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林家良愣了会儿才喃喃道:“那, 那可是我亲爹娘啊……”
怎么就成了没关系了?
他脑子有点懵,第一次觉得好像跟自家师父谈不到一块去。
这是怎样风马牛不相及的问与答?
“爹娘想的,孩子就一定要去实现吗?”度蓝桦反问道, “真那么渴望的话,他们干嘛不自己去做?”
内心深处隐约感觉到一丝舒爽的同时,一时语塞的林家良总觉得这个对话的走向有点不大对劲,但偏偏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儿不对劲来。
按理说, 一方是他的生身父母,另一方是他的授业恩师,“天地君亲师”,几乎不分先后,哪边都要尊重。但没人告诉过他,当这两边的观点产生冲突时……该听谁的!
林家良到底是个孝顺孩子,犹豫片刻才实话实说道:“我爹以前也读过书,奈何念了不到半年就被先生撵回家……”
度蓝桦扬了扬眉毛,“这么说,你家祖祖辈辈都想出个读书人,奈何几代下来一直没实现?”
林家良点头,有点脸红。
“那就更奇怪了,”度蓝桦仗着师父的身份直言不讳道,“说句不中听的,龙生龙凤生凤,这么多年下来,你的家人应该早就有自知之明才对,你是他们的种,他们几代人都实现不了的愿望,凭什么觉得你就一定能行?”
说得再简单粗暴点:自己啥基因啥脑子没数吗?挣扎了几代人都没成的事儿,后代也够呛!
不屈服于命运的努力奋斗是很值得敬佩的,但要是打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那就会变成可悲。
这话太过直白,林家良就觉得好想被人往脑袋上敲了一闷棍,连带着头脸脖子也火辣辣地烧起来,然而脑海中却反而越加清明。
是啊,你们自己都没成的事儿,作为你们的子孙后代,我不成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凭啥一定逼着我去追那点渺茫到近乎没有的希望?
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真要具体到现实生活中,再牵扯到人情冷暖……
又灌了几杯啤酒之后,已然微醺的林家良哼哼着沮丧道:“可我是他们的儿子,孝顺父母是应该的。”
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爹一辈子就这么一个愿望,可偏偏他实现不了……
“谁说孝顺父母就一定要完成他们未竟的心愿?万一有一天他们说想要月亮,难不成你就要搭个□□上去摘?”度蓝桦本来就很讨厌这种类似于父债子偿的道德绑架,尤其牵扯到的还是自己目前唯一的入室弟子,心情就更不美妙了。
“天下何止三百六十行,难不成做不成官的人就都要去死?”
“子女行得正坐得端,干活赚钱养家,供应父母衣食无忧不是孝顺?”
一番话说得林家良心里热乎乎的,鼻腔和眼眶也微微发胀。
这么多年了,素性要强的他从来没把心事对外说过,自然也从没人安慰他。他本来觉得已经无所谓的,反正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也不差后头几十年。
万万没想到一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无色,三言两语就打碎了他的伪装……
如今被自家师父安慰,他好像突然就有点顶不住了。
他委屈,确实委屈。
谁不想为官做宰权倾天下?可真能走到那一步的又有几人?谁不是天纵奇才!
他林家良就不是那块料,就没长那个脑子啊,有什么办法啊!
就是这么个脑子、这么点儿悟性,别说读了十年书,就算再读十年、二十年,考不上就是考不上啊!
明知读书没有出头之日,难道还要继续在那颗歪脖树上吊死吗?老大一片树林,我给自己另谋生路怎么就成了不务正业呢?
我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事,无愧天地良心,我就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也适合过这样的日子,这不挺好的吗?
“你有没有跟你爹开诚布公地谈过这个事儿?”见林家良眼眶泛红,度蓝桦又往他手里塞了几串肉,顺势放缓了声音问道。
林家良下意识接了,吭哧吭哧吃得满嘴油,摇头,含糊不清道:“没。”
“那就去说!”度蓝桦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就去,去告诉你爹你的真实感受,告诉他你一直都很难过。这么多年了,他也该接受现实,接受自己就是个平凡人的现实了。”
酒劲儿上涌的林家良真的去了!
看着梗着脖子冲出去的林家良,后面的肖明成和吴云等人都特么傻了!
不是师徒谈心吗?咋瞧着这厮眼红红的,跟要去打仗似的?
肖明成忙让孙青山和李卫疆跟上去,省得万一说顶了,爷俩再打起来。
度蓝桦看着这群目瞪口呆的男人们,忍不住失笑道:“真这么担心?”
众人面面相觑,心道难道不该担心吗?
度蓝桦却不以为然,“如果林老爹是那等脾气火爆的人,爷俩早就打了不知多少次了,真那样的话,林家良反而不会这么难做。”
要是林老爹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林家良自然会早早跟他划清界限,之后也不会在意对方的想法;反而恰恰是因为林老爹不错,林家良珍视这段亲情,所以才束手束脚。
到底是自己手下的人,高平迟疑道:“可万一爷俩弄僵了,也不大好吧?”
师父和爹娘一样重要,回头真僵持起来,遭罪的还是夹在中间的林家良。
“有时候敞开了吵一架反而是好事,”度蓝桦叹了口气,“像林家良这种性格,不喝点酒壮胆来个酒后吐真言,一辈子都不可能跟他爹谈这些的。”
不谈就得憋着,长此以往,早晚有一天憋出病来。
吴云闻言点头,“夫人这话说的是,男人嘛,有话就敞开了说,父子没有隔夜仇,藏藏掖掖的像什么话!”
他跟家里的臭小子就隔三差五吵,也没见着吵散了,反而很多时候借机把心里话喊出来,感情更深了。
肖明成从小成长的环境不富足,但家人之间的关系相当和谐,父母虽然不太理解他的选择,不懂为什么他一定要玩命似的闯官场,但也从不反对。
所以他从未经历过林家良所经受的一切,自知没有资格随意点评,就很自觉地选择沉默。
可能是度蓝桦也喝了点酒的缘故,多多少少勾起些前世不愉快的记忆碎片,一打开话匣子就刹不住车,很想给这些被传统礼教束缚的人上一课,于是继续侃侃而谈。
“其实不管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都是需要经营和维护的,如果只是一方单方面付出,而另一方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不断消磨,这种感情绝对坚持不了太久。”
“当然,也确实有那种全凭一腔热情过活的,但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对付出的那一方也不公平……”
“都说天然骨肉亲情无法割舍,我看也未必,不管王侯贵胄还是平头百姓,古往今来一家人反目成仇的还少了?”
“所谓的家,是有人无条件理解、包容、维护,让你一想起来就觉得舒服,不管在哪儿都迫不及待想回去的地方才叫家。不然就算修饰的再富丽堂皇,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整天算计,对你的言行举止挑三拣四,那不叫家人,那是上辈子的仇人!”
可能林家良和他爹的问题目前看来还没到这一步,但既然已经出现端倪,就要尽快解决,难不成还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发酵?
酒后吐真言,林家良现在趁着一点热血上头的酒劲把憋了这么多年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一来自己能好受些,二来林老爹也能真正了解儿子的内心感受。
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林老爹几十年来形成的固有观念不太可能因为跟儿子的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就彻底改掉,但至少会有所触动吧?
若林老爹能有所改观自然是好,皆大欢喜。可就算没有,至少林家良得到了宣泄,也能进一步认清现实,放弃最后一点幻想:既然老爹明知自己的痛苦还无动于衷,父子亲情尚且抵不过虚无缥缈的“荣光”“脸面”,那么他又何必再继续折磨自己?
所以,林家父子的这场谈话势在必行,而且哪怕是最坏的结果,对林家良而言也是利大于弊。
烧烤大会结束后,吴云等人陆续散了,度蓝桦和肖明成也返回屋子里梳洗,像往常一样准备休息。
男人的梳洗总是更简单点,结束后的肖明成照例坐在炕桌边看书,度蓝桦则在不远处的梳妆台前拆卸首饰。
他翻了两页,结果脑子里却没留下什么。
空着的左手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了几下,肖明成有点看不下去了。
又过了会儿,孙青山和李卫疆回来报信儿,说林家良和他爹确实没打起来,不过说话的声音明显有些大,后来好像还哭了,然后就在家里睡下了。
林老爹倒是没睡,只缩在墙角吧嗒吧嗒抽旱烟,又连连叹气,好像还被林老娘淌眼抹泪地骂了几句。
“都是兄弟,咱们也不好太听墙角,看闹不起来就散了。”
肖明成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摆摆手让他们也回去歇着。
收拾完的度蓝桦去他对面坐下,笑吟吟道:“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肖明成索性撂下诗集,又拿了个蜜桔在手里慢吞吞地剥,摇头叹道:“你这份把握人心的本事,倒叫我有些想起无色来了。”
是不是常年琢磨案子的人窥探过太多人性善恶,所以才这样稳准狠?分析起来冷静到近乎冷酷。
度蓝桦失笑,“我的本事可比人家差远了!”
肖明成剥橘子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剥,“之前你说,感情都需要经营,这个说法倒是有趣。话糙理不糙,听起来有几分不近人情,可细细琢磨,倒也有几分味道。”
“对吧?”度蓝桦拿起他剥完的橘子,将上面白色的丝一点点挑下来,“感情这种东西看似无理,其实是最讲理的。就拿爱情来说吧,民间有句俗话叫剃头挑子一头热,那是不成的。又有句话叫两情相悦,可见这是需要有来有往的事情。又说门当户对,这就是说来往的情要相互理解,不然你讲柴米油盐,我说风花雪月,两人压根儿谈不到一块去,天长日久的,情分自然就淡了。”
她把剥得光溜/溜的橘子摆在桌上,继续道:“其实说白了,感情也跟做买卖一样,只不过市面上的买卖是看得见的财物交换,而感情则是看不见的满足感。”
“满足感?”这个词汇肖明成是第一次听说,虽然陌生,但略一琢磨已有几分体会。
“是啊,”度蓝桦点头,“像你当官,辖下百姓安居乐业,你心里高兴不高兴?陛下看到你治理有方,高兴不高兴?这就是满足感,不能切实拿出来看,但确实存在,而且很重要,甚至很多时候比财物更重要。
同样的,孩子和爹娘、丈夫和妻子相互理解,都觉得对方很厉害,替对方骄傲,感情自然就越来越浓。不然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什么情分也都给磨没了。”
肖明成点头,笑道:“你以前很少说情,今儿讲了这一大篇,倒是很新奇很有道理。”
“那是!”度蓝桦有点小嘚瑟,“我不说,可不代表我不懂。”
这小模样怪惹人爱的,弄得肖明成低低笑了几声。
烛火摇曳,照的人面如玉眸似水,他今晚喝了点酒,又与人大谈“情”,难免多想。
肖明成忽然想起方才度蓝桦说的“一个说风花雪月,一个说柴米油盐”,脑袋一时有点晕,鬼使神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相貌丑陋胸无点墨,你还”
话还没说完,他就骤然清醒,忙收住话头,后悔不迭道:“无事……”
然而已经晚了,度蓝桦颇有几分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就笑趴在桌上。
“多少岁的人了呀?还问这种问题,如果?假设?这样的话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
她简直要怀疑肖明成喝的是假酒,这种小儿女情状的患得患失真的不是他的风格!
肖明成仿佛刚醒了酒一样,也很不好意思,红着脸摆摆手,“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你只当没听见吧。”
度蓝桦却不肯轻易揭过,甚至觉得罕见犯傻的肖明成蠢萌蠢萌的。
“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能当没听见呢?你既然这么问了,肯定心里这么想过,左右现在无事,就当闲聊了吧。”
见她摆出一副严肃的探讨的架势,肖明成心里略舒服了点,主动倒茶,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谁知就听对方道:“其实我觉得这个问题你应该先问问陛下,如果你是那个熊样的话,他会不会选你做官儿?”
肖明成:“……”
他真的后悔了!
果然喝酒误事!
度蓝桦却突然来了兴致,滔滔不绝道:“如果你真的内外皆草包的话,说不定连殿试都进不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能进了最后一关,陛下也肯定看你不顺眼,而且你也说是【不像现在这么有才华】,那么一个既不好看,又没有才华的人,陛下怎么可能想不开点你做官?所以如果你的如果成真,那么最可能的情况就是要么你永无出头之日,要么你触怒陛下而被责罚,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咱们都不可能有见面的机会,更不会有后来的这一切和风风雨雨,对吧?”
羞愤欲死的肖明成:“……”
好了,他已经充分意识到自己启动这个话题的愚蠢程度了,还是就此打住吧!
然而度蓝桦却被他带起谈兴致。
如果这种问题确实很妙,真要假设的话,她或许压根就不可能穿越,坟头草都不知道春风吹又生了几茬了,还有现在什么事?
所以说已经发生的问题就是发生了,不管满意还是不满意,都不必有任何的遗憾或悔恨,因为那样做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要么彻底抛下过去,大步往前走;要么徒留原地自闭,把自己困死,很简单的选择题,但未必世人都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托着下巴笑吟吟看向肖明成,“说到这里,那么就再做个假设好了,如果事情真的像你所假设的那样,那么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我们的关系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