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尚书?”顾平川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后垂下了手,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再过不久,王进要回京了吧。”
“是,听闻吴州那边的交接工作都已经完成,王大人年后便能回京。”
顾平川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心里渐渐沉了下去。太后让王进在外边镀了一层金,此番调回京城,必然是要平步青云高居要职。
“陈治远是否跟随入京?”
江郁听到这个名字显然一怔,起初只觉耳熟,但想不起是谁,片刻之后反应过来,陈治远似乎是陈婕妤的父亲,在王进身边任职。
“陛下若是想见他,他便能随行进京。”他不敢直接说不知道,于是改口卖了个乖。
顾平川轻笑一声,眼底透着几许嘲讽,“你这话说错了,只有母后想见他,他才能进京。”
江郁低了低头,“陛下说的是。”
“既然母后忙与朝政,我就不过去打搅了。”顾平川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去昭阳宫。”
江郁是御前大太监,皇帝要去哪他自然都跟随在后。
不久前皇帝和皇后溜出宫,他被太后狠狠斥责一顿,又罚了半年的俸禄,从此以后随驾出行他恨不得前胸贴着皇帝的后背,生怕再跟丢了。
谁知顾平川才走到半路突然停了一下,江郁没刹住步子差点撞上去,在向前扑到的前一秒,他勉强站定,以一种滑稽的姿态稳住身形。好在顾平川是背对着他,没看到这番狼狈景象。
“陛下怎么了?”江郁扶了扶头上的帽子,试探着问。
“先 去花房。”顾平川没头没尾地吩咐一句,说罢转身就朝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江郁懵了,“陛下,陛下您慢点!”匆匆跟上皇帝的步伐,他小喘两口气,急忙问道:“陛下,昭阳宫该传膳了,您道花房这是去做什么啊?”
“去花房自然是找花。”
“您要找什么花,吩咐一声自有奴才们去办,陛下您先去昭阳宫用膳吧。”
顾平川瞥他一眼,“朕要给皇后送花,自然是亲手挑选送去更显诚意。”
江郁头都大了,又拦不住这么个主儿,只能跟上去。
…
半个时辰后,颜思卿午饭吃到一半,收到了顾平川亲手送来的一瓶鲜花。
真的是一瓶,拿花瓶装着递过来的那种。
这花瓶看着比花都贵。
她没来得及感动,便觉得鼻子一痒——
“阿切!”
第38章 正道的光
顾平川千算万算, 偏偏算漏了有一种体质叫花粉过敏。
颜思卿打了第一个喷嚏之后又接连打了好几个,眼睛也被刺激的流了眼泪。抱着花瓶腾不出手来遮挡口鼻,她才反应过来把东西退回给顾平川。
“啊切……拿开!啊切, 我过敏, 拿远点, 啊切!”
顾平川见她眼睛微红又是打喷嚏又是流眼泪,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此刻抱着花瓶终于迟迟反应过来, 急忙转手把东西丢给江郁。
“把这东西拿出去,叫个人去太医院请太医!”
这一通折腾, 等太医来开过药之后已是未时三刻。桌上饭菜凉了,颜思卿让苏静安拿去重新热了一遍再拿来让顾平川吃。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送花?”
顾平川原是好心,却没想到办了坏事, 心中自责, 说话声音闷闷的。“我不知道该如何追求你,思来想去先送礼总错不了,谁知……”
颜思卿见他情绪低落心有不忍,于是扑哧一声笑了, “没关系, 心意我领了。刚才我看那花瓶还挺好看的,让江郁把花扔出去,花瓶我留下。”
“可是, 你不能碰花, 留花瓶作甚?”顾平川迟疑。
“改天我做些假花插上, 还省的修剪枝叶了。”
顾平川眉头未展,“假花?此物得廉价,没得失了身份……”
宫里花房的鲜花只供高位主子, 是以后宫一向以簪戴鲜花为贵为荣,而低阶宫嫔宫女只能戴绢花绒花,正因如此,假花仿真花一类想来被视作廉价之物,远不能和鲜花相比。
颜思卿不受这些眼光的影响,不以为意地说:“有什么廉价不廉价的,花摆着就是供人观赏的,真花假花有什么分别?再说我喜欢的是花瓶又不是花,真要嫌绢花绒花配不上这瓶子,赶明我让尚工局拿金丝银线做假花。”
“你真喜欢这花瓶?”顾平川仍是放不下心。
颜思卿畅快道:“那当然了,你瞧它花花绿绿多漂亮啊。”
顾平川看看她,面含笑意一脸欣喜,又看看被弃置院外的 花瓶,色彩鲜亮画工精巧。
“你喜欢就好,库房还有许多这样的花瓶,改日我多拿几个过来。”
颜思卿脸上的笑意登时僵住,这倒也不必……
“屋里有一个就够了,哪用得着这么多。你要真想送我礼物,倒不如多给我搜罗些民间杂书,我就爱看那个。”
顾平川知道她的喜好,听她这么一说自是一口答应了。
…
皇后在昭阳宫禁足半月,对外却宣称是为皇帝侍疾,期间闭门谢客不见外人,连妃嫔的例行请安都免了。
如今皇帝‘病愈’恢复上朝,傍晚昭阳宫自然也恢复了从前的热闹。
顾平川不想成为众人焦点,于是趁妃嫔还未进门就从角门偷偷溜走了。留下颜思卿一人,准备应付满怀一腔关切的姐妹们。
要知道后宫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太后煞费苦心替两人找了借口,但事发当日林婕妤去秋华殿告知时动静实在太大,其中内情自是不胫而走,想瞒也瞒不住。
如果颜思卿不是太后的亲侄女,如果朝廷不是太后一人执掌大权,或许近日朝堂上言官已经将皇后骂成祸国殃民的妖女了。
眼下妃嫔已经就坐,只从表面来看那是各个面含关切笑颜如花,但各人心中自有不同,嫉妒怀恨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事不关己看热闹不嫌事大者比比皆是。
林婕妤作为告发内情的人,无疑受到了许多‘关照’,这些女人巴不得看她和皇后对上,盼着两人掐起来,有能力的渔翁得利,没志气的看个热闹。
然而颜思卿一点也不想接招,甚至反手把仇恨值全推给林婕妤。
“林妹妹当时急着去寻母后,说到底还是关心陛下的安危,本宫和陛下都不是小气的人,得知妹妹这番心意自是十分感动,正想着过些日子给林妹妹提一提位分。”说着,颜思卿笑容灿烂看向林婕妤,“妹妹意下如何?”
自打入宫以来后宫就只有皇后一枝独秀,其他妃嫔各自无宠,日子久了也都习惯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林婕妤突然晋升位分,无疑会遭到其他妃嫔的嫉恨。那些女人不敢和颜家为敌,多半会将怨气撒到她一人身上……
林婕妤哪里敢应承,她还不想沦为众矢之的。
“臣妾资历尚浅,又无功于皇室,岂敢受此殊荣,还请皇后娘娘三思啊。”她惶恐地起身,朝皇后略施一礼。
“妹妹及时将陛下病情禀明母后,这还不算有功?”颜思卿似笑非笑。
林婕妤低着头,“此乃分内之事,臣妾不敢居功。”
真当是夸你呢。
颜思卿在心里低嗤一声,看向她目光的温度渐渐冷了下来。
“妹妹谦虚,本宫却不能不赏罚分明。这样吧,位分暂且不提,先为妹妹拟一封号。”说着她好似陷 入沉思,话音稍稍顿了一会,半晌后笑着说:“妹妹你看,光字如何?意为阴暗之中唯一一束光明,光婕妤实乃后宫之光、正道之光。”
话音落罢,颜思卿放下目光准备欣赏对方的反应。
只见林婕妤满脸写着抗拒。
“妹妹怎么不说话?莫不是不喜欢?”颜思卿故作失落。
“臣妾这是一时欣喜来不及反应……”林婕妤强撑笑脸,非常勉强地福身谢了恩。
应付完一众妃嫔,在外面排着队等候接见的还有各司女官。
太后忙于朝政,根本分不出精力管理后宫事务,所以颜思卿被禁足的这半个月里,内廷各司女官们都处于六神无主自生自灭的状态。
如今终于得见凤驾,一个个恨不得每人发表上万字工作报告。
先前颜思卿用辩论形式解决了开会吵架的问题,然而今天面对堆积了十五天的辩题,她再一次头疼了。
“暂停一下,我可以插句话吗?”她弱弱地打断了正滔滔不绝的蓝衣女官。
蓝衣女官话音一滞,虽然面上明显有些不满,但还是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娘娘请讲。”
皇后和女官的关系就好比皇帝和大臣,虽然前者为掌权者,但总是不得不受制于后者。所以颜思卿对女官非常客气,不能直接说你们废话太多长话短说。
“姑姑们平日事务繁忙,总是耗在昭阳宫未免有些浪费时间。本宫倒是有个想法,以后姑姑们不妨将要说的事情整理成文章,命人递来昭阳宫,本宫看过之后会逐一回复。”
这倒是很好理解,就跟皇帝批奏折一样呗。
女官们也不愿待在昭阳宫听同事逐一发言,但前朝除了批阅奏折以外尚有大小朝会,内廷事务哪能全靠白纸黑字就打发了?
又是一番商议,总算定下章程。
除了纸面工作报告以外,每七天开一次会,专门商议书面上没说清的事情。
等送走这些女官,颜思卿整个人瘫在了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所以当领导到底有什么好?每天有开不完的会、处理不完的工作……也不知道太后是怎么想的,明明可以提前退休,非要给自己找活干。
“快快快,传膳,饿死我了。”颜思卿猛的坐起来,对外面喊道。
红蔷推门进来,禀报的却是另一件事。
“娘娘,朝华宫的管事余姑姑求见。”
朝华宫是什么宫,余姑姑又是什么宫?
疑问接连蹦出,颜思卿愣是半晌没想起来。
红蔷话音已落许久仍未收到回音,抬头就看见皇后娘娘神色茫然,心下会意,赶忙出言提醒:“半个月前苏美人被陛下幽禁在朝华宫中,至今还未降旨处置,娘娘忘了?”
“噢,想起来了。”颜思卿恍 然。
给小皇帝带绿帽子那位。
“她是为苏美人之事前来?”
“是,余姑姑来向娘娘请旨,问苏美人如何处置。”
这可给颜思卿出了一道难题啊。
太后看重苏美人的父亲,不肯重罚苏氏,同时顾平川难咽被绿这口气,放了她也是万万不能。
按照宫廷剧的演法,敢绿皇帝的女人多半难逃一死,要么鹤顶红,要么赐白绫。
可是颜思卿不想杀人啊!
小姑娘年纪轻轻被迫进宫,皇帝还是个不近女色的,这要不自寻出路,难道留下来活守寡吗?
纵然心中同情,可这事放在古代后宫就是死罪。
如今死罪可免,活罪不能再赦。
至少是不能让她留在宫里了。
颜思卿目光凝沉,一手撑着脑袋,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京城附近可有庵堂?”
红蔷思索片刻,禀道:“长陵有做栖云庵,离京城不远。”
“让朝华宫收拾行囊,准备启程吧。”颜思淡淡道。
“娘娘的意思是……”红蔷眉头微蹙,似是有些迟疑了,“从京城去栖云庵不过半日车程,娘娘若是让苏美人在此地出家,恐怕昔日情人宫外重逢,有辱皇室颜面啊。”
颜思卿轻笑一声,“你觉得陛下会让给自己戴绿帽子的男人留在京城吗?”
妃子的情郎天天在眼皮子底下蹦跶,换谁谁受得了。
红蔷悟了。
“娘娘英明,奴婢自愧不如。”
第39章 一更
闭门宅家的这段时间里, 颜思卿唯一的娱乐项目就是看话本、看连环画,以至于昭阳宫藏书库存告急,供不应求, 皇后整天抱怨书荒。
否则她也不至于让顾平川要送礼物就送书。
解禁之后, 颜思卿抱着几本已经二刷三刷的旧书在昭阳宫盼星星盼月亮, 总算是盼到梅鹤白过来交稿,只见他身后跟着一个侍从, 侍从手里捧着几册连环画, 她投去的目光已然烁烁放光。
梅鹤白顶着这样的目光,心里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他出身世家,向来知礼守礼,于是愈发恭谨地低下眉眼, 俯身行礼请安。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 就听顶上传来皇后迫不及待的声音。
“快拿上来!这些天没有新本子可看,可给我闷坏了!”
侍从闻言上前,把手里的画册都递到红蔷手里,再由她转交给皇后。
颜思卿欣喜地翻看了两页, 见画册的质量非常稳定, 梅鹤白的画技始终保持着极高的水准,赞叹的同时也愈发觉得丹青院那点俸禄配不上这样的神仙画手。
更有些惋惜这样的人才埋没在内廷之中。
“画的不错,辛苦梅大人了。”她收敛起外放的喜色, 暂且放下画册低头看向阶下人, “眼看着便要入冬了, 天气愈发寒冷,梅大人近来身体如何,可还时常生病?”
她瞧着梅鹤白今日的气色还算不错, 不像刚认识的时候那样好 似风一吹就要倒下,至少脸上是有血色的。
当然,也有可能从丹青院走来昭阳宫,路上被冻红的。
梅鹤白颔首答道:“有梁太医照看,微臣的身子已有好转,近来甚少患病。劳娘娘牵挂,微臣惶恐。”
“虽是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病弱这么多年哪是短短几个月就能调养好的。”颜思卿说罢又向一旁侍从吩咐:“好生照看你家大人,屋里炭火别不舍得点,炭不够了要及时找库房要,别冻着你家大人,他还得给本宫作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