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大师,如何?”杨氏在一旁静候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率先打破殿中寂静。
只见慧明大师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深处有些许迟疑。片刻之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收起念珠, 没有去看出声发问的杨氏,而是朝前方的少年微微躬身,“土金相生,合而两利。”
“何意?”
“二位贵人乃天作之合。”
闻言,杨氏和颜思虞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杨氏喜上眉梢,连连向慧明大师道谢。
顾平川自从进了这大殿就一言未发,听到这个答案之后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浅浅的波澜。他自己的生辰八字,他怎会不知。壬午属木而非土,哪里来的土金相生?
可他没有出言反驳,只转过身朝慧明大师微微颔首,温声说道:“大师辛苦了,朕这便回宫将结果禀明母后。”
杨氏笑容微怔,太后娘娘安排陛下和思虞今日在护国寺相见,总不会仅仅是为了算个八字,至少也该让二人一同吃个斋饭说上几句话吧?
“外边正是最闷热的时候,陛下此时回宫恐中了暑气,不如移步斋堂稍事休息?再者,也该是用午膳的时辰了。”
顾平川刚迈出大殿的脚步一顿,硬将已经到嘴边的“不必了”咽了回去,回头看了一眼,才略带歉意地说:“太傅曾经说过,君子当勤于律己,不可懈于学习。朕还有些功课没有完成,故而不能再宫外久留……”
“请舅母见谅。”
杨氏听罢心中难免遗憾,不过顾平川唤这一声舅母她还是十分受用的。“既然如此,臣妇只能恭送陛下回宫了。”
顾平川转身拂袖而去,门外素衣侍从跟随他渐渐远去,颜思虞这才回头望向他的背影,眼中压抑下几分失落。
…
离开了现代科技电子产品的颜思卿在国公府里待着可谓是百无聊赖,即便是红蔷再三强调,杨氏说了让她在府里好生待着,她依然没能耐住性子,草草吃过午饭之后就让人备车出了府邸。
按照一般古装戏里的套路,女主角出门不是去茶馆听书就是去青楼寻刺激。眼下正是大中午,想想也知道,青楼还没开门。再说颜思卿对自己这具身体的身材非常自信,她要是女扮男装逛青楼,只怕连大门都没进就该被发现了。
于是,她选择前往京城最出名的茶馆听书。
马车驶过两条街,颜思卿却被不远处传来的丝弦乐曲吸引了。仔细一听,丝弦声中还藏着细声唱腔。
是昆曲。
“停一下。”颜思卿撩开车帘,望向街道左边的楼阁。
她思绪恍惚,听着熟悉的唱词出了神。
想当初颜思卿能考上戏剧学院,靠的就是从小受奶奶熏陶学了一点昆曲的身段和唱腔,艺考的时候她唱了两段《游园惊梦》让评委老师印象深刻,因此加了不少分。
好巧不巧,这会儿里边唱的正是她艺考时唱过的两段。
“不去茶馆了。”话音刚落,颜思卿已经探出身子从马车上下来了,抬头看一眼牌匾,上边不知是哪位大师的题字,笔迹苍劲有力狷狂不羁,和昆曲的婉转韵味迥然不同。
“昆音楼,就它了。”
红蔷反应过来急忙跟上, 疑惑地问道:“小姐从前不是最讨厌听戏吗?您还说这咿咿呀呀的声音惹人犯困……”
颜思卿心里蓦的一惊,她只记得自己的喜好,倒是忘了顾虑原身……红蔷该不会看出什么了吧?她不动声色用余光轻瞥一眼红蔷的表情,好在这丫头只是有些疑惑,并没有真的心生怀疑。
“我也不知为什么,反正今儿个听着不困了。”说罢,她迈进了昆音楼的大门。
店小二瞧见有客人进门,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余光扫见外边的马车,很快猜出客人的身份。“贵人是来听戏的吧?快快里边请,这会儿散座都满了,就剩楼上还有处雅间,您看如何?”
能把散座都坐满了,看来今天这个演员是有能耐的。
颜思卿点点头道:“嗯,你引路吧。”
红蔷扶着她上了二楼,雅间外边挂着一个小木牌,上边用朱砂写着‘步步娇’三个字,颜思卿不经意间瞧见,眼里多了些赞许之色。
“你们这里雅间名字取的倒是别致。”
店小二笑道:“贵人好眼光,咱们这儿雅间名字用的都是曲牌。”
雅间内部装饰十分清雅,屏风相隔,珠帘在前,两侧摆着半含半开的木兰花,浅浅花香令人心神舒畅。正中间檀木茶桌上放着一折节目单,众多戏目任君选择。
不过正是底下唱的这段《游园惊梦》把颜思卿吸引进来,她不打算多此一举花钱换台。店小二送了一壶茶水进来,随后就退下了。红蔷发觉小姐听得入神,心里头更添诧异。
要知道小姐平时连《诗经》都看不进去,这昆曲的唱词最是晦涩难懂,怎么她竟听得津津有味?
未时三刻,昆音楼二层的走廊里隐约传来几声争执。
“步步娇一向是咱们大人的专属,你们怎么能随意让给旁人!”
“小人没料到大人今日大驾光临,步步娇里确实已经有别的客人了,还望大人息怒。”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赶咱们大人回去不成?”
“小人并无此意……”
两人声音不小,这戏楼的墙面又不隔音,才争执两句便引得不少客人不满,掌事的急忙从楼下上来主持局面。
本以为这样咄咄逼人的会是朝中哪一位达官显贵,可走近看了才发现不是。来人衣着素雅,头上没有戴冠,只用一只青玉簪子固定,再看他身形瘦削气色微白,俨然是一副病态。
掌事的毕竟耳聪目明,很快就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原来是梅大人。”他朝面前客人拱手一礼,随即横了边上店小二一眼,“你是怎么做事的?梅大人来了,你竟让大人在这儿干站着?”
店小二低着头小声道:“老大,步步娇里已经有客人了。”
掌事的语气不善,“你就不会换一间给梅大人?”
店小二更加惶恐,话音又低几分“今儿满座……”
雅间内,颜思卿隐约听出外边的争执似乎跟自己有些关系,于是忍不住 透过珠帘朝那边看去。
这一抬眼,正对上远处男子平和的目光。明明他的随从正和店家争执不下,他却平静地像是事不关己一般。
是个怪人。
“红蔷,去问问怎么回事。”
红蔷应了声“是”,挑帘出去了。过了没多久,她带着一脸气愤回来了。
“小姐,这人说咱们抢了他的位置!”
颜思卿一阵莫名其妙,“明明咱们先来,怎么就成抢了他的?”
红蔷道:“他说这雅间一向是他家大人的专属,今日店小二不懂事,擅自把雅间让给了小姐您。”
“那就怨不得我,让店家处理去吧。”颜思卿不爽地说,心中暗道这人远看去长得不错,有古装戏里公子如玉的气质,偏偏是个不讲道理的。
主仆二人在雅间内品茶听戏,不再搭理外边的事端。谁知过了没多久,外面的男子有意无意地朝雅间望了两眼,又侧过脸和随从低语了两句,紧接着竟然朝步步娇走来了。
颜思卿眉头微蹙,放下了手里的茶碗。
“公子这是何意?”
她话音落时男子正好停下脚步,和雅间内只剩一幕珠帘相隔。
男子看起来并不是蛮横无礼的人,听见里边传出年轻女子的声音就不再走近,还有意低头避开目光。但听他温声道:“方才下人无礼,叨扰姑娘听戏了,我替他向姑娘道声不是。”
颜思卿听他这话有些意外,还以为一上来会咄咄逼人……听这意思,他要让步了?
男子说完还真不再纠缠,转身就要离开。身旁的随从急了,忍不住沉声唤他:“大人,您身子弱,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不必多言,回府吧。”
第3章 我觉得不妥
“刚才那人你认识吗?”等外面的人离开之后,颜思卿戳戳红蔷问。
红蔷回想刚才店家称呼他为梅大人,并且京城中姓梅的官员不多见,于是很快锁定了一个答案,说道:“如果奴婢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宫中画师梅鹤白梅大人。”
“我看外面的人对他很是恭敬,怎么,他很出名吗?”颜思卿挑眉问。
“他确实颇有名气。”红蔷点点头,“梅大人原是官宦世家出身,自小博览群书、才学过人,有一年梅家太爷过寿,他亲手作了贺寿图,先帝听闻此事后夸赞梅氏教子有方,梅鹤白就是因此得了诚孝至善、画技超群的好名声。”
话音才落,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眼前倏然一亮,补充道:“对了,坊间传说曾有富商出八百两黄金求购他的画作,那时候他才十二岁!”
颜思卿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艳,十二岁就凭画技出名,这样的天赋无论放在古代还是现代都称得上是天才了。可随后她又有些不解,接着疑惑地问:“他既然年少成名,为什么至今还只是个宫廷画师?”
说起这个红蔷便有些惋惜,叹了口气后解释道:“六年前梅家因为涉嫌贪污获罪,先帝震怒, 下旨抄了梅家,又判处梅氏全族流放南疆。若不是当时的太子心善,多次向先帝提起梅鹤白的才华,只怕他连画师都做不成。”
六年前,那时梅鹤白还只是个少年吧?小小年纪经历这样的变故,想必他吃过不少苦,也难怪年纪轻轻尽显病态。
听到这里,颜思卿对梅鹤白此人已经有了简单的认知。
家门不幸的病弱公子。
……怎么这么符合她的‘择偶’标准呢?
她摇了摇头抛开这个明显不现实的念头,紧接着敏锐地捕捉到红蔷话中另一个细节——当时的太子。
红蔷说的是‘当时的太子’,而不是‘当今圣上’,也就是说这二者不是同一个人。在当今小皇帝顾平川之前,先帝还立过其他太子。
颜思卿眉头微皱,想再追问下去,可那样会被红蔷发现她是个冒牌货。她犹豫再三,最终作罢,把刚涌上来的好奇心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这会儿台上戏已经接近尾声。
婉转的曲调戛然而止,台上的角儿领了赏钱后鞠躬下台,颜思卿的缓缓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近半场的时间都在走神。
得,钱白花了。
“红蔷,你先下去结账吧。”她无奈地吩咐一声。
红蔷应了声是,揣着钱袋子下楼了。
然而,没过多久,红蔷匆匆返回到雅间,神情颇为古怪地望向自家小姐,说道:“小姐,梅大人临走时替您结过账了。”
颜思卿愣了,脸上神情明显一滞。
这人拖着病弱的身体大老远来一趟,戏没看成,还花一笔冤枉钱?
“他脑子进水了?”
红蔷弱弱道:“小姐,这样说不太好吧……”
于是颜思卿换了一个思路。
她能不能理解为,梅鹤白试图搭讪她?
“要不奴婢托人把钱给梅大人还回去吧?”红蔷皱着眉道。
都说无功不受禄,梅鹤白这样莫名其妙的举动确实让人内心不安,无论他真是想搭讪,还是有别的企图……这钱是一定要还的。
红蔷的建议说到了颜思卿的心坎上。于是她点点头,同意了。
…
此时此刻,宣国公府内可谓一片狼藉。
东边院里遍地是大小姐发泄时砸碎的瓷器,丫鬟们被赶出了门外,一个个手里提着扫帚却不敢进去清扫。
颜思虞神色悲痛地瘫坐在屋檐下,身上衣衫不整、头发也略显凌乱,脸上的妆容都花了,眼角还遗留着明显的泪痕。
最为刺眼的是,她的右腿缠着厚厚的夹板和绷带。
距离秀女进宫只剩三天,内定皇后却把腿摔断了……此事若传出去,一定是桩大新闻。
杨氏站在一旁满面愁容,手里捻着的帕子生生要撕出个洞来。她看了看地上的大女儿,眼中满是焦虑的情绪。
方才大夫说了,思虞的腿没有一年半载肯定走不了路。就算最终治好了,也难免会有后遗症。
事已至此,思虞还怎么入宫?
她做皇后的事情是太后娘娘钦定的,临到跟前却出了岔子,不知道 朝中会如何议论颜家,倒是太后娘娘怪罪下来可怎么是好啊!
“你说说你,好端端的也没人推你,怎么会摔成这样!”杨氏声音急切,其中夹杂着几分无奈与自责。
“我已经摔成这样了,娘还要责怪我吗?再说当时您就在我身边,您为什么没拉住我!”颜思虞红着眼望她,泪花就在眼圈中打转。
这番话刺痛了杨氏心底自责的情绪,当时她眼睁睁看着思虞摔倒,反应过来想扶她的时候已经晚了。若是她的反应再快一点,或许不会落到这个结果……
“娘,姐姐,这是怎么了?”
颜思卿回到府里看见的就是母女二人萎靡不振的模样。
听到她的声音,颜思虞慌忙别过脸去,仿佛她不做声就能逃避眼前的现实。然而腿上的疼痛不假,一次又一次提醒着她今日发生的意外。
杨氏倒是扭头看了小女儿一眼,张了张口正要出声,紧接着却停顿了,这一开口怕是戳到思虞的痛处。
于是她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抿着嘴缄口不言。
两人都不打算回应。
颜思卿盯着姐姐腿上的绷带,即便两人不说,她也已经猜到了答案。
“姐姐的腿……”
话音才出口她就收到了杨氏制止的眼神。颜思卿会意,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担忧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姐姐。
这里可是古代,医疗条件不比二十一世纪,她的腿伤的这么重,将来能好全吗?若是落下病根,将来的生活可怎么办啊……不容她多想,就听见杨氏沉声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