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母亲愿意与我回宫吗?”
“不回了,那地方我住了快三十年, 厌了。”
赵氏如此洒脱,反倒让顾平川茫然了。既然如此,尤晋中刚才怎么一副踢了铁板似的表情?
“那方才尤大人所说……”他望向赵氏,试探着问。
赵氏的情绪终于有了波澜,眉头一皱,沉声道:“当年种种事端并非我的过错,先帝和颜年害你我母子分离,我又平白失了双腿,在冷宫里委屈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凭什么还要出家修行?”
听完这番话,顾平川反倒安心了些。
这才像是赵氏的性子。
颜思卿在旁边听了半天,这会儿忽然有了想法,看了看赵氏又看了看顾平川,说道:“先帝驾崩后妃嫔大多住在长乐别苑,想来长乐别苑景致清幽、冬暖夏凉,从宫里过去路途也不远……母亲若是不嫌弃,安置在长乐别苑如何?”
赵氏这才将目光落到她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赞叹道:“颜年为人阴毒虚伪,家中侄女倒是不错,这话算是说到我心坎上了。”
颜思卿和顾平川闻言皆是一愣,方才顾平川在马车上安抚颜思卿说她可爱母亲见了一定喜欢,但也没想到母亲会这么喜欢,才说了一句话,便夸赞上了。
颜思卿有些惶恐,求助似的望向顾平川。
顾平川回过神来,再次问道:“母亲是愿意住在长乐别苑?”
“嗯。”赵氏点了点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游离了。
定下了住处,顾平川心里也算了了一桩事情,再说话时语气轻松不少。
“正好如今盛夏将至,过些日子我与思卿也要到别苑小住一段时间,闲暇时可以多陪陪母亲。”
“政事要紧,我一个老妇有什么可陪的,别过两日尤大人又来说我祸害你顾家的社稷。”赵氏冷笑道。
顾平川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眉头微皱,看来尤晋中方才没 说什么好话。
这时颜思卿忽然笑了上前一步站到了赵氏身后,在顾平川疑惑的眼神中推着她的轮椅往外走,赵氏不解地回头看了她一眼。颜思卿推着赵氏出了禅房,刻意在尤晋中听得到的地方才大声说道:“尤大人心系朝廷心系陛下,本宫心里很是欣慰,改日叫你们家老太太多进宫来坐坐,别没事待在家里耽误尤大人料理政事。母亲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赵氏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着尤晋中脸色变青,这才笑出了声。
“不错,何止是尤老夫人,便是尤大人的大小夫人们都该寻些事情做,万不能打搅了尤大人工作。”
顾平川从后面跟出来,嘴角不自觉挂上了笑意。
能让尤晋中吃瘪的人可不多,他媳妇儿果然厉害。
临别前,赵氏忽然握住了颜思卿的手。
“先前我在冷宫见过你。”
颜思卿微怔,很快就想起了当初因为好奇去冷宫看了一眼的事情。
“是,没想到母亲还记得。”
“当然记得,你悄悄送来的冻疮膏我还留着。”
颜思卿心下涌上浅浅的暖意,忽然就释然了。
原来赵氏都记得,也难怪她没有因为颜年而记恨她。
…
盛夏时节,皇帝携皇后和嫔妃前往长乐别苑避暑。没过几日,皇帝携百官迎回宸太妃,入住长乐别苑的北辰宫。
许多年前赵氏圣宠时期住过这里,北辰宫内的陈设借按照当年的模样布置,颜思卿推着赵氏走进北辰宫,赵氏面上恍惚了一下。
恍如隔世啊。
“母亲且住下,陛下给您拨了好些宣御司的人,各个儿手脚灵活办事妥当,这宫里有什么用不惯的,您只管吩咐下人。”颜思卿絮絮叨叨地说着。
赵氏也不嫌烦,一直耐心听着,还时不时嗯嗯回应两声。
一路从正厅穿过回廊到后院寝宫,颜思卿才停下没完没了的唠叨,四下看了看,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要嘱咐的了,便蹲下身子看着赵氏说:“母亲先休息一会儿吧,傍晚的时候我再带其他嫔妃过来给母亲请安。”
赵氏点点头,又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问道:“如今宫中妃嫔,有谁比较受宠啊?”
颜思卿忽然脸热,轻咳了两声说:“母亲有所不知,如今后宫,我一人独宠。”
“不错,想来用不了多久我也能抱上孙子了。”赵氏欣慰地说。
没想到这辈子躲过了催婚,却躲不过催生。
颜思卿在赵氏耐人寻味的目光中红着脸落荒而逃。
…
赵氏回到长乐别苑已经有一个月了,顾平川时不时到北辰宫陪她说话,赵氏也渐渐习惯了新的生活,还时不时和当年的老姐妹一起唠嗑打牌。
当然她的老姐妹可能不太想见到她 ,年轻时争宠争不过,好不容易看她落魄了,没想到人家生了个儿子正气,辗转一圈已故废妃转身变成宸太妃,又高了她们一头。
可是赵氏就喜欢这些老姐妹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的样子,每天一觉醒来就让人随机请三位过来打牌,闹得太妃们怨声载道叫苦不迭。
消息传到顾平川和颜思卿这小两口的耳朵里,两人也只是笑了笑便罢了,赵氏这个性子比起颜年可是可爱多了。
眼看着夏天就要结束了,顾平川和赵氏分别多年,再怎么相处感情也就那样了,说亲近不亲近,说疏离不疏离。反正如今赵氏在长乐别苑过得开心舒坦,他也就安心了。
到了该回宫的日子,颜思卿支使着宫女们收拾行囊,来时几大箱子装来的,现下是散落在各个角落,清凉台一片兵荒马乱。
正此时,陈落雁忽然到访,叫她微微愣了神。
颜思卿和陈落雁之间的尴尬已经持续了很多年,谁也没有说破,但各自心中都有一块疙瘩。除了例行请安,陈落雁还没有单独来找过她。
“红蔷,沏茶。”颜思卿回过神来便让她落座了,稍稍缓和面色,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我这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落雁依照规矩谢了恩才坐下,微微垂下目光,直言了来意。
“姐姐,我想留在长乐别苑侍奉宸太妃。”
陈落雁唤她姐姐,而不是娘娘,这是搬出了旧日的情分。颜思卿面色一滞,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请求。
“陛下分了许多下人伺候母亲,母亲与其他太妃相处的也不错,你怎会突然想起留在这儿侍奉左右呢?”
陈落雁轻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她:“我一直都知道,当初入宫不是我心中所愿,后来步步晋升也无关恩宠,只是陛下对我父亲的器重,才让我有今日显贵。我虽感激陛下与娘娘的厚恩,却也实在无法忍受宫中日复一日的枯燥与孤独。”
“姐姐若还念从前情分,便准了我这请求,让我留在长乐别苑吧。”
颜思卿良久无话。
“如果你觉得住在长乐别苑会比宫里快乐,我自然愿意成全你。”她叹了口气说道,“只是你毕竟是陛下的妃嫔,此事还得问陛下是否允准。”
陈落雁心知她这么说便是成了,起身行了大礼,真诚谢道:“臣妾先谢过娘娘恩典了。”
第76章 你信重生转世吗
月末, 御驾回宫。
宫外又生一桩喜事,如今京城里家家户户都在议论,宣国公世子终于凭诚心感动了御史秦大人, 成功与御史千金秦瑟定亲。消息传到宫中, 帝后二人皆 是欣喜, 顾平川下了圣旨为二人指婚,婚礼定在八月, 那时正是初秋时节, 天气不冷不热,正正好。
八月, 婚礼当天,新郎新娘行过拜堂礼后不久,灯火辉明、酒席开宴。
这时前院突然传来一骚动, 宣国公命人探听情况, 门口小厮很快踉跄着进来,禀报道:“回禀老爷,是陛下与皇后娘娘驾到!”
堂上宾客一听时这两位贵人,登时比方才拘束了许多, 劝酒、敬酒的声音都淡了下来。宣国公率先反应过来, 与杨氏一道迎出去,行了礼问过安,颜思卿忙笑着上前搀起父母。
“父亲母亲不必多礼, 今日是哥哥大喜的日子, 我来讨杯喜酒喝, 顺道见一见我那天仙似的嫂子。”
杨氏笑道:“娘娘来得巧了,这会子酒席刚开始。再过一会儿,思齐就该领着瑟瑟出来给陛下和娘娘敬酒了。”
颜思卿亲昵地扯着杨氏的袖子, 小声在人耳边嘟囔:“酒宴上只有新郎新娘向长辈敬酒的规矩,哪有让嫂子给我敬酒的道理?”
这撒娇似的举动让杨氏心中一暖,眉眼间更添慈爱,嘴上却不得不带几分责备的语气:“你如今是皇后,这般孩童做派缠着母亲的手有失端庄,别叫众人看了笑话。”
颜思卿回头看了一眼,顾平川正与几位大臣说笑,对上她的目光回以一个安心的眼神。她笑了,对杨氏说道:“陛下准了,他们不敢笑话。”
“你啊,也亏得陛下宠你。”杨氏无奈叹道,眼底的欣慰之下渐渐涌上几分担忧,不易察觉。
众人说笑着回到酒宴上,方才肆无忌惮与颜思齐勾肩搭背举杯对饮的宾客都转移目标附在了顾平川的身旁。顾平川不想喧宾夺主,应付了几句便招手喊颜思齐过来,有意识地把话题引回今日主角身上。
这番画面落在众人眼中,稍年长些的王公亲侯看戏一般在不远处,满面笑意地赞叹宣国公好福气,这么多年来仍旧圣眷不衰。
虽是艳羡的话,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却带着几分酸气,怎么听都像是不怀好意。
天色愈晚,月色澄明。
伴随着几声笑闹起哄,颜思齐挽着新娘子的衣袖从门外走来,两人身上穿着大红吉福,皆是极尽奢华的款式。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被闹得含羞,颜思齐脸颊上竟然浮着一层浅浅的红晕。
按规矩两人应当先向宣国公与杨氏敬酒,然而今日帝后亲临婚宴,敬酒的顺序自然也随之改变。两人来到颜思卿和顾平川面前,倒满了两杯酒,欠身一拜。
秦瑟毕竟只是御史之 女,从来没有机会得见天颜,这会要她向圣上敬酒,她难免紧张了些。颜思齐微微挡在前面,举起酒杯对面前二人笑道:“臣携妻子秦氏拜见陛下、皇后娘娘,这杯酒敬陛下,谢陛下指婚成全臣与爱妻,也祝陛下与皇后娘娘恩爱长久、鸾凤和鸣。”
说罢,他一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顾平川被他说的这番话逗笑了,“今日是你大婚,你反倒抢了朕的祝贺之词,那朕就只能祝颜卿与夫人早生贵子了。”
颜思齐也笑了,温柔的目光落在秦瑟的侧颜,年轻的娘子面色微红露出几分羞涩。
顾平川也顺势看向颜思卿,眼神意有所指。
颜思卿不为所动。
这身体才十八岁就急着生孩子?想啥呢。
“哥哥怎么只敬陛下不敬我?”她玩笑着问。
“小孩子别喝酒。”颜思齐低声道,他音量不大不小,只能让四人听见。
颜思卿气呼呼:“你以为你有多老!”
秦瑟听这二人的来言去语一时忍俊不禁,微微低头以袖掩面轻笑出声。颜思齐听见笑声放下了酒杯,再次挽起爱妻的小臂。
“我带她去给父亲母亲敬酒。”
“去吧。”顾平川道。
…
酒宴结束,颜思齐与秦瑟回到后院,这回轮到定侯为他打掩护,驱赶了一众想要搅闹起哄的公子少爷。
定侯心下感叹颜思齐的酒肉朋友不是一般的多。
前院宾客陆续离开,宣国公与顾平川坐在酒桌一角不知在谈论什么,颜思卿正要过去催促回宫,却被杨氏叫到了院外一处僻静的回廊下。
颜思卿才察觉杨氏神色微有些凝重,不解地问:“母亲,怎么了?”
杨氏斟酌良久才道:“今日陛下与娘娘同来,可见帝后和睦恩爱情笃,也为宣国公府长了脸面……我与你父亲也是担忧了许久,不得不与你说道一番。”
“母亲请讲。”
“盛极必衰,月满则亏,所谓显贵可一时未必能一世,纵是先帝那般宠爱宸妃也有猜疑废弃的一日。娘娘与陛下如今情深,却也不得不三思来日。”
听闻此话,颜思卿心里一跳。
“母亲此言何意?”
“颜氏并非名门,却因女子入宫显赫一时,如今宣国公府出了两代国舅,经太后谋反风波仍不倒,不少王公大臣都巴结着咱家,指不定心里如何做想。”杨氏沉声道:“长此以往,纵使陛下对娘娘情意不减,也会对妻族生出忌惮之心。”
颜思卿沉默许久。
她没有认真审视过自己与顾平川的关系,比起寻常恋人夫妻,她们之间还有一层封建君臣的关系需要维系。虽然顾平川在她这里从不以君王自居,但杨氏的担忧不无道理……今日情深自然宠她纵她,七年、十年、二十年之后呢?
她陷入了焦虑,思绪千结不得解答。直到前边下人过来,说陛下欲起驾回宫,她才堪堪从思绪中抽身。
告别了父母,颜思卿跟着顾平川回到马车上。
顾平川方才喝了不少酒,这会有些醉意,微微靠在颜思卿身上,轻握着她的手。颜思卿低下头看着身上挂着的男人,又一次陷入纠结。
在她面前,他从来不像皇帝。
颜年篡权,意图谋反。这是抄家灭族的罪行,他却一点不曾牵连宣国公府,甚至为她的冲动之举扫尾掩护。
她侥幸地将自己放在特殊的位置,或许她会是天选之子,是甜宠小说的女主角。
一路无话,二人回到了昭阳宫。
宫里已经备好了醒酒汤,颜思卿扶着顾平川到床上躺下,往他身后塞了几个枕头让他靠着,随后给他喂了醒酒汤。
这东西虽不像中药那么难以下咽,但也属实不好闻,顾平川乖乖靠在床上喝完了整碗醒酒汤,连眉毛都不带皱一下。
颜思卿放下空碗,拽过被子盖在他身上。顾平川侧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若你终有一天会对颜家心生忌惮,我宁愿哥哥一直做个纨绔公子。”颜思卿低头看着榻上的人,小声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