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面而来的关怀好像打开了一个缺口,压抑已久的疲惫汹涌而来,度蓝桦用力打了个哈欠,“不用麻烦了,就鸡汤面吧。”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是魂穿,不是身穿,习惯熬夜打拼的是曾经的警察度蓝桦,而非这位度小姐。
“老爷呢?”李嬷嬷往外一探头,正瞧见院子里怔怔出神的肖明成,不由喜上眉梢,“老爷回来了?”
“啊,啊。”其实肖明成到了有一会儿了,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就被抓了个正着,稍稍有些尴尬。
“鸡汤面马上就好,可要不要芫荽?”李嬷嬷笑着问道。
“要……”话一出口,肖明成就后悔了,但还没来得及阻拦,李嬷嬷就已经一阵风似的吩咐下去。
肖知县懊悔不已,他怎么能吃那个女人的东西呢?
里面的度蓝桦已经换了宽松舒适的家常衣裳,柔和的烛光下竟有了些温柔缱绻的意思,她坐在小会客厅的桌边埋头苦写,听见动静后还主动打招呼,“你回来了?我这儿有条线索你听一下。”
肖明成顿时把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收了,去她对面正襟危坐,语气中带了点怀疑,“你打听到的?”
他的视线落在对方手中那个巴掌大的小册子和奇奇怪怪的小棍子上,习惯性皱眉,“不好好练字,这又是闹什么?”
前不久半个巴掌大小的狗爬字还记忆犹新,这会儿又出了新的幺蛾子。
度蓝桦含糊过去,“是海外的东西来着,哎呀正事要紧!”
时下海运发达,度家名下也有一条船队专门贩卖南洋西洋货物,他家的女儿手里有舶来品并不奇怪,肖明成没有追问。
鸡汤面来了,乳白色的汤汁里安安静静伏着一团麦黄色的面条,周围一圈摆了鸡丝、酱瓜条和青菜叶,额外洒了一点翠绿的芫荽,色彩动人香气扑鼻。
度蓝桦先喝了口汤,入口只觉香浓醇厚,顿时双眼一亮,又催促一动不动的肖明成,“吃啊,待会儿该坨了。”
肖明成有点恍惚:以往他们见面时总会闹得不可开交,可现在,竟真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吃饭、说话?
度蓝桦在穿越前就已经是队长,习惯了做案情总结和分析,一开口就有那味儿了,“妞妞,五岁,家住双溪村,父亲张勇,母亲王娘子,于昨天,不对,”她习惯性低头看腕表却看了个寂寞,愣了下才扭头问莲叶,“现在什么时辰了?”
屋里有专门计时用的小型铜壶滴漏,莲叶忙去瞧了一眼,“还差一刻就丑时了。”
凌晨00:45分,度蓝桦点点头,“于前天中午失踪,没有目击证人。我个人很同意你的观点,妞妞被外人拐卖的可能性不高。而张家家境一般,邻里关系良好,日常生活很有规律,所有人的人际关系都极度简单,经过调查,基本可以排除谋财害命和报复……”
刑事案件的动机不外乎爱恨情仇、谋财害命,或是一时激愤,但这几样显然都不太适用于本案。
“村里人都表示妞妞生性乖巧,从来不让人操心,几乎不会自己偷偷跑出去玩,我觉得自己走失的可能性很低。”说到这里,她忽然叹了口气,“其实我很怀疑是张老头儿夫妇里应外合,偷偷将孙女卖了。”
“那老两口确实不喜欢孙女,觉得如果永远都找不回来,正好逼王娘子赶紧再生个儿子,还说如果她不生,就给张勇纳妾,所以格外排斥官府登门……”肖明成话锋一转,“但当日张老头一直都跟儿子在一起,张老太太也没离开过王娘子的视线,并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们做的,而且张勇本人对妞妞是真心疼爱,老两口还不至于冒着与儿子决裂的风险买卖孙女。”
说白了,如果那老两口真有这份魄力,何必等到今天?
查案过程中不应该掺杂太多个人情绪,但度蓝桦听了这话还是禁不住冷笑一声,“穷成那样儿还坚持不懈的想纳妾,真是令人感动。”
肖明成:“……”
说归说,你瞪我干什么?
度蓝桦继续道:“村民们表示案发前后没见过陌生人出入,也没有听见什么可疑的动静,不过邻居杏花说曾隐约听到外面有男人的嗓音。”
可惜张勇一家根本不知道保护现场,外头被人踩了无数遍,即便罪犯曾留下线索,也早已被破坏了。
“男人?”肖明成夹面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升腾起来的热气氤氲了半张脸,“村里的人?”
“不能确定,”度蓝桦摇了摇头,“正常情况下男人们白天都在地里干活,可以让人打听下,看有没有谁中途离开过。”
肖明成把面条又按回面汤泡了泡,还很有仪式感的挑上去几颗芫荽,一边细嚼慢咽,脑海中已经刷拉拉列出来整个双溪村的男人名单。
他几乎过目不忘。
度蓝桦一口气扒了好几口面,觉得胃里慢慢充盈起来,这才舒服地出了口气,“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同村,或者说熟人作案。”
肖明成有些惊讶,因为这也是他的想法。
他的心思都明明白白摆在脸上,因为嘴巴里吃着面条,一边的腮帮子微微鼓起,度蓝桦忽然觉得有点可爱,不自觉笑了下,“咱们之前进村的时候,虽然有张勇夫妇带路,而且几乎没有弄出任何动静,但还是有几条狗叫了,反而后面村长他们过来时,沿途没有一条狗叫唤。”
如果这话是从公门中人说出来,肖明成半点都不会觉得诧异,可现在?
他再次意识到,其实他跟这位度小姐彼此之间完全不了解,可谓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暂时按下思绪,顺势接道:“富人养狗解闷,乡下养狗看门,双溪村一共就那么大,狗很容易就分辨出往来频繁的村民。”
妞妞失踪那天中午,张家的狗没有叫,说明带走她的不仅是同村的人,而且往来十分密切!
这么一来,嫌疑人的范围就很小了。
度蓝桦唏哩呼噜吃完面,问道:“你明天有什么打算?”
肖明成瞅了她一眼,犹豫了下才说:“筛选与张家往来密切的可疑村民,并派人细细搜查双溪村的后山,以及村中各处破房旧屋和水井。”
一个五岁的小姑娘丢了这么久还没有消息,他必须做好找尸体的准备。
度蓝桦嗯了声,单手托着下巴开始发呆。
肖明成慢条斯理吃完面条,又本着原汤化原食的宗旨喝了几口浓郁的鸡汤,终于忍不住投来疑问的眼神。
度蓝桦抿了抿唇,“我想查一查过去几年的卷宗。”
肖明成马上反应过来,“类似的案件?”
度蓝桦点头,突然叹了口气,“先排除下连环案吧。”
双溪村是很多年前几户姓张的亲戚聚族而居发展来的,现在的百姓大部分也都姓张,彼此间多有亲属关系,往来密切很正常。哪怕有现场被破坏的原因在,他们能得到的线索也太少了,真要细细排查的话工作量不小。
而且她并不怎么信任衙门里那群被养废了一多半的捕快,万一妞妞还活着,他们冒失的举动很容易刺激到罪犯,反而加速妞妞的死亡。
她总觉得罪犯很从容,不太像生手。如果猜测成真,前面一起或几起案子或许会留下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第5章 失踪的女孩儿(四)
原主度小姐从出娘胎起就没吃过苦,昨儿折腾了一整夜,小身板完全撑不住,导致度蓝桦第二天醒来时已日上三竿,早起查案的计划直接夭折。
“姑娘,小厨房做了您爱吃的酥肉饼,还有熬得稠稠的小米栗子羹,又拿麻油拌了芥菜条,起来用些吧。”莲叶欢喜道。
酥肉饼是度家厨娘的拿手绝技之一:面必要头一天晚上和好,用一整夜隔着凉水缓慢发开,次日分三次加入油酥……这样烤出来的面皮足有近百层之多,每一层都薄如蝉翼,偏偏极其柔韧,兜满肉汁而不漏,完完整整地揭下来后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人的脸。
度蓝桦直接从被窝里弹出来,恨不得正反手抽自己几个耳刮子,一边飞快地穿衣服一边哀嚎道:“怎么不叫我?”
这就相当于上班第一天痛失全勤啊!
莲叶失笑,“以前也没这规矩,再说您起这么早干嘛?”
度蓝桦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点度小姐长歪的根源:家人、仆从无底限的宠溺,当即咬牙切齿道:“往后就有了!”
不过……外酥里嫩的酥肉饼真的好好吃啊,里面的酱肉肥而不腻呜呜!
她非常克制地吃了三个,又用了一碗喷香的小米栗子粥,带着满口余香冲到肖明成日常办公所在的二堂,发现对方和本县主簿已经被无数卷宗、文书淹没,显然来了有一会儿了。
肖明成大概熬了一夜,从书山文海中抬起头时,两只好看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四年前,双溪村有一名不满周岁的男婴失踪,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男婴?”性别和年龄都让度蓝桦颇感意外,“我看看卷宗。”
肖明成端起桌上冷茶喝了半盏,声音略有些沙哑,“那男婴也是午后失踪的,当时孩子的奶奶带着在大门口晒太阳,她回去取针线活儿的当儿,凑巧跟儿媳妇拌了几句嘴,顶了天不过两刻钟,孩子就没了。”
前任县令给判的是被拐卖,但根本没有直接证据,而且孩子失踪的时间段、模式与妞妞高度重叠,具备重新调查的价值。
度蓝桦奇怪道:“那昨天咱们去询问村民们,他们家就没提起这事儿?”
“事发后,那家人不愿待在伤心地,搬到县里来住了。”肖明成道。
“男婴的父亲叫周双是吧?”度蓝桦立即主动请缨,“他现在住在哪儿?”
“你还要去?”肖明成是真没想到她坚持这么久。
度蓝桦噎了下,然后理直气壮道:“我不能出门吗?再说了,还不许人学好吗?”
有度小姐胡搅蛮缠那味儿了!
肖明成差点给她气笑了,如果能改好,他宁愿一天清香三柱把她供起来!
论讲理,可能十个度蓝桦也说不过一个肖明成;但要论及讲歪理,肖明成妥妥儿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说白了,警/察也不是那么好干的,三教九流人渣杂碎什么都接触,天长日久的,绝大多数人都能练就扯淡神功……
李孟德和孙青山各自带人去了双溪村,逐一排查与张勇一家往来亲密的村民,肖明成试图摆脱度蓝桦未果,只好跟她一起出门。
初秋的太阳又干又烈,晒不多久就觉得脸皮微微刺痛,两人带着各自的随从骑马一路疾行,不过两刻钟就来到位于城西外围的喇叭胡同,男婴失踪案的受害人就是里面的第三家。
白天男人们都外出干活去了,家中只有女人留守,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越过她的肩头,能看见院中一个年轻女人边做针线边带孩子。
母子俩听见动静,齐齐朝这边望来,“谁啊?”
周老太太引着度蓝桦等人进去,对儿媳妇道:“清芬,去倒茶,县太爷来了。”
清芬坐在原地愣了会儿,脸上突然涌出不正常的潮/红,她扑通一下就跪倒在肖明成面前,眼睛亮得吓人,“大人,是不是找到宝儿了,啊?是不是?”
四年前她失踪的儿子,乳名宝儿。
她怀中的小孩儿才一两岁的样子,什么都不懂,只是本能地仰着脑袋看肖明成,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唔!”
肖明成突然回想起自己的儿子年幼时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软乎乎的脸颊,“起来吧。孩子的事,本官会一直追查下去。”
也就是说,没找到。
清芬脸上的血色立刻褪得一干二净,双眼都黯淡了。
她僵硬地随着婆婆拉扯的动作站起来,被儿子拍了几下后才慢慢找回神智,“那大人今天过来是?”
“是这样的,”说起跟女性受害人打交道,度蓝桦有着及其丰富的经验和技巧,当下毫不迟疑地接过话头,“前几天双溪村又出现了一起孩童失踪案,我们就打算把宝儿的案子也一起再看看。”
清芬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久,显然不太明白怎么会有女人查案,“是这样啊。”
她被失子之痛折磨得太久,身心俱疲,现在只想找回自己的儿子,外人如何,实在没有精力关心了。
见儿媳妇失魂落魄的,老太太亲自煮了一壶热茶来,“没什么好东西,大人不要嫌弃。”
肖明成道了谢,度蓝桦也道:“这就很好。”
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睁着一双大眼睛打量来人,不多时,竟咧开嘴咯咯笑了。
度蓝桦不自觉跟着笑起来,双手捂脸又飞快地撒开,做了个鬼脸,“哇~!”
小孩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开心地胡乱扑腾,“哇~!”
肖明成看看大的,再看看小的,觉得他们的欢乐简直来得莫名其妙。
清芬心头一酸,突然就掉了泪,“宝儿没的时候,比他还小呢……民妇家里也是报了案的,但当时那位大老爷说定是被拐走了,人海茫茫,叫我们看开些……”
针不扎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眼珠子似的捧大的儿子突然没了,谁能看得开?
“我们日思夜想,见到的都是宝儿摸过的东西,一眨眼就觉得他好像还在,实在受不了了,就搬到城里来居住……”
幸运的是,她在长子失踪后又再次怀孕,生下另一个健康的男婴。
度蓝桦安慰了几句,“你们家卖掉的宅子,在什么位置?还记得当时有什么不寻常的情况吗?”
清芬说了位置,竟然跟妞妞家不远!
度蓝桦的心禁不住咚咚直跳,忽然有种很微妙的感觉,这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就听肖明成问道:“你们认识张勇一家吗?”
清芬点头,旋即又有些迟疑地问道:“是他家有什么问题吗?”
肖明成道:“就在几天前,他家的女儿妞妞失踪了。”