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男少女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生出感情是很正常的事情,恰好双方的家长也对彼此很满意,稍后的定亲、成婚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婚后李秋和妻子也是蜜里调油一般的恩爱,后来妻子被诊出有孕,大家都欣喜若狂。
一切都顺利美满的不可思议,直到厄运降临。
两人是成婚后几年才有的身孕,妻子对这一胎十分重视,听说老家那边有个小庙十分灵验,决定亲自去拜一拜,求菩萨保佑孩子安全落地、健康长大。
于是她不顾丈夫的阻拦,十年前的七月十五那日起了个大早,借口去街上买东西后出城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不出城保胎一切平安,出城后……她就再也没回来。
仵作说她是被马踢倒的,如果当时纵马之人立刻送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听了这话,李秋简直要疯了。
他自问两家人一辈子都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老天要对他们如此不公?
因为当时太早了,城外荒野无人,根本没有任何目击者,衙门苦查未果,最终还是成了一桩悬案。
这年头,各地的悬案实在太多了,本来李秋自己也已经死了心,谁知突然就峰回路转。
“那日我听说赵青跟他婆娘吵了一架,”李秋怔怔的望着地面,两只眼睛血红一片,“没经历过的人大多不懂珍惜,我没了老婆孩子,不想兄弟下半辈子跟我一样后悔,就去他经常去的河边劝他。谁知,谁知……”
谁知他越劝说,赵青就越激动,最后竟直接将鱼竿一丢,朝他跪下了!
李秋当时就呆了,然而接下来赵青嘴里说出来的话,更像一道晴天霹雳,将他彻底钉死了!
“他说,他说当年惊了马踢死我老婆的那人,就是他!”李秋突然激动起来,攥着拳头,狠狠砸向地面,忍了许久的眼泪也哗哗往下流,“是我的好兄弟,杀了我的老婆孩子!”
多么讽刺!他甚至前一刻还在劝赵青,只希望好兄弟不要想自己一样落得个孤家寡人的地步!
当时赵青头一日亲自送了做好的木器给老客户,因天色已晚,就在别人家住了一宿,次日一早天不亮就往家赶。
他本来想的是那么早路上没人,所以可以骑得快一点,谁承想快到城门那个路口,突然一拐弯,从树后面闪出来一个人!
天色不够明亮,他的速度也太快了,偏那里又是视野盲区,有草木遮挡不到近前根本看不清。若在平时,他也不敢那样纵马,可一来归心似箭,二来总觉得不会有人这么早出城……
等赵青回过神来后,来人已经倒在路边,一滩血缓缓渗出。
赵青整个人都傻了,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脑海中只有两个念头疯狂挣扎:
是立刻送人就医,还是……跑?
他本能地看向四周,发现荒野无人。
没有人,没有人看见!
赵青用力吞了吞口水,自私的本能渐渐占了上风。
现在回想起来,他清晰地听到了来人骨头断裂的声音,他也太清楚狂奔之下的马匹力量有多么惊人。且看那人似乎还是个女人,这一下,还能有命在吗?
他还年轻,还有老婆,收入也还不错,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如果去衙门自首……
不不不,他不想死!
赵青剧烈地喘着粗气,两条腿好像突然失去了力气,仿佛丧失了下马的能力。
他木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再次向四周确认,然后猛地一抖缰绳,“驾!”
赵青跑了,丢下一个生死不明的伤者跑了,保住了自己美满的生活。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他刚起床,妻子刘氏就满脸唏嘘加惊愕地让他换身素净衣裳,赶紧跟自己走。
赵青本就心里有事儿没睡着,精神头极差,被妻子这么一喊,脾气难免坏了点,“干什么啊,这大清早的!”
“出事了!”刘氏一边摘着头上的鲜亮首饰,一边掉了几滴泪,“秋子媳妇没了!”
正在套衣裳的赵青浑身一僵,一股可怕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他好像已经不能呼吸,只听到有个像是自己的声音木然问道:“怎么,怎么回事?”
“好像是想出城给孩子求个平安,”刘氏哽咽道,“结果,结果让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天杀的贼子骑马踩死了。”
赵青脑袋里嗡的一声。
竟然是她?!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弟妹?!
接下来的几天,赵青犹如被生生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如行尸走肉般陪着好兄弟李秋料理后事,一个却在疯狂挣扎,挣扎到底要不要自首,用后半辈子的幸福换取心安。
可他可耻地退缩了。
他不敢,不舍得。
李秋的痛苦他看在眼里,也知道衙门正在全力追捕那名逃犯,但正如他当时认定的那样,没有任何人证,而且现场也没能遗留任何能够证明凶手身份的东西。
在赵青犹如惊弓之鸟般生不如死地熬过一段时间之后,案子成了悬案……
但后悔和痛苦没有一天不在蚕食着他的心,他既为自己当初的莽撞而后悔,也为当年的选择而自卑,可看着眼前偷来的幸福,他却又不得不安慰自己值了……
每一年七月十五之前,赵青都会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虑之中,他生怕好兄弟的妻儿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来找自己索命!
七月十五,中元鬼节,他们死不瞑目啊!
不知真相的妻子以为赵青遇到什么事了,过来温声软语的安慰,殊不知她越是这样,赵青就越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他没有那么着急的往家走,如果当初他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勇于承担责任,及时将伤者送医,是不是李秋也能像自己一样有一个完整的家?
但没有如果。
情绪崩溃下的赵青跟妻子大吵一架,去河边钓鱼散心,没想到李秋竟因为担心他而过来开导。
赵青再也无法承受十年来日复一日的良心的谴责,再次崩溃下向李秋跪下,原原本本地说明了真相。
事到如今,他早已不敢奢求对方能原谅自己,只求心安。
李秋疯了,也确实没想原谅这个毁了自己的一切却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欺骗自己十年的兄弟。
愤怒的他捡起地上的石头,用力朝低头忏悔的赵青砸去。
去死吧!
去向死了的人忏悔去吧!
李秋本想补上第二下,没想到王满仓也因为听说了赵青的老婆跑回娘家后找过来,匆忙之下,李秋丢下石头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昵称“秋木木子”的盆友化名木子李“李秋”!喜提复仇失败的悲情罪犯一枚!鼓掌!
第84章 中秋节
当年李秋的妻儿想活, 然而死了;
现在悔过的赵青求死,然而活了……
老天似乎总以捉弄人为乐,何其讽刺。
听李秋交代完案件经过后, 度蓝桦心中百味杂陈,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让旁边的记录员将证词念了一遍,问李秋,“有无异议?”
李秋摇了摇头,像一株被抽干所有生命力的树,完全萎靡。他顺从地画了押,又按了手印,稍后便有衙役将他押入大牢。
故意杀人未遂,但已经造成受害人严重伤害者,依律当斩。
普通百姓可能不太清楚具体的法律条文,但李秋可以想象,自己的结局绝不会太美好。
不过已经没关系了, 反正他的老婆孩子十年前就已经在九泉之下等着他了, 如今……正好一家团圆。
十年独行一朝终了,想到这里,他竟然觉得一阵轻松。
被押送出门之前, 李秋忽然顿住脚步,神色复杂地望向度蓝桦,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后才终于问出一句话, “赵, 那人真的没有失忆?”
他已经不愿意称呼那人的名字了。
度蓝桦不忍心继续诈他,“说实话,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只有七成把握吧。”
兵不厌诈, 很多时候案情推进靠的就是侦查人员的大胆和逻辑推断能力,真正的事实反而可以在假设过后重新验证。为防止对办案造成干扰,她没有立刻向赵青求证,不过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李秋愣住了,显然没想到自己竟然又被骗了。
他僵在当场,双眼放空,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回神苦笑连连,长叹一声,“也罢,也罢……”
反正这辈子,他就是被人愚弄的命,不过笑话一场!
看着他的样子,度蓝桦忽然生出点淡淡的内疚,显然自己的言行又对在这个可怜人伤痕累累的心上又扎了一刀。
她张了张嘴,郑重道:“虽然是为了案子,但我很抱歉。”
听了这话,李秋面上的惊讶远比之前知道真相时更浓。这么多年了,他最欠缺的就是一句真心实意的致歉。如今倒是听到了,却没想到来自另一个意外的人之口。
正好肖明成手头的公务告一段落,听说度蓝桦这边有了进展,就过来询问。
了解事件始末后,肖明成也颇感唏嘘,心中诸多感慨都化作一句话,“造化弄人啊!”
本以为不过一起单纯的杀人未遂案,谁能想到一系列峰回路转之后,事情的真相竟会是这样呢?
他正要打发人将李秋带出去时,突然有个衙役急匆匆跑过来,大汗淋漓道:“大人,夫人,不好了,那赵青醒过来了,挣扎着往这边来了!”
度蓝桦惊讶道:“这么快?!宋大夫没给他扎针吗?”
那衙役抹了把汗,“扎了,宋大夫也说不可思议呢!可能是伤者本人意志力比较强,迫切地想要醒过来,而宋大夫又担心扎狠了影响他伤情恢复,没下死手,两相交叠之下,很快就醒了。”
这么说倒是也有点道理。
度蓝桦看看肖明成,后者又看向神情突变的李秋,略一沉吟,对两名押送公人道:“先将他带到右侧厅。”
说是侧厅,其实与这二堂也不过一道垂花博古架门墙相隔,只能阻挡外界视线,根本挡不住声音。肖明成这么做,也是想让李秋听听赵青的自白。
事到如今,哪怕难逃一死,一切是是非非还是都摊开了讲明白的好。
大约过了一刻钟吧,赵青果然在刘氏的搀扶下赶来,刚进门就跪下了,磕磕绊绊道:“想,想起来了!小人都,都想起了了!凶手的样子,小人都想起来了!”
头部的伤不仅一定程度影响了记忆,更明显的还是影响到了他的语言功能,现在说话变得很费劲。
刘氏关心丈夫心切,顾不上失礼,带着哭腔道:“你想起来就想起来吧,有话不会慢慢说吗?左右大人和夫人也没逼着你过来……”
之前度夫人不亲口说过的么,只要丈夫能恢复记忆,随时可以派人去请她过来,何必如此?
她不知道丈夫到底怎么了,只是觉得很反常,心中也隐约有不祥的预感,所以方才极力阻止他过来,奈何未果。
赵青无视妻子的关心,满面焦急地盯着上首两人。
语言能力极度退化严重影响了赵青的表达,现在的他每说一句话都要花费曾经十倍百倍的心力,往往话没说完一句,先把自己气坏了。
肖明成和度蓝桦对视一眼,“你说。”
赵青用力吞了吞唾沫,脸上好不容易养回来的一点血色也因为刚才的跑动消失的干干净净。
“矮,是个很矮瘦的男人……”
他磕磕绊绊地说着,时不时还用手费劲地比划几下,仿佛曾经真有那么个人站在面前。
如果没有方才李秋的自白,现在度蓝桦和肖明成必然欣喜若狂,可偏偏墨迹未干的证词就在他们手边,赵青所做的一切,尤其与事实截然相反的证词便都显得滑稽而荒唐,宛如一场迟迟展开的黑色幽默剧。
他所描述的凶手形象,与李秋的外貌天差地别。
很明显,他在有意识的包庇李秋。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青终于说完了,他急出来一身大汗,眼睛都红了,后脑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眼前更是金星直冒:这一切对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实在太过勉强了些。
度蓝桦微微俯视着赵青,神色复杂,良久才幽幽道:“我觉得你误会了一点,我是说过希望你尽快清醒,但这并不意味着衙门办案没你不行。”
这话犹如当头一棒,直接将赵青敲蒙了,惨白的脸上有些茫然,“什,什么?”
“外人很难理解办案方法,”度蓝桦将桌上的掌印举起来晃了晃,“通过这个,我可以推断出凶手的大致身高体重。”
她又举起指纹晃了下,“而这个,则可以彻底锁定目标,这些你都不知道吧?”
“甚至就连你身上的淤青,受伤后的倒地方向、停留的位置,这些貌似最无用的细节,都会在无形中暴露许多关键信息……”
“赵青,”她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你从几天前就已经恢复记忆了吧?”
这几下仿佛直接敲在赵青脑仁里,让他瞬间面无人色,只是本能地否认,但他的表情说明一切。
刘氏愕然,刷地看向丈夫,“你早就记起来了?!为什么不跟我讲?”
赵青默然无语。
“你早就知道想杀你的人是谁,但却选择沉默,是因为这十年来一直心有愧疚,觉得这是你该得的报应,对不对?”度蓝桦继续一句句往外丢“炸/弹”。
赵青目瞪口呆,“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度蓝桦了然接道,用指尖捻起几张证词,“因为就在你来之前不久,他已经全部主动交代了。”
几张薄纸在空气中微微晃动,赵青清楚地看到了右下角“李秋”两个字的画押签名。
“不可能!”他失控地大喊起来,顾不上头晕目眩,“你们搞,搞错了,不是他,是,是个矮小的瘦子,不是,不是……”
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刘氏完全被眼前的一切搞懵了。她不识字,纵使看到供词也不知道写了什么,只慌忙去控制疯狂挣扎的丈夫,又无措地望向上首的知府夫妇,眼泪哗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