缕金绣百蝶齐胸襦裙,批一条浅色缕金滚红边帔帛,头上依然戴着蝴蝶造型的发钗,眉目灵动,笑容明媚:“爹,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好久了。”
季修情不自禁地温柔一笑,接住她,带着她进屋。
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他这个小棉袄,有点过分活泼了。
进了屋,苏灵儿还在叽叽喳喳,说她等了好久,心里很想他,为什么他来的这么晚。
便是季修,也有点无奈。
这真的是他所接触过的孩子里面,最最直白的一个,说话直来直往,一点也不委婉。
“下次灵儿等不及,可以去松涛院找爹,爹大部分时间都在松涛院。”
苏灵儿歪头:“那少部分时间呢?”
季修轻咳,怕别人听到,放轻了声音道:“爹也有自己的交际应酬,不可能总是待在家里。”
苏灵儿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小声说话,跟着小声道:“可不可以带灵儿出去交际应酬?”
“苏灵儿!”苏湘玉震怒的声音响起,“你好好一个女儿家,在胡说什么!”
苏灵儿吓住,呆愣地抬头,小脸微白,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季修眉心微拧,在她背上拍了两下,抬头看苏湘玉,露出无奈又复杂的表情:“你放心,我说了改好就一定说到做到,不会再去那些下九流的地方,最多和几位同窗好友去见见面,也不会带坏了灵儿。”
苏湘玉一顿,含怒的表情略有变化,却还是僵持着,冷哼一声,转过头不看他们父女。
苏灵儿心里委屈,眼睛里泪珠滚动,同样不说话。
季修垂眸,看着身边的苏灵儿,耐心哄她。
苏湘玉回头瞥了一眼,明显愣了一下,神态愈发僵持。
奶娘看不下去,上前开口道:“姑爷,小小姐,快上桌吧,刚才等了半天,大家应该早就饿了。”
苏灵儿这才哼了一声,抹了一下眼睛,牵着季修的手带他上桌。
像是赌气,还特意选在离苏湘玉比较远的凳子。
苏湘玉不由得皱眉,她也知道自己刚才误会,导致语气重了一些,可是身为苏家的家主,如何能当着下人的面,和一个小姑娘认错?
她冷着脸,沉默用膳。
食不言寝不语,苏灵儿不主动和她说话,她也不打算先开口。
弄得季修有点无语,看看这一大一小两个,只能从中打岔,引导两人说话。
苏灵儿最好引诱,只要季修开口,她这个小话唠就会忍不住接话,季修笑吟吟地和她说笑几句,突然抬头看向苏湘玉:“你觉得呢?”
苏湘玉还在思考要不要开口禁止他们说话,说得自己心烦气躁。
闻言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
不过她处变不惊,即便没有心理准备,也能面色自然的接话:“灵儿说的确实有道理。”
季修轻笑,看向身侧大眼睛闪亮,嘴角疯狂上翘的苏灵儿。
就在他的调解下,这对赌气的母女很快有了第一次的对话和交谈。
等到晚膳用完,苏灵儿已经完全不记得前面的事,在季修和苏湘玉身边如穿花蝴蝶一般忙碌,一会儿和季修说话,一会儿和苏湘玉说话,还时不时地招呼奶娘,像个忙碌的小主人。
苏湘玉一开始“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抛去了天边,看着活泼的女儿,小小松了口气。
忽然,注意到季修看过来的打趣目光,她有些恼羞成怒,狠狠地瞪了季修一眼。
季修失笑摇头。
他陪着苏灵儿说了一会儿话,站起来送小姑娘回屋,自己正好也回松涛院去。
苏湘玉坐着没动,看着他们父女离开,再看看安静下来显得特别空旷的正院,叹了口气,起身去书房算账。
……
接下来两天,季修依旧是如此日常。
他和苏湘玉、苏灵儿之间的关系明显和缓和亲近了,连苏灵儿身边的奶娘,见到他时,也会露出不自觉的微笑。
第三日,季修在书房里看书,门房来报,有人找他。
“找我?什么人?”
门房看了季修一眼,眼里流露出一些嘲笑的意味:“姑爷说笑了,还能有谁,张公子他们就在门外等着你呢。”
季修一顿,没有和门房计较。
因为他现在更加关注的,是门房口中的张公子。
这个张公子,名叫张平,乃是张家的三少爷,不过却是个庶子。
正室夫人当家,他一个庶子没什么大出息,银钱也不凑手,往日里过得苦哈哈,只能跟在各家的少爷屁股后面讨好,捡一点碎银子花。
认识原身这个苏家赘婿之后,他自觉找到了高人一等的感觉,便攀上了原身这个冤大头,隔三差五来邀请原身出门喝酒玩乐。
原身虽然在苏家没地位,但是苏湘玉并不限制他支取银两。
狐朋狗友,很是过了两年潇洒日子。
借着原身请客,他甚至招揽了一大堆的小弟,这些人花着原身带来的银子,却在背地里戏弄陷害原身。
季修有原身上辈子的记忆,甚至知道原身迷恋的那个烟花女子,便是张平的老情人,两人合伙坑骗原身的银钱。
只是他们也没想到,苏家得知原身迷恋烟花女子,竟然会将他赶出家门。
原身没了银钱,再去找张平和那烟花女子,两人将他赶出来,还要骂一句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