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对所有事情都不甚在意,像一潭罕见起伏的冰水,做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可,也无所谓不可。
空调扫过来的凉风伴随着她这瞬间的胡思乱想过去了,周知意轻嘶了口气,目光又直白地看了回去,肆意而不遮掩。
“别,我喜欢的东西自己会去买,就不劳陈总大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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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补课时期学校要求没有那么严格,最后一节晚自习一般都是老师答疑时间,作业做完的或者没有问题的学生可以自由安排,也可以提前走。
晚上,周知意正对着一道数学大题皱眉掰笔头,丁以南给她发来了微信。
小胖丁:【我哥把东西都买来了,要不要现在回去验验货?】
周知意正坐得心烦,一抬手把五三合上了,胡乱往书包里一塞,回复了两个字:【走着。】
小胖丁:【走着。】
周知意甩上包,低头回复:【叫上思思。】
三个人约好在楼下集合,周知意都倚着树干喝完一瓶酸奶了,蔚思才姗姗来迟。
“不好意思,老师刚刚找我谈了会话。”蔚思小跑着过来,刘海都分叉了,一边整理刘海一边解释。
“没事儿,又不急。”
周知意往她手里塞了瓶酸奶,顺手把她没来得及背上的书包拿过来朝丁以南一丢,搂住了她的肩。
因为只有高三学生在补课,高一高二的教学楼此刻都黑漆漆的,校园里路灯也只开了一半,光线半昏半昧,周知意这一搂没控制好角度和力道,不小心把蔚思的衣领向下拽开了半边。
她今天穿了件短袖衬衫,遮住了大半脖子。这会儿被周知意失手一拽,脖子连带半边肩膀的皮肤都猝不及防地裸/露在了空气中,她还没来得及惊呼,走在身后的丁以南已经“哎呦”一声一脸娇羞地捂住了双眼。
“装吧你就。”周知意扭头骂了他一句,再回过头来时,蔚思已经匆匆忙忙地将衣领拉好。
她不经意间一瞥,恍惚中看到她肩膀处有一片发红。
“你肩膀?”周知意抬手指了指。
蔚思偏头冲她笑笑,没丝毫停顿:“蚊子咬的包。”
“哦。”周知意轻声嘀咕了句:“那你家蚊子还挺毒。”
——
三个人在网吧后院“验了货”。
大丁哥给他们进的商品还挺全,各色的荧光棒、各种造型的发光发箍,拼盘歌星的彩色手幅、小花束,甚至还有诸如泡泡机之类的可爱小玩意儿。
周知意把商品点了点,让丁以南找了个大的行李箱打包好装进去。
“齐活,到时候再借你家一箱水,带过去一块卖。”
她拍拍手,朝丁以南扬了扬下巴,“你晚上跟大丁哥问一下进价,我把钱给你,回头等挣了钱利润咱们三个平分。”
丁以南点头:“好嘞!”
蔚思却直摇头:“买这些东西应该也不便宜,不能让你一个人拿钱,你如果不让我拿本钱,那我也不要利润了。”
“对啊。”
丁以南反应慢半拍地拍拍脑门:“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一姐你别只顾着自己义气,把我俩衬托得像多爱贪小便宜似的,本钱一块拿,利润一块分。”
话都说到这了,周知意也不跟他们扭捏,“行。那你问完晚上给我发微信。”
从丁以南家出来,周知意和蔚思一起回家。
天幕黑透,胡同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白天刚下过一场雨,路上坑坑洼洼存着不少积水。
天光反射进水坑里,显得更昏,周知意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牵着蔚思避着水坑走。
走到拐角小超市前,周知意让蔚思在原地等着,快步进了超市,等她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两盒电蚊香液。
“这个牌子的蚊香液挺好用的,你拿回去试试。”她把蚊香液递给蔚思,蔚思眼皮颤了下,躲着没接。
“我家有蚊香,你带回去给奶奶用吧。”
“一盒蚊香液你跟我客气什么,我家里屯了好几盒呢。”
周知意径直绕到她身后,把蚊香液往她书包里一塞,拍了拍,“那么好看的肩膀,可别再给蚊子咬了啊。”
蔚思一怔,片刻后,点头笑了笑。
说话间,周知意的手机响了声,进了条微信,是丁以南把小商品的进价发给了她。
她当即把自己和蔚思应给的本钱转过去,而后把蔚思那份本钱又打了个对折,报给了她。
蔚思低头去翻钱包:“比我想象中便宜好多。”
周知意眨了眨眼睛说:“当然啦,大丁哥经常去那片拿货的,有优惠价。”
蔚思没有去批发市场进价的经验,只是觉得便宜,却也无从去考证,但她向来信任周知意,听她这么一说,便不疑有它,当即就把钱给了她。
“谢谢思姐打赏!”周知意笑眯眯地接过钱,模样挺愉快:“咱们这是亲姐妹,明算账!”
前面的路平坦了些,没有积水,走起来顺畅很多。周知意和蔚思闲聊着朝家走,刚刚走到蔚思家门前的胡同口,便听到院里一阵吵闹声——
摔砸东西的声音、男人的吼骂声、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声。
周知意神色一凛,蔚思已经不顾一切地朝前冲了过去。
周知意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忙拔腿往蔚思家里跑,等她推开院门时,蔚思已经跪在地上,俯身将蔚妈妈抱进了怀里。
蔚妈妈还在抽泣,蔚长林一边扯着嗓门骂骂咧咧,一边晃晃悠悠地朝蔚思身上踹。
“贱货,哭什么哭!除了哭你还会干什么?”
“哦,你还会给我生这赔钱玩意儿!”
“一个赔钱玩意儿又生了一个赔钱玩意儿,老子辛辛苦苦挣的钱都被你们给糟蹋了!”
“……”
周知意看着眼前的场景,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无意中知道蔚长林酒后家暴的事情是在去年夏天,蔚思手臂上被他用皮带抽出一道道伤痕,被周知意追问到避无可避,才红着眼睛和盘托出。
可听说过和亲眼看到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
听说蔚思被蔚长林家暴时,周知意青筋暴起,满腔控制不住的气愤和怒意,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找他打上一架,可当她亲眼看到蔚思伏在地上护着母亲被一脚脚狠踹时,瞬间便红了眼睛。
触目惊心,眼眶发热,浑身的血液好像在这一刻全都倒流到脑子里,滚滚地烧着,周知意满眼滚着戾气,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蔚长林,你他妈给我闭嘴!”
周知意拽下书包朝蔚长林狠狠甩了过去,书包砸到他肩上,又被反弹出去,拉链被撞开,书本滚了一地。
蔚长林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赤红着眼睛看了过来。
“他妈哪来的小杂种?”
他浑身散发着刺鼻的酒味,混杂着酸腐的汗臭味,醉醺醺地朝着周知意走过来。
没等他近身,周知意抬腿踹了他一脚。
这一刻,她完全忘记了长幼尊卑,也想不起为人处世的基本法则,管他是什么长辈,管他是谁的爹,他没有做长辈的样子,她也就完全不顾忌做晚辈的礼节。
周知意这一脚踹在了蔚长林的大腿上,踹得他瞬间失语,咧了咧嘴,脚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上。
他伸手向后一扶,扶住墙壁,稳住了身形。
“操!”没给周知意反应的时间,他已经一记耳光扇了过去。
“依依!”蔚思噙着泪大喊,周知意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蔚长林已经又扑了过来。
喝醉的男人像是猛兽,看上去踉踉跄跄,力气却大得惊人,周知意第二次朝他踹过去的时候,被他拽住了脚腕,他两只手用力一拽,向后一推,周知意被他推倒在墙边,脑门从水泥墙面上擦过。
一阵刺疼袭来。
蔚思已经哭着跑了过来,想挡在周知意面前,周知意忍着痛意起身,把蔚思拽到了身后。
“依依,你打不过他的,你快回去,他闹过了这阵就好了。”
“我不走。”周知意抹了把额头,没见血,眼疾手快地抄起一个凳子,挡在了胸前。
“喝二两猫尿就拿老婆女儿出气,你他妈算什么男人?虎毒还不食子呢,你配当爹吗?”周知意声音冷厉,手背在凳子上握得泛白。
“老子辛辛苦苦供他们吃穿,哪里对不住她们?老子教育自己的老婆孩子,关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什么事?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来教训老子!”
蔚长林朝地上啐了口浓痰,骂骂咧咧地再次朝周知意走过来。
周知意抬手把凳子砸了过去,凳子砸在他肚子上,他弯下了腰。
“我没资格教育你,那就让警察教育你!”她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了拨号盘。
“依依,你别管了,你快走吧。”蔚思满脸泪痕,去拽她的手。
周知意把手机举高,按下了“110”。
她打开免提,手机里很快传出了拨号音。
“行,小丫头,你有种。”蔚长林似乎是被这拨号音惊醒了,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就往门外冲。
周知意想追,被蔚思拽住了。
“让他走吧,等酒醒了,他就正常了。”蔚思泣不成声。
周知意脚下一顿,滞在原地。
“你有没有受伤?”她掰着蔚思的下巴,回头检查她的脸,蔚思脸上没伤,胳膊上被蔚长林踹到的地方已经红肿了一片。
“对不起,依依,疼吗?”蔚思呜咽着,去摸她额头。
这一摸,周知意皱了皱眉头,刺痛的感觉再度袭来。
……
闹剧过后,一片狼藉,周知意脑子里烧着的血一点一点冷却了下来。
所幸蔚妈妈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并无大碍,周知意和蔚思把她搀到沙发上,帮她擦了碘伏。
“阿姨,对不起,我刚刚……”周知意话说到一半,哽住了。
蔚妈妈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一滴滴掉出来,只是摇头。
喉咙一阵涩痛,周知意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鼻头酸得厉害,她低头吸了吸鼻子,朝蔚思笑了笑。
“照顾好阿姨,晚上把门锁好,我……我走了。”
周知意快速穿过狼藉的小院,一秒钟都不愿多待,脑子里反反复复的,都是那些混乱的场景。
周知意啊周知意,你可真是出息了,连朋友的爸爸都敢打,你像个小丑似的上蹿下跳,又算怎么回事呢?
脑子都被热化了吗?
她慢慢回过神来,觉得茫然,也觉得好笑,更多的,是一阵从心底里蹿上来的无可奈何。
周知意走出大门口,蔚思追了上来。
“依依!”她拽住了周知意的手,“你先别走,我帮你擦点药。”
“不用,一点小擦伤,明天就好了。”周知意抽回手,“你快点回去照顾阿姨吧。”
大概是猜到了她的反应,蔚思咬了咬唇,往她手心里塞了两张创口贴。
而后,她退后一步,弯下腰,深深地朝周知意鞠了一躬,“我替……我爸向你道歉,对不起。”
“你这是做什么!”周知意拧着眉心将她扶起来,蔚思一垂眼,一滴泪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滚烫,烫得她胸口火烧般地燥。
“以后别这么傻了,就当没听到,别再为我出头了。我们小孩子,是打不过大人的。”蔚思的声音冷静到近乎冷漠。
“你……”周知意想问,你为什么不反抗?也许你反抗过一次,反抗过两次,反抗过三次四次,他就不敢了。
可在此情此景下,这些话她说不出口。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不要忍,不能忍,越是忍受就越会被欺负,要学会反抗。”
蔚思看着她的眼睛,轻轻一笑:“其实我以前也像你这样反抗过,可我打不过他,我尝试过报警,可警察断不了家务事,被教育一通,最多被关上几天,就一切如初了,下一次,他会打得更凶。我还……”
蔚思停顿片刻,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最恨的时候,我甚至想过……想过杀了他。要么他死,要么我死,也好过这样没有尽头的忍受。可是……”
她声音忽而哽咽,“可是我死了,我妈怎么办?她没有文化,又残疾,找不到工作,没有蔚长林挣钱,她该怎么维持生活,我又拿什么读书?”
周知意咬着唇,眼睛狠狠盯着自己的脚尖,喉咙发紧,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是啊,该怎么办?
“我只能忍。”
蔚思扯了扯唇,轻声安抚她:“其实蔚长林不常发疯的,只要顺着他,把他哄好了,他就不会发了疯地打人了。今天这个情况,只是例外,真的,你别担心,还有一年,等我考上大学,等我有能力打工挣钱照顾我和我妈就好了。”
蔚思的一字一句都犹如皮鞭抽过周知意的耳朵,她垂着眼,只是沉默。
她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冲动,发现自己的无知,意识到自己那异想天开的勇敢和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傻气。
从前她自信自己活得洒脱勇敢,不憋不屈,不服就干,总是看这个不过眼,看那个不如意,也会觉得是世界亏待了自己。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她从前被保护得太好了,没有真正见识过生活的满地鸡毛和一团狼藉。
生活里有太多的不想忍而不得不忍,或许每个人都是在不断的取舍和忍耐中,被磨砺着走过吧。
十七岁的周知意站在少年和成人的分叉口,隔着一道成年的大门,第一次审视自己,思索着满脑子想也想不通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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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知意反复做了两次深呼吸,唇角提起,放下,提起再放下,把头发放下来遮住额头,把刚刚的那场闹剧从脑海里剔除埋进心底,才抬手推开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