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蓝桦想起即便到了养老院盛行的现代社会,不愿离家的观念仍相当普及……话虽如此,但养老院要钱,这个免费呀。一整个县城才来十位老人,是不是太少了点?
可纵使疑惑,也没有任何佐证,她只好暂时按下不表。
远处一群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度蓝桦回望过去时,发现有几个的衣裳又脏又旧,有的则相对整洁。
确实,平山县这个级别的善堂每年所得银钱不过三百两上下,养活这么多张嘴很不容易,又只有三个大人照看,日常还需大孩子们帮忙……但那几个孩子是不是太邋遢了?
夏夫人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回,也是皱眉,“怎么差这么多?”
周奎忙道:“有的孩子爱惜衣物,有的甚至自己能赚钱买新衣裳。可有的不仅懒怠,还不知珍惜,换上的干净衣裳没多久就弄脏弄坏了,人手不足,也实在祸害不起啊!”
张夫人眼神慈爱地笑道:“我家几个孩子儿时也是如此,有时早上一身新衣裳穿上去,吃午饭时就发现不知在哪儿挂了个窟窿,真是叫人操碎了心。”
又对度蓝桦道:“听说夫人膝下也有一子,想必也深有体会吧?”
度蓝桦微笑:“后娘,没有体会。”
张夫人:“……”
因肖明成不爱对外透露家事,之前度蓝桦又一直没在外交际,所以大家只听说肖知县有位公子,具体几岁、是谁生的,竟没几个知道实情!
场面顿时尴尬起来,张夫人看上去恨不得把多嘴说的话再吃回去,夏夫人满脸都写着“你真不容易”。
度蓝桦不管他们,眼神溜了一圈,选了个身上脏兮兮的孩子,结果刚一抬手,对方就如受惊的小兽般滋溜钻到屋里去了。
周奎跟进去喊人,嗷嗷闹出一阵噪音,结果还是空着手出来,尴尬道:“这里的孩子要么被遗弃,要么半道家破人亡,性子大都不怎么好,那孩子刚来时还狼崽子似的咬人呢,夫人请多担待。”
“他不认识我,难免害怕。”度蓝桦望了那房间一眼,发现窗户缝里嗖地缩回去一颗小脑袋。
大约是长时间不跟外面接触,大部分孩子的神情都有些麻木畏缩,倒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模样俊俏,穿的也齐整,见度蓝桦望过去不仅不躲不避,还回了个羞涩的笑。
度蓝桦喜欢乖巧可爱的小姑娘,便朝她招招手,“你来。”
小姑娘先看了周奎一眼,见对方点头鼓励,这才乖乖过去,“夫人好。”
度蓝桦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什么时候来的?”
小姑娘脆生生答道:“七丫,小时候的事记不得,也不知道今年几岁了,不过周管事说我被捡到时也不过三两岁。”
“大胆,在夫人面前你也敢我啊我的。”周奎喝道,又对度蓝桦赔笑道,“孩子们没见过世面,不知眉眼高低……”
“无妨,童言稚语天真可爱。”度蓝桦笑笑,并不在意,又问七丫,“在这里过的怎么样呢?”
七丫扭头看了一眼紧张兮兮的周奎他们,噗嗤一笑,“挺好的,我会做针线,也帮弟弟妹妹们,自己挣了好多回肉吃了。”
小模样,还挺骄傲。
度蓝桦乐了,“那你还挺厉害的。”
七丫用力点头,“可不是?管事说让我听话,没准以后能说个好人家呢。”
度蓝桦才想习惯性地教育说女孩子更要多读书,话到嘴边却又意识到时代不同了。
对古代绝大部分女人而言,嫁人就是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善堂出身的七丫这么说甚至可谓志向远大。度蓝桦感慨之余,不免有些唏嘘。
她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又问周奎和副管事林嫂子,“老人们以后不过养老送终,那这些孩子是怎么安排的?”
林嫂子似乎不善言谈,嘴巴张了又张也没憋出一个字,还是周奎答道:“朝廷拨的银子有限,平时也少有善人捐钱,按规矩是养到12岁就不管了,草民,唉,草民没有什么大本事,也不敢管……”
在十四岁就能成亲的时代,十二岁确实已经算个小大人了。
可十二岁……放在现代也才初中刚毕业呢!度蓝桦心中五味杂陈。
张夫人叹道:“其实这已经很好了,不少父母双全的孩子还吃不饱穿不暖呢,叫他们有片瓦遮身,无忧无虑长到12岁也算难得了。”
顿了顿又道:“我素日也算个能精打细算的,才刚帮他们算了一笔账,饶是叫**持这么一大摊子事儿,也未必比他们做得更好。”
周奎惶恐道:“谢夫人体恤!”
夏夫人难得没跟她唱反调,劝慰度蓝桦道:“夫人也是太慈悲了,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这世上命苦的人何其之多?如果人人都让朝廷去操心,还怎么去正经办大事呢?”
道理度蓝桦都懂,只是总觉得那么丁点儿大的孩子,又没个亲朋好友的,出去后能活下来吗?
搞了一趟突然袭击,却没发现特别可疑的情况,就连最容易露马脚的老人们的居所内部也不算特别杂乱。弄到最后,度蓝桦都有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等目送度蓝桦等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周奎才转身回去,刚一进门,脸就刷地拉下来。
原本忠厚老实到近乎笨拙的脸突然变得狰狞,他冲着林嫂子抬腿就是一脚,“妈的,手是给人剁了吗?老子一大早就扯着嗓子给你报信儿,连个换衣裳都做不来!”
若非有人帮衬描补,险些露了破绽!
林嫂子被踹倒在地,半边身子都火辣辣的疼,带着哭腔道:“他,他跑得太快了,我实在追不上。又要指挥孩子们给老人屋里开窗散味儿、捡拾垃圾、整理床铺,哪里来得及?”
老人们住的屋子是特别选的,本就容易灌风,只要门窗一开,一会儿功夫就能将里头的臭味带走,不知底细的人就算进去也看不出什么。
“你还有理了!”周奎冲她啐了口唾沫,用力掐了七丫一把,阴森森笑道:“还是七丫懂事,今儿有肉吃,后头玩儿去吧。”
七丫鄙夷地望着其余的孩子们,欢欢喜喜地跑走了。
周奎大步流星地进了屋,将方才逃窜的男孩儿拖出来,用床单将他裹成茧子一样倒吊在树下,恶狠狠骂道:“翅膀硬了,敢推老子了,是吧?晚上就在树上过吧!”
用床单大面积绑缚就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他这一手已经很熟练了。
那男孩一言不发的怒视着,黑白分明的眸子中仿佛燃着火苗,犹如雪地绝境中挣扎的幼兽,看得周奎竟有些心中发毛。
他不由恼羞成怒,隔着床单狠狠踢打了几下,“看什么?小心老子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教训完了这两个,周奎掀开外面的大衣裳,从腰间抽出一根细细的黑色皮鞭,对着院子里瑟瑟发抖的人喝道:“人不会一声不吭突然过来,是谁,谁走漏了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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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蓝桦回到衙门时,西边的天际铺天盖地都是灿烂的火烧云,红色橙色晕染成一片,犹如天火降世,美得惊心动魄。
才进院子,就听里头肖明成道:“怎么回来这么晚?”
度蓝桦最后看了一眼火烧云,“去了趟善堂。”
那小语气,怎么还有点儿幽怨似的?
肖明成放下诗集,疑惑道:“冷不丁的,去那儿做什么?”
肖知谨才要起身行礼就被度蓝桦一把按住,她刚见了那么多可怜的孩子,正处于对人类幼崽的怜爱情绪中,“私底下不用这么拘谨,做什么呢?”
“父亲教我作诗呢。”肖知谨有点腼腆地笑了,“母亲今天做了什么?”
“小大人似的,”度蓝桦哑然失笑,捏了捏他的脸颊,顺道回答肖明成的话,“但凡朝廷拨款,总有贪腐,正好夏夫人约我出去,就顺道去看了。”
“夫人回来啦,”李嬷嬷和莲叶上前伺候,又是打热水又是递手巾的,相当**堕落,“晚饭快得了,有肉酱茄子条、麻汁豆角、蒜泥拍黄瓜,还有您特意教导厨娘做的酸菜鱼,就是不知合不合您的脾胃。今儿天气不错,您看是摆在院子里吃呢,还是就在屋里?”
度家带来的厨娘什么都好,可惜擅长的饭菜完全不是度蓝桦的喜好,她就花15个积分兑换了一本《家常菜1000例》。正好今天有活鱼,度蓝桦提前说了酸菜鱼的方子。
大禄朝中原地区没有腌制酸菜的习惯,李嬷嬷她们连听都没听过,弄得度蓝桦不得不花10个积分兑换了一斤酸菜。
10积分,足足10积分啊!抓一次扒手就为了一斤泡发了的大白菜!馋果然是万恶之源!
今年冬天她一定买上一大车白菜、萝卜,腌制各种泡菜、酸菜和辣白菜,以后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就在院子里吧,省得屋里有味儿。”度蓝桦笑着对肖知谨道,“吃鱼补脑,你读书辛苦,又是长身体的时候,等会儿多吃些鱼肉。”
“谢谢母亲,”小朋友有点勉强地道谢,按捺不住好奇,“什么是酸菜鱼啊?”
他不爱吃鱼,总觉得有股土腥气。
这可怎么形容?度蓝桦啧了声,“酸酸的,辣辣的,嫩嫩的,吃了就知道了。”
“哦。”肖知谨乖巧点头,觉得至少在吃这方面,这位继母可以算是他短暂人生中遇到过最擅长的了。
等他们俩互动完了,饭菜也端出来,肖明成边往外走边道,“之前我已看过账本,并无错漏,你看出什么来了?”
度蓝桦摇头,“暂时还没,或许是我多心也未可知,哎你鞋怎么回事儿?”
肖明成低头一看,果然见鞋底和边缘沾着许多泥土,是自己忘了清理了,“前几日我翻看农书,发现古人曾有嫁接套种之法,可使产量大增,作物也不易生病虫害,就去田里看了几回,预备来年开春划出一块地来试一试。”
按照旧例,如果朝堂之中无人说话,知县一般要在地方上待两届六年才能得到调动的机会,还只是机会。
但他不想等那么久。
夜长梦多,人生苦短,在这里呆的时间越久就越容易生变故,他必须尽快做出一点实质性的政绩来引得皇上注意,作为自己晋升的踏板。
土地从来不会辜负汗水,只要肯下苦功夫用心琢磨,三两年内就见成效!民以食为天,只要有用,皇上必然龙心大悦,到时候自己想不晋升都难。
“难怪。”度蓝桦给肖知谨夹了一筷子肥嫩的鱼肉,又往汤汁里蘸了蘸,“趁热吃,小心刺。”
肖明成本以为下面一句会是“辛苦你了”之类的话,甚至电光火石间,脑海中已经准备好了云淡风轻的措辞,结果……
“都把我新换的地毯弄脏了。”度蓝桦皱眉道。
肖明成:“……嗯?”
人言否?
“果然酸酸的辣辣的嫩嫩的,”鱼肉入口即化,只留下口腔内丰富的回味,小朋友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没有腥味,好吃。”
“对吧?”度蓝桦自己也吃了一口,“淡水鱼土腥气大,要重料才好掩盖,若有机会吃到海鱼,你才知道什么是鲜美呢。”
“海鱼?”小朋友问道,“是海里的鱼?”
“是呀。”
“那大海什么样子?里面还有什么?”
面对孩童清亮的眼睛,度蓝桦的嘴角抽了抽,心道来了来了,人类幼崽无穷无尽的求知欲!
“啊,你父亲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肯定什么都知道!”
接招吧,孩子他亲爹!
面无表情嚼茄子条的肖明成眼皮都不抬:“没看过,不知道。”
呵呵,现在想起我来了?
第17章 阳光下的罪恶(四)
昨天晚上大家吃的都挺尽兴,度蓝桦大受鼓舞,决定去市集上找点合适的蔬菜,回来做点小腌菜什么的。
快立冬了,虽然不知道大禄朝的气候状况,不过白菜应该下来了吧?萝卜如果储藏得当的话,应该也没有糠心,嗯……在反季节大棚蔬菜没有推广之前,恐怕冬季的北方翻来覆去也就这么两样新鲜菜了。
啊,莲藕!排骨炖藕、炸藕合什么的就不用说了,用莲藕做的醋鱼腌菜、卤味之流,它不香吗?
还有干菜和菌子,再做点鸡肉丸、鱼肉丸、内脏,一起炒干锅鲜香麻辣多么美妙!
想着想着,幸福的泪水就忍不住从度蓝桦的嘴角流了下来。
她现在大小也算个名人了,走出去很容易引发围观,还有的店主死活不收钱,所以出门前就稍稍做了一下伪装,然后半路被传说中的猪下水三代老店勾去魂魄。
阿德:“……”
这已经不是勾魂的问题了,集市难道不是在另一个方向吗?
作为资深内脏爱好者,度蓝桦来这边之后只找到一个勉强算有共同语言的雁白明,但两人的关注点显然不同:
她关心内脏的食用价值,雁白明关心的则是内脏的实用价值……
一字之差,结局就很有可能是喜剧和恐怖片的天壤之别。
店主是个膀大腰圆的巨汉,头上闪闪发亮,端的是英年早秃,倒是省了饭菜中吃出头发的担忧。
内脏都清洗得很干净,囫囵丢进去,用加了筒子骨的老汤彻夜熬透,炖得稀烂,要多少割多少,隔着半条街就闻见香味了。
度蓝桦每种都要了一点,外加一个死面小烧饼撕开泡汤,加上醋、蒜汁儿和油辣子,趁热吃得满头大汗。
面对这些狰狞的内脏,有着“下水污秽” 传统观念的阿德一开始是拒绝的,但被主子按头吃了两口之后,就很爽快地对店主道:“再来一碗!”
度蓝桦丢去鄙夷的眼神。
虽然还没到立冬,但天气已经很冷了,早起地上结了一层白霜,这会儿还没化干净,又湿又滑,路过的百姓都走得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